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個溫和的聲音自奚氏身后響起,帶著佛門特有的平靜。
不僅奚氏吃驚,就連姜云蘅也悚然一驚,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只見一位中年僧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開外,手持念珠,面容平和,正是寺中常為香客解簽的慧明師父。
“慧明師父。”奚氏微微頷首,心跳如擂鼓,面上卻滴水不漏,“這兒倒是個納涼的好去處。”
她語氣輕松,仿佛剛才的警惕與發現從未發生,目光也自然地從未曾暴露的樹冠位置移開,落在慧明臉上。
慧明目光慈和地掃過姜云蘅藏身之處,也掠過姿態從容的奚氏,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方才見夫人在此處停留許久,似乎有憂心之事,不知貧僧可否為夫人解惑?”
他像是隨口指點,又像是……在不動聲色地幫她?
奚氏面上維持著從容,并未推拒慧明師父的提議。
在這香火鼎盛的金山寺,能得慧明師父親自解簽是多少信眾求之不得的機緣。她若貿然拒絕,反倒顯得刻意,惹人注目了。
于是,她便從善如流地頷首道:“那便有勞慧明師父了。不知該往何處去?”
“請跟貧僧來。”
慧明一邊說著,一邊走在奚氏的面前引路。
等到奚氏跟著慧明走遠后,姜云蘅這才從竹林中出來,她隨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的思緒落在了奚氏當時手中的紙條,字條上寫了些什么呢?
她一邊想著一邊轉身準備原路返回,卻萬萬沒料到,甫一轉身,竟險些撞上了裴棲鶴!
他離得極近,幾乎就在她身后半步之遙,仿佛一片無聲無息籠罩下來的陰影。猝不及防的近距離對視,讓姜云蘅心頭警鈴大作,呼吸都窒了一瞬。
瞧著他來的方向,是方才奚氏跟慧明大師離開的地方。
姜云蘅心頭猛地一跳,幾乎要疑心自己的行蹤是否早已落入對方眼中。
這接二連三的“偶遇”,未免太過巧合!她看向裴棲鶴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審視與探究。
然而,裴棲鶴清冷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清晰的詫異。
他似乎同樣沒料到會在此處——這片偏離主路、相對僻靜的角落——遇見靖安侯府的三姑娘。
尤其還是她這副剛從藏身處閃身而出的模樣。
四目相對,空氣中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與尷尬。
但裴棲鶴良好的教養,讓他瞬間斂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緒。
他沒有詢問她為何在此躲藏,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她身后的竹叢。他只是如同在宮宴上遇見任何一位高門閨秀般,極其克制而疏淡地微微頷首,聲音平穩無波:
“姜三姑娘。”
這聲稱呼,禮貌、規范,卻也冰冷得如同初冬的薄霜,不帶絲毫熟稔或關切,徹底劃清了界限。
姜云蘅迅速回神。無論他是否起疑,此刻絕不能露怯。
她立刻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緒,屈膝還了一禮,聲音平靜道:“裴世子。”
她側身讓開道路,姿態恭謹,仿佛剛才的審視只是對方的錯覺。
裴棲鶴并未多言,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那顆醒目的朱砂痣上極快地掃過,隨即收回視線,步履沉穩地從她身畔走過,徑直朝著竹叢后那條更幽深的小徑行去,仿佛他本就是要往那個方向去。
直到那沉穩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竹林深處,姜云蘅才緩緩直起身。
她望著裴棲鶴消失的方向,指尖冰涼,后背竟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看著他走去的方向,顯然與撞了奚氏離開的人方向截然不同,姜云蘅心中的猜疑這才漸漸消退下來。
見奚氏被慧明師父引開,姜云蘅便也收斂心神,沿著來時的路徑,腳步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她目光平靜地掃過路旁的草木,仿佛真的只是隨意散步歸來。書畫果然還站在原地張望,見到她,立刻松了口氣迎上來。
“小姐,您可回來了!透透氣可好些了?”書畫關切地問。
姜云蘅微微一笑,帶著點少女的嬌憨:“嗯,好多了。走吧,別讓母親等急了。”
她自然地挽起書畫的胳膊,主仆二人一同返回齋堂。
溫氏見女兒回來,面色如常,便放下心來。稍作休息后,一行人便啟程離開金山寺。
離開金山寺前,慧明師父親自將她們送至山門外。
他慈眉善目,雙手合十,對著溫氏說著吉祥的送別話語。
然而,當他的目光轉向姜云蘅時,那雙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眸在她臉上停頓了片刻,尤其是她左眼下那點殷紅的朱砂痣。
隨即,他遞過一串用菩提子新串的佛珠,聲音平和依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意:
“姜三姑娘,此珠伴寺中香火多年,有幾分清心寧神之效。因緣如網,執念如刃。破網之時,刃鋒所指,未必皆外魔。望姑娘珍重,善護此心。”
這話語乍聽是佛門勸人放下執念、莫傷己身的尋常道理。但落在姜云蘅耳中,卻是警示之語。
慧明……他窺見了多少?
一股寒意順著姜云蘅的脊椎攀爬而上。她感到一陣心悸,面上卻極力維持著平靜。
溫氏在一旁含笑謝過慧明師父,并未察覺女兒的異樣。
“多謝慧明師父點化。”姜云蘅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掩蓋住眸底瞬間翻涌的驚疑與警惕。
她雙手恭敬地接過那串帶著檀香氣息的佛珠,菩提子溫潤的觸感此刻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她不再與慧明那雙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睛對視,匆匆屈膝行了一禮,便在書畫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動作看似從容,指尖卻微微發涼。
直到馬車駛離山門,姜云蘅緊繃的心弦才略松一分。她靠在車壁上,閉著眼,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串冰涼的佛珠。
車內熏香裊裊,母親和堂妹氣息平穩。然而,慧明那句“刃鋒所指,未必皆外魔”卻如同暮鼓晨鐘,在她腦海中沉沉回響。
它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又像一盞晦暗的燈,既警示著前路的兇險,又讓她對侯府內部的暗流,生出了警惕。
朱輪華蓋車平穩地行駛在回城的官道上。車廂內,溫氏帶著些許倦意,靠著軟枕閉目養神。
姜云螢因著前邊的一遭,這會兒坐在姜云蘅的身邊,似乎也因這一日的“熱鬧”而疲憊,小小的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姜云蘅伸手過去,輕輕地扶住了姜云螢的腦袋。
姜云蘅的目光投向窗外飛掠而過的田野。陽光透過車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也照亮了她左眼之下那點殷紅的朱砂小痣。
車內熏著安神的淡香,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單調而規律,這本是極易催人入眠的環境。
然而,姜云蘅的神經卻如同繃緊的弓弦,毫無松懈之意。
金山寺這一行,看似平靜禮佛,實則暗流洶涌。
此行前往金山寺,她所求的,正是慧明手中這串佛珠。
若是慧明沒有主動給她,她也買了其他的護身符做備用。
上輩子,她亦為夢魘所困,輾轉難安。后來親赴金山寺求得此珠,方得片刻喘息,換得須臾安枕
即便慧明未主動相贈,她也早在離寺前,讓書畫出錢備下了旁的佛珠,以免此行空手而歸。
只不過此次金山寺之行,卻讓她有了新的發現。
奚氏鬼祟的兩次行動,那電光火石間傳遞的紙條,慧明師父恰到好處的“解圍”,還有那接二連三“偶遇”的裴棲鶴。
無數線索在她腦海中飛速盤旋、碰撞,試圖拼湊出背后的圖景。疲憊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意識壁壘。眼皮越來越沉,意識卻像陷入泥沼的困獸,越是掙扎,越是清醒。
每一次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前世那沖天的火光、親人凄厲的慘呼、皮肉焦糊的劇痛……便如同最猙獰的鬼魅,獰笑著撲來,瞬間將她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她摸了摸那串佛珠,感受到了片刻的心安,但還不夠。
她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借著整理裙擺的動作,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尖銳的刺痛感讓她混沌的頭腦勉強維持著一線清明。
書畫坐在對面,看著自家小姐安靜秀美的側臉,只覺得小姐今日格外沉靜,那長長的睫毛偶爾會不安地顫動一下,像受驚的蝶翼。
她只當小姐是累了,便也屏息凝神,不敢打擾。
馬車依舊平穩前行,離繁華的雍都城門越來越近。姜云蘅輕輕合上眼,卻并非入睡。她只是將所有的感官都沉入這片喧囂中的寂靜里,在腦海中一遍遍梳理著今日的所見所聞,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疑之處。
金山寺這潭深水,她今日只是驚鴻一瞥,便已窺見其下的暗影重重。
對于此刻的她而言,她的棋局,才剛剛開始落子。真正的風暴,還潛藏在看似平靜的靖安侯府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