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蘅正思索著起身離開,動作略顯急促,沒留意身后,肩膀猛地撞上了一個堅實的物體。
她本就因剛才的窺探而心神緊繃,腳下也沒站穩,這一撞讓她徹底失去了平衡,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摔個結實時,一只手臂有力地伸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穩穩地將她拉了回來。
姜云蘅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她下意識地抬頭——
撞入眼簾的是一張清俊卻帶著疏離冷意的面容。
裴棲鶴!長公主之子!
姜云蘅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怎么會在這里撞上他?
裴棲鶴似乎也認出了她靖安侯府三姑娘的身份。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極快地掠過,如同秋日掠過湖面的微風,卻在觸及她左眼之下那點殷紅如血的朱砂痣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那么一剎那。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淡的意外,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扶穩姜云蘅后,立刻松開了手,動作干脆利落,保持著無可挑剔的距離。
“姜三姑娘?”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什么情緒,“是在下失察了。”
姜云蘅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和翻涌的心緒。
她飛快地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掩蓋住眼底深處翻騰的驚濤駭浪,只留下符合她年紀的驚惶與局促。她努力讓聲音聽起來細弱平靜:“沒、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沖撞了……多謝裴世子。”
她不再多看他一眼,怕書畫回來尋不到人,匆匆屈膝行了個禮,便側身繞過裴棲鶴,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
裴棲鶴立在原地,看著少女倉促離去的纖細背影,那背影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透出的驚惶與緊繃。
他清冷的眸子里平靜無波,仿佛剛才的插曲未曾發生,隨即也轉身,悄無聲息地隱入了禪房院落的另一條小徑。
姜云蘅快步走回與書畫約定的地方,遠遠就看見書畫和姜云螢手中拿著紅綢緞,正焦急地張望。
看到自家姑娘出現,書畫明顯松了口氣,小跑著迎上來。
“姑娘!您可回來了!奴婢差點急死了!您去哪兒了?”書畫的聲音里帶著后怕和擔憂。
姜云蘅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因裴棲鶴而起的驚悸余波。
她臉上迅速揚起一個帶著點俏皮和不好意思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貪玩了一小會兒:“哎呀,別急嘛。方才瞧見姻緣樹那邊飛過去一只特別漂亮的鳥雀,羽毛鮮亮得很,一時好奇就跟過去瞧了瞧。”
她輕輕拍了拍胸口,做出心有余悸的樣子,“后來怕你們過來找不到我著急,這不,就趕緊跑回來了,一時沒留意腳下,還差點絆了一下呢。”
她的語氣輕松,帶著點少女的嬌憨,將剛才獨自行動和此刻的些許慌亂都歸結于一時貪看鳥雀和怕人著急。
書畫見她神色如常,還帶著點小調皮,雖然心里還是有點嘀咕姑娘怎么突然對鳥雀這么感興趣,但那份擔憂也放下了大半。
說這姜云蘅就帶著書畫兩人往姻緣樹下去,姻緣樹下人滿為患。姜云蘅有些擔心姜云螢跟她們走散,便叫五妹妹仔細牽著她的手,莫要松開。
姜云螢牽著姜云蘅溫暖的手。
那手掌的溫度并不算特別滾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穩的力量,緩緩熨帖著她冰涼微顫的指尖。
這種感覺……很陌生,卻又在記憶深處某個早已模糊的角落里,悄悄呼應著。
她幾乎不敢用力握緊,只是虛虛地搭著,仿佛生怕這難得的暖意會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失。
她微微側頭,目光悄悄落在姜云蘅的側臉上。堂姐神色平靜地看著前方,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方才安撫她時的溫和弧度。
她看著姜云蘅沉靜的側影,看著她牽著自己、引導自己的姿態,一個遙遠得幾乎褪色、只剩下朦朧光影和溫暖觸感的畫面倏然閃過腦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也有過這樣一雙手,這樣牽著她走過庭院……
那是母親的手。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無聲卻巨大的漣漪。
一股強烈的酸澀瞬間沖上鼻尖,眼眶也熱了起來。她慌忙低下頭,死死盯著腳下的青石板路,生怕被旁人看到自己眼中驟然涌起的水光。
堂姐……此刻的堂姐,讓她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近乎于“母親”般的安心和依靠。
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又如此不合時宜,讓她心頭發顫,既貪戀又惶恐。她下意識地將那只牽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姜云蘅并不清楚此刻五妹妹心中的想法,等好不容易穿過人群,站在了姻緣樹下。
姜云蘅看著書畫和姜云螢把紅綢緞掛上去,自己卻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直到書畫選好位置后,想轉頭問問姑娘掛在哪里,就看見姜云蘅臉上有些落寞的神情。
書畫雖然讀過書,認得些字,可此刻望著自家姑娘的臉,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貼切的詞來形容那感覺。
若非要她硬說一個,那便是——悲傷。
可姑娘明明沒吃過什么苦啊!
在書畫看來,姑娘錦衣玉食,闔府疼愛,唯一算得上“苦”的,大概就是生病時被灌下肚的那碗碗苦藥湯子了。
那……姑娘臉上為何會露出這種沉甸甸的悲傷呢?
還沒等書畫想明白這沉重的悲傷從何而來,姜云蘅便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注視。
姜云蘅側過頭,目光精準地捕捉到書畫還未來得及收回的、帶著困惑與探究的眼神。
幾乎是瞬間,她臉上那層仿佛浸透了時光的沉郁便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書畫熟悉的、屬于十二歲侯府姑娘的清澈笑容,帶著點被打量的好奇和俏皮。
“傻丫頭,發什么呆呢?”姜云蘅的聲音輕快,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仿佛剛才書畫所見的那份沉重只是她自己的幻覺,“可是被那漂亮的鳥雀勾了魂去?還是……”她故意拖長了語調,眼睛彎彎地看著書畫手里捧著的紅綢緞,“……想著自己未來的情郎了?”
被姑娘這樣打趣,書畫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方才盤旋心頭的沉重疑問瞬間被羞窘沖散,連忙擺手:“姑娘!您又取笑奴婢!”
她趕緊把紅綢緞往前遞了遞,像是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奴婢是替您和五姑娘討來的!您看看這顏色可好?”
姜云蘅笑著接過,指尖拂過光滑的綢緞,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掠過書畫仍帶著一絲困惑的眉眼,心中了然。
她方才片刻的失態,終究是落入了這貼身丫頭的眼中。不過沒關系,只要她依舊是那個“無憂無慮”的二姑娘,一點小小的疑惑,很快就會被日常的瑣碎沖淡。
“嗯,顏色很好。”姜云蘅語氣輕快,將紅綢緞仔細收好,“走吧,去找五妹妹,我們也去掛一條。”她自然地牽起書畫的手,仿佛剛才那片刻的深沉從未存在過,重新變回了那個笑容明媚的侯府千金,朝著五妹妹處走去。
最終站在姻緣樹下,姜云蘅也在書畫兩人期待的目光中把紅綢緞掛上了姻緣樹上。
她們回去的時候,得知溫氏臨時決定留下來吃頓齋飯再走。
這決定來得突然。許是今日還愿順利,又見寺中齋堂清凈雅致,溫氏便起了心思,想帶女兒和侄女體驗一番。
她笑著對姜云蘅和姜云螢道:“難得來一趟金山寺,這里的素齋可是出了名的清爽可口。我們用了齋飯再回府,也省得路上顛簸。”
這頓齋飯對姜云蘅來說,倒也并非壞事。
多停留片刻,意味著多一分機會觀察奚氏的動向。
方才在禪房深處,奚氏那鬼祟的等待和被打斷的會面,顯然未能達成目的。
此刻留在齋堂,只要盯緊奚氏,或許能捕捉到新的蛛絲馬跡。
同樣,對奚氏而言,這意外的停留也提供了再次嘗試接觸或傳遞消息的機會——這正是姜云蘅想要看到的。
守株待兔,總好過大海撈針。
姜云蘅立刻綻開一個帶著點驚喜和期待的笑容:“真的嗎?母親,我早就聽說金山寺的素齋做得極好呢!五妹妹,你說是不是?”
她說著,自然地轉向姜云螢,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將她也帶入話題。
姜云螢突然被問到,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姜云蘅溫暖的笑容和鼓勵的眼神,又感受到堂姐指尖傳來的安撫力量,心頭那點怯意被驅散了些,小聲應和道:“是……聽、聽說是很好。”
溫氏見兩個小輩都無異議,且侄女似乎比來時放松了些,心中更是舒暢,便吩咐管事嬤嬤去安排齋飯。
一行人便由知客僧引著,穿過幾道回廊,往她們專用的齋堂走去。
等待上菜的間隙,姜云蘅看似安靜地坐著,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掃過奚氏。
奚氏依舊保持著那份得體的安靜,正低聲與姜云螢說著什么,姜云螢則規規矩矩地坐著,小口喝著面前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