合山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陽光熾烈地烘烤著山林,蟬鳴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曾敏跟在吳衡身后,沿著后山那條熟悉的觀星步道向上攀爬。她的腳踝已無大礙,但走久了仍有些微酸。吳衡的步子刻意放得很緩,登山杖點在碎石上發出規律的“噠噠”聲,像某種沉穩的心跳。
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膠體。曾敏額角的汗珠滑落,砸在滾燙的石階上,瞬間蒸發,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她抬手抹了把汗,看著前方吳衡挺拔的背影。他穿著簡單的深灰色速干T恤和工裝褲,登山包勾勒出肩背利落的線條。自從那天在青苗走廊,他留下那句“跟緊我就行”后,兩人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無形的、粘稠的隔膜。期待、忐忑、還有林薇那道長長的影子,無聲地橫亙其中。
“天氣預報明明說今天不這么熱…”曾敏小聲嘟囔了一句,聲音被悶熱的空氣吞沒大半。
吳衡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順著熱風飄過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無奈:“江城的天氣,預報十次能準三次就不錯了。”
他話音剛落,異變陡生!
毫無征兆地,頭頂那片純凈的藍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撕裂!豆大的雨點,帶著千鈞之力,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不是纏綿的細雨,不是漸進的雷雨,而是如同天河倒灌般的、密集到讓人睜不開眼的暴雨!瞬間,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水汽蒸騰。
“啊!”曾敏被這突如其來的“天災”砸懵了,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她的頭發和單薄的防曬衣,激得她一個哆嗦。
“這邊!”吳衡的聲音穿透密集的雨幕,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他猛地轉身,幾步跨回曾敏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急切。曾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拉力傳來,整個人被他拽著,跌跌撞撞地沖向步道旁一處向內凹陷的巨大山巖下!
巖石下形成了一小片干燥的庇護所,堪堪能容納兩人。雨水在他們面前形成一道激烈的水簾,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兩人狼狽地擠在這方寸之地,渾身濕透,頭發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腳下迅速積起一小灘水洼。空間極其逼仄,曾敏幾乎能感覺到吳衡身上散發出的濕氣和熱量,還有他因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她窘迫地側過身,盡量拉開一點距離,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分不清是悶熱還是別的。
“這…這雨也太邪門了!”曾敏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怎么說下就下!還這么大!”
就在此時,遠處山谷里,透過嘩啦啦的雨聲,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機械的、毫無感情的廣播聲,斷斷續續,被風雨切割得破碎:
“……氣象部門……抓住有利時機……實施……人工增雨作業……緩解旱情……請市民……注意安全……”
人工增雨?!
曾敏和吳衡同時愣住,面面相覷。幾秒后,曾敏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帶著點荒謬和無奈:“搞了半天…是人工降雨啊?我們這運氣…”真是躲雨躲到了人工炮口下!
吳衡看著她被雨水沖刷得有些狼狽、此刻卻因為哭笑不得而生動起來的臉,緊繃的下頜線似乎也松動了一絲。他抬手抹掉眉骨上不斷滑落的水珠,目光落在巖壁外那傾瀉而下的、人工制造的“天河”,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外面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帶來黏膩的觸感。曾敏能清晰地聞到雨水混合著泥土和巖石的氣息,以及身邊吳衡身上干凈的、被水汽浸透的皂角味。沉默在蔓延,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的、令人心慌的張力。林薇的名字,像一塊沉在心底的石頭,在這逼仄的空間里,被雨水沖刷得棱角分明,硌得人生疼。
她低著頭,盯著自己濕透的鞋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想問,又不敢問。那句“留戀的不是前女友,而是最初心動的自己”像魔咒一樣在腦子里盤旋。
“曾敏。”
吳衡的聲音忽然響起,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雨幕的喧囂。這連名帶姓的稱呼,讓曾敏的心猛地一跳,倏地抬起頭。
他靠在濕漉漉的巖壁上,側臉對著她,目光卻望著外面白茫茫的雨簾,下頜的線條繃得很緊,像是在與什么艱難地角力。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滑過脖頸,沒入T恤領口。
“那天在青苗,”他開口,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你看到的林薇…”
來了!曾敏的心臟驟然緊縮,幾乎停止了跳動。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我心里,確實還有上一段感情的影子。”吳衡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暗流,“但留戀的,不是林薇這個人。”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更準確的措辭,側過頭,目光終于落回曾敏臉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此刻被暴雨籠罩的山谷,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剖白的坦誠和…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我留戀的,或許是那個第一次毫無保留地交付信任、心動的自己。”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歲月沉淀后的沙啞,“那時候的喜歡,像夏天的雷暴,又急又猛,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都照亮給她看,也以為那就是全部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沒什么溫度,只有淡淡的嘲弄,“后來才知道,光有熱度是不夠的。方向錯了,再亮的光,也只是徒增灼燒的痛感。”
曾敏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屬于過去的、可能永遠無法彌合的某種裂痕,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
“至于你…”吳衡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那眼神銳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試圖掩飾的慌亂,“我對你,還沒有到‘死心塌地’那種程度。”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曾敏所有隱秘的期待,讓她渾身血液都冷了下去。她猛地低下頭,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澀。果然…還是她自作多情了。咸淡鹽水,終究比不上曾經照亮過他整個世界的晴光…
“但是,”吳衡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轉折力量,“那天我看到你和夏冰的影子了。”
曾敏愕然抬頭。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吳衡的視線似乎越過她,看到了某個場景,眼神里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溫和的審視,“夏冰像團火,明亮,雀躍,想燃燒什么就燒什么,想照亮哪里就照向哪里。”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曾敏臉上,變得無比清晰而專注,“而你的影子…不那么雀躍。”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唇上停留。
“你的影子很安靜,像樹蔭,或者…像這山巖的角落,”他指了指他們容身的這片狹小空間,聲音低沉而清晰,“不張揚,但存在感很強。讓人想靠近,想停留,想…弄清楚那安靜下面藏著什么。”
“就像在青苗,”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有些復雜,“看到別人湊近你,遞東西,說些…‘很有生命力’的話…”他提到周銳那句贊美時,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硬,“我會覺得不舒服。”
他坦然地迎視著曾敏震驚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這種‘不舒服’,我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也許是領地意識作祟?也許是…一種未經驗證的、模糊的占有欲?”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認真分析自己這種陌生的情緒,“或者,就是最直白的…喜歡的開始?”
“喜歡”這兩個字,被他用如此冷靜、甚至帶著點學術分析意味的口吻說出來,卻像投入滾油的水滴,在曾敏心里炸開了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看著他深邃眼眸里映出的、同樣濕漉漉的、呆滯的自己。
“我最近的墻頭是王安宇,好有破碎感。其實張凌赫也不錯啦。”曾敏腦子里一片混亂,嘴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突然蹦出這么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說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天啊!她在說什么!這種時候提別的帥哥?!
吳衡明顯愣了一下,眉頭蹙得更緊,看著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被冒犯的不悅?他顯然沒跟上她這跳躍的思維。
曾敏的臉瞬間紅得滴血,恨不得立刻鉆進地縫。為了掩飾這巨大的尷尬,她慌亂地低下頭,盯著自己濕透的鞋尖,語無倫次地小聲嘟囔:“真…真慶幸生活在電子時代,能讓我這么幸福…隨時能看到…呃…帥哥…”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變成了蚊子哼哼。她簡直想把自己埋進這山巖里!太丟人了!
狹小的空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外面依舊嘩啦啦的人工暴雨聲。尷尬和羞恥感像濃霧一樣包裹著曾敏。
就在她以為這沉默會持續到天荒地老時,頭頂傳來一聲極低、極沉的嘆息。
緊接著,一只帶著雨水涼意的手指,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
曾敏被迫抬起頭,撞進吳衡近在咫尺的眼眸里。他的臉離得很近,濕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深邃的瞳孔里清晰地映著她驚慌失措的臉。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冰涼,卻讓她渾身都戰栗起來。
吳衡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那眼神不再平靜,不再分析,而是翻涌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極具侵略性的暗流,混合著方才被打斷的不悅、一絲被冒犯的惱怒,以及一種……被徹底點燃的、強烈的占有欲。他微微瞇起眼,聲音低沉得如同壓抑的雷聲,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脆弱的心弦上:
“你那么喜歡看帥哥?”
他的拇指指腹,帶著薄繭和雨水的濕涼,輕輕摩挲了一下她滾燙的下頜皮膚,帶來一陣強烈的電流。
“那,”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唇瓣,帶著雨水的清冽和他身上獨有的、令人心慌意亂的味道。
“看看我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