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幾碟精致的素菜便端了上來。溫氏慈愛地給女兒布菜:“來,都嘗嘗,這素火腿做得最是入味。”
姜云蘅拿起筷子,臉上掛著得體的淺笑,夾起一小塊放入口中,因為心中有事,故而這頓飯吃起來味同嚼蠟。
姜云蘅一邊食不知味地吃著,一邊回想起先前在禪房遇到的裴棲鶴了。
上輩子,她拖著半條命逃出焚毀的靖安侯府,半張臉已毀得如同鬼魅。
為了尋找機會出城南下,她混跡于街邊的乞丐之中。
一次穿過街市時,被人狠狠推搡,她踉蹌著摔倒在了一輛華貴的馬車前。
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撩開。姜云蘅蜷縮在塵土里,抬起完好的那只眼,正撞進車內人深潭般的目光里——是裴棲鶴。
那一刻,她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她。畢竟,大火吞噬侯府之前,他們剛剛定下親事。
她看見他的視線在她半人半鬼的臉上極快地掠過,那目光冷冽,沒有一絲波瀾,仿佛看的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乞兒。隨即,他薄唇微啟,聲音聽不出情緒地吩咐車旁的仆從:
“給點銀錢,打發了吧。”
幾塊碎銀被丟在她腳邊的塵土里。正是這看似冷漠施舍的銀錢,成了她之后能一路南下,最終抵達青州溫家投親的關鍵。
毫不夸張地說,裴棲鶴對當時的姜云蘅而言,確有救命之恩。
那幾塊被仆從隨意丟在塵土里的碎銀,冰冷、帶著施舍般的輕慢,卻實實在在地成了她通往生路的盤纏。
沒有這筆錢,她一個面目全非、身無分文的孤女,絕無可能支撐著殘軀,穿越重重關卡,跋涉千里,最終抵達青州溫家那片最后的庇護之所。
姜云蘅拖著殘軀,在泥濘中攥緊那幾塊沾滿塵土的碎銀時,心中涌起的不是被輕慢的怨恨,而是一種近乎冷酷的理解和……感激。
裴棲鶴或許認出她了,但她依舊感謝他的“眼盲”,感謝他的“冷漠”,感謝他在自身家族安危的重壓之下,終究還是從指縫里漏下了一線生機給她。
通敵叛國!這是足以夷三族、誅九族的潑天大罪!整個京城都避姜家如蛇蝎瘟神。
裴家與姜家雖有婚約,但在這等足以傾覆整個家族的滔天禍事面前,長公主府能迅速撇清關系、置身事外,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已是難得的明哲保身。
這份“恩”,無關溫情,甚至無關她“姜云蘅”這個人,而是他在政治漩渦的夾縫中,對一條卑微生命近乎本能的一點不忍,以及這份不忍所承擔的巨大風險。
因此,她對裴棲鶴,總會比旁人多幾分寬容。只要裴棲鶴不阻礙她的計劃,她絕不會主動將手伸向他和他身后的裴家以及長公主府。
如今他出現在金山寺,無論原因為何,于姜云蘅而言,都只是一個意外。一個需要留意、位置不明的棋子罷了。
她心中那盤關乎姜家生死存亡的大棋,早已落子布局,步步為營。
他或許會帶來變數,但絕不會改變她行棋的方向和最終的目標。
姜云蘅用完齋飯,見奚氏起身離席,稍待片刻,她便也尋了個由頭離席。
今日書香因府中有事未曾跟來,姜云蘅身邊得用的人只剩下書畫一個。
書畫雖忠心,卻到底年輕冒失,遠不如書香沉穩周全。若讓她去盯奚氏的梢,只怕人沒跟到,反會打草驚蛇,將自己暴露個徹底。
姜云蘅心中迅速權衡。書畫此刻正與溫氏身邊的丫鬟說著話,并未留意她這邊。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對母親溫氏低聲道:“母親,女兒覺得有些氣悶,想出去透透氣,就在這附近走走,很快回來。”
溫氏見她臉色尚可,又是在清凈的齋堂外廊,便點頭應允,只叮囑道:“莫要走遠,讓書畫跟著。”
姜云蘅乖順地應了,轉身喚了書畫一聲。書畫立刻小跑過來。
“你就在這門口等我,我去那邊廊下透口氣,很快回來。”姜云蘅指著齋堂外不遠、相對開闊的一處回廊轉角吩咐道。那里視野尚可,書畫能看見她,但距離足夠遠,聽不清動靜。
書畫不疑有他,點頭應下:“是,姑娘,奴婢就在這兒等您。”
姜云蘅點點頭,獨自朝著書畫所指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從容,仿佛真的只是去透口氣。
待走到書畫視線范圍的邊緣,借著廊柱的遮擋,她迅速確認書畫正老實地站在原地張望,并未起疑。
隨即,她身影一閃,悄無聲息地拐入了與奚氏離去方向相同、卻更隱蔽的一條小徑。
她提起裙裾,腳步放得極輕,如同靈貓般在古柏的陰影和曲折的回廊間快速穿行,目光銳利地搜尋著前方那個安靜得近乎詭異的身影。
奚氏啊奚氏,你可別讓我失望了才好。
——
奚氏顯然吸取了上次在禪房深處險些暴露的教訓。這一次,她選擇的會面地點不再偏僻安靜。畢竟,一個出嫁的婦人,若頻頻獨自往寺廟里人跡罕至的角落跑,即便行為清白,落在旁人眼中也難免惹人猜疑。
她此刻駐足的地方,是齋堂后身一處相對開闊的回廊轉角。
這里視野良好,連接著通往大雄寶殿和客舍禪房的主要路徑,不時有香客或僧人往來經過。
站在此處,更像是飯后散步消食,或是等人時隨意停留,顯得合情合理,毫不突兀。
姜云蘅隱在一叢茂密的修竹之后,屏息凝神,目光穿過枝葉縫隙,緊緊鎖住回廊下的奚氏。
只見奚氏安靜地立在廊柱旁,目光似乎落在遠處殿宇的飛檐上,姿態嫻靜,仿佛真的只是在欣賞景致。
然而,姜云蘅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下,細微卻無法掩飾的緊繃感。
她的雙手看似自然地交疊在身前,但指節卻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視線看似放空,實則每隔一小會兒,便會極其短暫、極其快速地掃過通往禪房區的那條小徑入口,那眼神帶著一種近乎焦灼的期盼和不易察覺的警惕。
每一次有腳步聲或人影從那個方向傳來,她看似隨意的身體都會出現一絲微不可察的僵硬,待看清來人并非目標,那僵硬才緩緩放松,隨即又陷入下一輪無聲的等待。
她像一尊精心雕琢卻失了魂的玉像,表面維持著得體的靜默,內里卻充滿了無聲的喧囂和緊張的弦音。
這處看似“安全”的場所,反而將她那份強壓下的鬼祟和焦慮,映襯得更加清晰。
姜云蘅隱在竹叢后,等了許久,久到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已被奚氏察覺。就在她心頭疑慮漸生之際,一個穿著普通布衣、步履匆匆的男子,在經過回廊轉角時,似乎腳下不穩,竟直直撞上了正駐足等待的奚氏!
姜云蘅瞬間精神一凜,所有感官都集中在那小小的回廊下。
奚氏被撞得身形一晃,低呼一聲,倒并未摔倒。反倒是那男子手中捧著的一摞經卷和零碎物件,“嘩啦”一聲散落了一地。
“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是在下莽撞了!”男子連聲道歉,聲音里帶著惶恐。
奚氏穩住身形,臉上也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歉意:“無妨無妨,是我站得不是地方。”說著,她竟也蹲下身去,主動幫那男子撿拾散落的物品。
姜云蘅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兩人的動作。只見他們手腳麻利地收拾著,動作間透著尋常路人的客氣與匆忙。
然而,就在奚氏將最后幾卷經書遞還給男子,兩人的手即將分開的剎那——電光火石間!姜云蘅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一張折疊得極小、毫不起眼的紙條,借著經卷和袖口的掩護,被那男子極其巧妙地塞入了奚氏虛握的掌心!
動作快得如同錯覺,若非姜云蘅全神貫注且早有防備,幾乎不可能看清。
奚氏的手掌瞬間合攏,將那小小的紙片緊緊攥住,面上卻依舊維持著歉意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男子連聲道謝后,抱著東西匆匆離去。奚氏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若有所思地掠過男子消失的方向,隨即也轉身,朝著齋堂的方向走去。
糟糕!姜云蘅心頭一緊。奚氏回去的路,必定要經過她此刻藏身的這片茂密竹叢!
她幾乎能聽到奚氏逐漸靠近的、輕而緩的腳步聲。
來不及細想那紙條的內容和男子的身份,姜云蘅猛地矮下身子,將自己更深地縮進竹叢的陰影里。
她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泥土,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仿佛要停滯。茂密的竹葉在她臉頰邊微微晃動,她透過狹窄的縫隙,死死盯著那條必經的石板小徑。
一步,兩步……奚氏的身影出現在小徑那頭,正朝著竹叢方向走來。她臉上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溫順。
但此時姜云蘅已經再難維持表面的冷靜,她已經在心中思索要如何跟奚氏解釋她為什么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