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凌川比姜云蘅想象的要聰明,沒有動用官署的權力以免打草驚蛇。
姜云蘅看得明白,這場動亂中,方凌川純屬無妄之災。能在巡兵安排上動手腳的,官職肯定只高不低,北城兵馬司最是魚龍混雜,其中的勢力分布混亂,在故意為之的情況下,方凌川就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羊”。
但方凌川能一個人坐到現在這個四品官職的位置,顯然也不是等閑之輩。
方凌川這樣的一鬧,這件事就被鬧大了,就是不知道背后的人是不是還能坐得住了。
姜云蘅托著腮幫子,一只手在桌子上有規律地敲了敲。
錦王啊錦王,就看你舍不舍得東夷這顆棋子了。
舍得,姜云蘅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方凌川這顆棋子,甚至反將了他一軍。未來在陷害太子的這件事上,他必要重新謀劃;不舍得,就等于把自己通敵賣國的證據親自遞給陛下,等于這盤棋他還沒下就出局了。當今陛下仁厚,雖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此生也跟那九五至尊之位無緣了。
橫著挨一刀,豎著不過一個“死”字,就看他怎么選了。
姜云蘅這招夠狠,她無法從別的地方知道錦王是否已經和東夷人合作了,但是無論合不合作,在這樣進退兩難的情況下,錦王無論怎么做都會失去東夷人這個助力。
窗外風聲吹過,帶動了空氣,將花香順著風送到姜云蘅的鼻尖。
在聽到姜安匯報說方凌川空手而歸的時候,她并不覺得意外。相反,若是這么輕易就被方凌川找到了,那姜云蘅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誰的圈套。
她同樣也讓姜安去找過雅間內的東西,結果亦是一無所獲。
在前后那么多人都找不到的情況下,怎么會被方凌川一鬧就找到了?如果是這樣,那么她從一開始就已經踏入了對方的圈套中。對方的心思縝密簡直到令人發指的地步,甚至連她的下一步都能猜到并做出了應對,而她此刻連對方是誰都不曾知曉。
這盤棋子還沒下完,她就已經滿盤皆輸。
姜云蘅盯著手中的茶杯,大拇指慢慢摩擦著杯沿,心中慢慢地對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
東西此刻肯定還在茶樓的某一處,如果掉入他人之手又或者是被東夷人拿走了,自然也就給不了方凌川這個機會,鬧成現在這個局面。
但倘若這只是個幌子呢?他們真正要的東西并不藏在雅間。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又很矛盾,如果他們自己知道放在哪里,就不必勞煩茶樓,做出這種打草驚蛇的事情。
忽然,姜云蘅腦中金光一閃!
對!
如果說這個東西他們是意外弄丟的,東夷人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這個東西確實很重要,所以他們只能一口咬死茶樓!甚至不惜冒著被發現的風險,也要茶樓把這個東西找!
若她猜測沒錯,那么要拿到這個東西就會比她想象中還要難上一些。
那么多人都找不到的東西,只靠她和姜安,簡直是癡人說夢!
是否要去找東夷人合作?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姜云蘅就搖頭否定了。
現在去找東夷人跟送死沒什么區別,如果錦王和他們已經合作了,只怕她上門的時候,他們就能想清楚是誰讓他們陷入現在兩難的境地之中。
她現在不行動,最壞的結果可能就是錯失拿到陷害太子和靖安侯府的關鍵證據。但是如果現在動手,姜云蘅同樣也在踟躕下一步該怎么走。
茶樓雅間那場由方凌川掀起的、尚未塵埃落定的事情。
皇后的千秋壽誕,卻已如期而至。
金鐘玉罄之聲穿透九重宮闕,昭示著帝國最隆重的慶典拉開帷幕。這場盛宴,是權力與榮耀的集中展演,亦是暗流洶涌的名利場。
宮門洞開,香車寶馬絡繹不絕。能踏入這紫宸宮闕、躬逢其盛的,唯有當朝三品及以上大員與其敕命正妻。
御筆朱批,特開恩典,允其攜子女入宮,共襄盛舉,為鳳儀賀壽。
一時間,宮門前冠蓋云集,珠翠耀目,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的馥郁與權力無聲的角力。
靖安侯姜允琰,位列一品武勛,執掌京畿重兵,乃國之柱石。其正妻溫氏,誥命加身,儀態端方,于這等彰顯門楣、維系圣眷的盛事,自然責無旁貸,不容缺席。
而作為靖安侯府的公子小姐,姜允琰、姜云蘅等人,亦在隨行之列。這不僅是皇恩浩蕩下的榮寵,更是世家子弟融入權力核心、建立人脈、乃至……窺探時局的必經之路。
溫氏早已命府中精心打點。此刻,侯府的車駕已緩緩駛入宮門甬道。
車內,溫氏正襟危坐,再次低聲叮囑著子女們宮中的規矩禮儀,務必謹言慎行,莫要失了侯府體面。
宮宴的華燈初上,絲竹悠揚。
紫宸殿內,壽宴正酣。
觥籌交錯間,絲竹管弦難掩暗流涌動。
案幾上珍饈羅列,從御膳房精制的龍肝鳳髓到精巧細致的點心,無不彰顯著皇家的氣派。
姜云蘅端坐席間,眼觀鼻鼻觀心,心思卻有大半系在半月前的事情上。
她面前的玉箸幾乎未動,只淺淺啜飲著杯中溫熱的果釀。
坐在她身旁稍前位置的,是她的五哥姜允琮。
他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席間的交談,偶爾附和一兩句,姿態從容。
這對他這個“混世魔王”來說,可不是什么好的享受。
本想找妹妹聊幾句,解解悶,轉頭就看到了姜云蘅幾乎未動的碗碟。
于是在又一次大型歌舞暫歇、席間稍顯放松的間隙,姜允琮極其自然地側過身,仿佛只是隨手調整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碗碟位置。
他的動作流暢而隱蔽,寬大的錦袖不著痕跡地拂過兩人之間的案幾邊緣。
就在這衣袖的遮掩下,一只盛著幾塊晶瑩剔透、形如蓮花、散發著清甜桂花香氣的水晶桂花糕的甜白釉小碟,被他的指尖輕輕推過寸許,穩穩地停在了姜云蘅觸手可及的地方。
姜允琮的目光并未直接與姜云蘅交匯,他依舊保持著望向殿中歌舞的側臉,只是那與她并不相似的側顏線條,似乎比剛才柔和了那么一絲。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借著飲酒的動作,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如同春日溪流般清潤平緩的嗓音,極輕地道:
“宴席漫長,多少用些。”
他的語氣平淡至極,沒有刻意的噓寒問暖,也沒有夸張的擔憂,就像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姜云蘅微微一怔,目光落在眼前突然多出的那碟桂花糕上。
前世,那場席卷一切的災禍過后,不知是臟腑被火焰侵蝕留下了永久的傷痕,還是心底的苦楚早已浸透骨髓,她已然再嘗不得半分甜味。
那些曾令她心馳神往的蜜糖糕餅、酥酪甜羹,在她重生后的唇舌間,皆化作最惡毒的嘲諷。
每每只需嘗上一口,哪怕是最清淡的甜意,也立刻會在口中翻涌成難以忍受的、令人作嘔的苦澀,如同生吞了黃連汁液,從舌尖一直燒灼到胃腑,帶來陣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逼得她不得不吐出來。
那份對甜食本能的渴望與愉悅,早已在前世的腥風血雨和痛徹心扉中,被硬生生地扼殺了。
因此,當五哥姜允琮帶著那份溫潤的體貼,不動聲色地將那碟晶瑩剔透、散發著誘人清甜桂花香的水晶糕推至她手邊,并輕聲提醒她“多少用些”時.…..
姜云蘅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
那熟悉的、帶著“家”的氣息的桂花甜香,此刻鉆入鼻息,非但沒有喚起絲毫溫馨,反而胃里條件反射般地開始抽搐,一股強烈的反胃感直沖喉頭。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僅僅是聞到這濃郁的甜香,口中已不受控制地開始彌漫開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苦澀幻味。
然而——
她不能拒絕。
更不能流露出絲毫異樣。
五哥那無聲的關懷,那碟小小的糕點。
若她此刻推開,或是流露出半分不適,只會讓敏銳的五哥擔憂、追問,甚至自責。
于是,姜云蘅垂下了眼睫,完美地遮掩住眸底瞬間翻涌的痛楚與抗拒。
她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穩穩地伸出,拈起了那枚小巧的銀簽。
在姜允琮溫和的目光注視下,她動作優雅,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期待”,輕輕戳起一塊水晶般剔透的桂花糕。
她將糕點緩緩送入口中。
甜膩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炸開!
那清甜的桂花香,此刻在她嘗來,卻如同最劣質的糖漿混合著陳年的鐵銹與苦澀的藥渣,瘋狂地沖擊著她的味蕾!
胃里翻江倒海,喉頭一陣陣發緊,強烈的惡心感幾乎要沖破她苦苦維持的鎮定。
她幾乎是憑借著前世在絕境中磨礪出的、刻入骨髓的意志力,才強壓下那股洶涌的反胃沖動。
她細嚼慢咽,動作緩慢得像在慢慢品味。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依舊:“多謝五哥。”
姜允琮顯然松了口氣,眉眼舒展開來,透出幾分少年氣的得意,他壓低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雀躍:“我就知道你喜歡!我特意給你留的最好的這幾塊!”
他微微傾身,語氣里滿是“快夸我”的期待:“怎么樣?感不感動?”
他那熟悉的、帶著點小得意的“臭屁”模樣,此刻在姜云蘅眼中,卻如同最溫柔的酷刑。
聞言,瞧著姜允琮熟悉的臭屁模樣,姜云蘅回味著嘴里的味道,面上的表情都僵硬了一瞬。
“五哥……”她聲音微啞,帶著一種強撐出來的、飽含“情意”的哽咽感,努力讓每個字都顯得真誠無比,“你對我真好……特意給我留的……我真是太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