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山寺
- 朱砂點玉
- 霜序降
- 3028字
- 2025-07-09 21:00:00
無論重生前后,姜云蘅與二房這位續弦嬸娘奚氏的接觸,堪稱寥寥無幾。
在姜云蘅有限而模糊的印象里,奚氏其人,如同一株生長在僻靜角落的幽蘭,總是沉默地隱在眾人之后。
她極少主動言語,更少在人前表露自己的喜好與需求,行事低調得近乎透明,仿佛只求在這偌大的侯府中偏安一隅,無波無瀾。
然而此刻,對面這位端坐于華蓋車內的奚氏,卻與記憶中那沉默寡言的影子判若兩人。
她臉上得體的笑容,像是精心描畫上去的面具,雖然極力模仿著親近自然,卻掩不住眼底深處那份刻意與疏離。
以及此刻略顯僵硬的坐姿,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違和感。
姜云蘅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掠過奚氏精心修飾的鬢角、那支隨著馬車輕晃而微顫的赤金點翠步搖,最終落在她交疊于膝上、指節微微泛白的手指上——那是一種極力維持鎮定下的細微緊繃。
再聯系到奚氏方才那幾眼若有似無的打量……
姜云蘅搭在膝上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緩緩移開視線,目光落在了對面那位幾乎要將自己縮進車廂角落的五妹妹姜云螢身上。
這個只比她小一歲的堂妹,本是二房正經的嫡出姑娘,可惜生母早逝。
續弦進門的奚氏,對這個前頭夫人留下的女兒,不過是維持著表面情分,實則冷淡疏離,甚少過問。
長年累月下來,姜云螢便如同被遺忘在角落的幼株,在缺乏真正關愛的環境中,漸漸長成了這般怯懦自卑的模樣。
與府中其他或明艷、或端莊、或活潑的姐妹們相比,她總是習慣性地低垂著頭,將自己藏在人群的陰影里,仿佛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都會招來厭棄,那份小心翼翼的卑微感幾乎刻進了骨子里。
此刻,她整個身子微微側向車窗方向,纖細的脊背繃得筆直,雙手緊緊交疊在膝上,指節用力到泛白。
那低垂的眼睫如同受驚的蝶翼,不住地輕顫著,視線死死鎖住自己裙擺上的一小塊繡花,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避風港。
偶爾馬車顛簸,她瘦弱的肩膀會猛地一縮,如同驚弓之鳥。
她緩緩移開視線,重新投向窗外飛逝的風景。
金山寺……這潭水,恐怕比她想象的,還要深得多。或許,那里還藏著些別的什么?
金山寺坐落于雍都西郊,路程本就不算遠。靖安侯府那輛醒目的朱輪華蓋車,在護衛的開道下,一路行來頗為順暢,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抵達山門之外。
甫一下車,那鼎盛香火所獨有的、莊重而繁盛的氣息便如溫潤的潮汐般涌來。
姜云蘅抬眼望去,只見寺前廣場香客如云,雖人流熙攘,卻自有一股虔誠秩序。
信眾們或挎竹籃,或捧香燭,神色或肅穆或期冀,沿著潔凈的青石階拾級而上,緩緩匯入那巍峨莊嚴的山門。
山門之上,“金山寺”三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寶剎莊嚴,自有一股令人心神沉靜的肅穆氣場。
溫氏微微松了口氣,握著姜云蘅的手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阿止,跟緊娘,這里人多,莫要走散了。”她仔細留意著女兒的臉色。
姜云蘅輕輕點頭,低應了一聲。說來也怪,甫一踏入這寺前范圍,那自重生以來便心頭那股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仇恨和戾氣,竟似被這繚繞的香火與低沉的梵音隔開了一層厚重的帷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近乎疲憊的平靜。
姜云蘅將母親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溫氏以為是她鮮少出門有些害怕的緣故,故而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但姜云蘅卻不是因為這個,她也無法跟母親解釋她的異樣。
奚氏也安靜地立在一旁,一手虛扶著姜云螢的胳膊,姿態依舊是那份慣常的、帶著距離感的溫順。
她微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前方一級級潔凈的石階上,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即將到來的禮佛之中,對周遭的喧囂人潮置若罔聞。
溫氏去還愿,雖然還愿是姜云蘅自己主動提出來的,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怎么會閑得下來?
溫氏怕姜云蘅覺得無趣,便沒讓姜云蘅跟著,只讓書畫跟著她在寺廟后面逛逛。
奚氏早就不知道帶著姜云螢去了哪里,姜云蘅知道母親的好意,也沒有拒絕,便在這寺廟里隨便走走。
寺廟里無處不在的誦經聲伴隨著山風裹挾的草木清氣,奇異地帶給她一種能沁入肺腑、撫平躁郁的寧和力量。
金山寺的姻緣樹在雍都頗有名氣,常有新婚夫婦或年輕男女前來祈愿。姜云蘅雖知曉此事,卻興致缺淡。書畫在她耳邊提起時,她幾乎毫無反應,反而打趣起書畫來。
幾句話便逗得書畫滿臉通紅,撅著嘴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姜云蘅唇角微揚,不再看她,抬腳便沿著寺中的青石板路繼續走去,向下望去。果然如傳聞一般,那棵枝繁葉茂的姻緣樹下人頭攢動,擠滿了求簽許愿的香客。
目光在人群中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抓住了她的視線——是奚氏。
只見奚氏并未在樹下停留,她正悄然繞開人群最密集的區域,沿著一條相對僻靜、通往寺院更深處禪房方向的石徑走去。
她步履不快,保持著慣常那種近乎無聲的安靜姿態,仿佛只是隨意散步。她身邊沒有姜云螢,顯然是刻意讓五妹妹留在了溫氏或其他仆婦身邊。
她微微低著頭,視線專注地落在前方的石徑上,對周遭的香客和景物顯得漠不關心,這與樹下那些興致勃勃、左顧右盼的香客形成了鮮明對比。
姜云蘅的心微微一沉。奚氏果然不是單純來禮佛的。她此刻脫離大部隊,獨自走向禪房深處,這印證了她之前的猜測——奚氏此行,必有隱情。她要去見什么人?或者,要去做什么事?
姜云蘅沒有立刻動作,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緊緊鎖住奚氏那逐漸遠去的背影。她的身影很快就被幾株蒼勁的古柏和曲折的回廊遮擋,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現在,是跟上,還是繼續靜觀其變?姜云蘅迅速在心中權衡。
她面上不顯,只側頭對仍有些氣鼓鼓的書畫吩咐道:“去尋寺里的師父,討些紅綢緞來,順便問問五妹妹在哪兒,我想她應該也喜歡這些。”
書畫猛地抬頭,眼睛瞪圓了,滿是不可置信:“姑娘?您方才不還……”
姜云蘅唇角彎起一個笑來:“忽然覺得,既然來了,也去掛一條,求個好姻緣,未嘗不可。”
書畫雖覺自家姑娘這轉變突兀得緊,但見她神情認真,又兼方才被姑娘打趣的羞赧未散,此刻得了吩咐,反而像得了赦令,忙不迭應道:“哎!奴婢這就去!”
說著,提起裙角便快步朝香火鼎盛處尋僧人去了。
看著書畫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姜云蘅臉上那點笑意瞬間斂去。
姜云蘅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動作。現在跟上去?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獨自深入陌生的禪房區域,太冒險了。一旦被發現,根本無法解釋。
她忽然想起來,有條小路能夠通往禪房,又不會跟奚氏撞上,就算撞見也能說是東西落在禪房附近。
想到這里,姜云蘅立馬就行動了起來。
禪房附近果然清靜許多,香客稀少,只有偶爾走過的僧人或端著素齋的小沙彌。姜云蘅矮下身子,躲在一叢茂密的修竹后,目光穿過竹葉縫隙,投向那片錯落的禪房院落。
她看到了奚氏的背影。奚氏并未進入任何一間禪房,而是在一處偏僻的月洞門外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她依舊低著頭,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那份刻意維持的鎮定下,是難以掩飾的緊繃和焦慮。
她在等誰?
姜云蘅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加快。就在這時,月洞門內似乎有人影晃動。奚氏的肩膀明顯一顫,向前邁了一小步。
姜云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否則極易暴露。她死死盯著那個方向,試圖看清門內之人的輪廓。
然而,就在那人影即將踏出月洞門的瞬間,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似乎是一群香客走錯了方向,朝這邊涌來。
奚氏猛地一驚,迅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向聲音來源。門內的人影也瞬間縮了回去,消失不見。
機會稍縱即逝。
奚氏在原地僵立了片刻,臉上閃過一絲不甘和懊惱,隨即迅速整理好表情,轉身,沿著來路快步離開,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姜云蘅立刻縮回竹叢深處,將自己完全藏好。直到奚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她才慢慢直起身。
看來,奚氏要見的人,非常謹慎。這次會面顯然被意外打斷了。金山寺這潭水,果然不淺。雖然沒能看清對方是誰,但至少證實了奚氏確實有秘密,而且這個秘密需要如此隱秘地在此地交接。
金山寺的秘密,她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