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精準而冷靜的問題，像小錘子一樣敲在姜允琮心上。

他額角開始冒汗，支支吾吾：“呃……這個……大夫……大夫是說了要靜養……憂思……憂思就是……就是……”

“就是她胃口不開，看著沒精神？”姜允琰直接替他說了出來，眼神銳利如刀，“所以你所謂的‘憂思難解’、‘十萬火急’，就是阿止病后體虛，胃口不佳？”

姜允琮被問得啞口無言，腦袋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姜允琛在旁邊大氣不敢出。

雅間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茶水沸騰的咕嘟聲。

良久，姜允琰才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一絲無奈，也有一絲了然。他重新拿起茶壺，給這個讓人頭疼的弟弟續上茶。

“關心妹妹，想讓她開心，這是好的。”他的語氣緩和了些許，不再咄咄逼人，“但允琮，行事需有章法，更需誠實。動用府中加急拜帖，以‘病危’之詞誆騙兄長告假，此乃大忌！若被太學博士知曉，或被有心人參上一本，你可知后果？”

姜允琮平日里胡鬧慣了，這會兒聽了大哥的話，臉色煞白，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可能帶來的麻煩，冷汗都下來了：“大哥……我……我知道錯了！我就是……就是……”

姜允琮一邊說一邊窺探著大哥的神情。

見姜允琰不再生氣，姜允琮重重嘆氣，開始了他的表演：“可這幾日阿止胃口不佳，我就琢磨著，是不是去外頭尋摸點新奇可口又不傷脾胃的點心果子，給她換換口味，說不定能開開胃？可是……父親前些日子……咳咳，‘經濟制裁’……我這點私房，連買塊像樣的點心都捉襟見肘了！大哥……”

他抬起頭，用那雙和姜云蘅肖似的桃花眼，充滿期待和“拳拳愛妹之心”地看著姜允琰，“您看……能不能……先借我點銀子周轉周轉？我保證……”

“給阿止買點心？”姜允琰接過話頭，語氣帶著點淡淡的揶揄，卻不再嚴厲。他放下茶壺，從袖中取出一個素雅的青緞荷包，推到姜允琮面前。

姜允琮愣住了，呆呆地看著荷包。

這可比想象中要順利得多了！

“這里有些銀子。”姜允琰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拿去吧。給阿止買些干凈、不傷脾胃的點心，哄她開心些。”

姜允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峰回路轉！他猛地抬起頭，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芒：“大哥！您……您不怪我？”

“事已至此，責罵你亦于事無補。”姜允琰看著他，目光深邃，“銀子給你，但記住三點：其一，下不為例！再敢如此妄為，我定告知父親，加倍嚴懲！其二，帶阿止出去散心，務必謹慎小心，地點、隨行之人，皆需安排妥當，絕不可去混亂之地！其三，”他加重了語氣，“點心務必精挑細選，若讓阿止吃出半點不適，我唯你是問！”

“明白明白！大哥放心！我保證！”姜允琮一把抓過荷包，緊緊捂在懷里，激動得語無倫次，“我辦事，您放心！絕對小心！絕對干凈！絕對讓阿止吃得開心又安全！”

看著弟弟那劫后余生又喜出望外的樣子，姜允琰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隨即又恢復了嚴肅：“茶喝完了？喝完了就回去吧。我稍后還要回太學。記住我說的話。”

“是是是！大哥您慢用！我們這就走！不打擾您了！”姜允琮如蒙大赦，拉著還在發懵的姜允琛，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雅間。

雅間內，姜允琰獨自品著茶，看著弟弟倉惶離去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拿起桌上那份字跡潦草的拜帖，指尖在“病情反復，憂思難解”八個字上輕輕點了點。

“這小子……”他低語一聲，語氣里帶著點恨鐵不成鋼，又摻雜著一絲對弟妹們胡鬧的縱容。

姜允琮天資聰穎，于讀書一道上甚至不輸他，先生們也常贊他一點即透，舉一反三。可偏偏，他那顆心就像長了翅膀的鳥，天生就厭煩被拘在方寸書案前，對著死板的字句消磨大好光陰。

只是，這頓訓誡和警告，希望他能真正記在心里。

另一邊。

姜允琮捂著胸口那袋沉甸甸的荷包，笑得見牙不見眼，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愁苦”模樣。

不過這次讓他也記住了亂傳話的嚴重性。

不過，大哥居然沒責罵他，還給他錢。這讓他頗有些意外，于是他決定到時候給大哥也帶上一包！

他偷偷瞄了一眼荷包口露出的一角——乖乖，大哥出手就是大方！有兩張一百兩的銀票！這下別說三包五包玫瑰酥酪，就是包下那點心鋪子……咳，夸張了，但至少，被二姐姐“敲詐”掉的兩包，有著落了！還能富余不少！

他心情大好，哼著小曲，腳步輕快地朝自己院子走去，已經開始盤算著除了點心，還能給妹妹帶點什么其他新奇玩意兒了。

——

兩日后，晨光熹微，姜允琮便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姜云蘅的院門外。

他今日特意換了身干練的墨色箭袖錦袍，頭發用銀扣束得緊實，臉上那股子“要干大事”的鄭重里，壓不住的是少年人骨子里的飛揚神采和興奮勁兒。

見姜云蘅磨磨蹭蹭地出了門，姜允琮不由有些好奇她在干什么。

視線順著半開的門進去，就瞧見了放在榻上的書。

“看書？”姜允琮的嘴角一撇，毫不客氣地伸出手，目標直指她的臉蛋，“書有什么好看？今天朱雀大街可熱鬧了，新來了個耍猴戲的班子，聽說那猴子能踩著高蹺翻跟頭！還有捏糖人的張老頭，出了新花樣！”

他一邊蹂躪她的臉蛋，一邊眉飛色舞地描述，仿佛那猴子翻的不是跟頭，而是天底下頂頂有趣的大事。

“你幾日前不是還說要吃西市的玫瑰酥酪，我今早就叫人去取了來，待會我們一邊逛一邊吃。”

說著話，姜允琮的手依舊放在姜云蘅的臉上沒有拿開。

姜云蘅抬起頭，臉上混雜著被打擾的不情愿和聽見趣事的好奇。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嘴角卻努力向上彎起一個抱怨的弧度：“五哥！你把我臉捏疼了！”

聲音刻意放軟，帶著一絲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嬌嗔。

“疼了好！”姜允琮得意地揚眉，對她的抱怨毫不在意，反而覺得這反應再正常不過，“省得你像個老學究一樣，悶在屋里發霉！快走快走！”

他不由分說，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少年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帶著不容抗拒的勁道，直接將她從椅子上拖了起來。

那突如其來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春衫傳遞到皮膚上，姜云蘅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燙了一下。她任由他拽著，腳步踉蹌了一下，順從地被他拉著向外奔去。

跨出門檻的剎那，陽光毫無遮擋地潑灑下來，刺得她微微瞇起了眼。

——

姜允琮出了門就帶著她左拐右拐，硬生生地把身后的幾個小廝婢女給甩了個干凈。

朱雀大街的喧囂，像一鍋煮沸的滾水，轟然撞入耳膜。

街道兩側的店鋪鱗次櫛比，招幌在微風中獵獵作響，五顏六色，晃得人眼花。小販們扯著嗓子吆喝，聲音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鼎沸的人聲。

賣糖葫蘆的扛著插滿紅果的草把子，糖殼在陽光下亮晶晶地反著光；賣胭脂水粉的攤子前圍著幾個嬉笑的少女；雜貨鋪門口掛著的風鈴叮當作響；更遠處，噴火、頂碗的江湖藝人周圍，爆發出一陣陣驚嘆和叫好聲。

空氣里混雜著新出爐糕點的甜香、炸油餅的膩香、汗味、牲畜的膻味……種種氣息攪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濃烈而粗糲的市井煙火氣。

姜云蘅被五哥緊緊攥著手腕，身不由己地被人潮裹挾著向前移動。

無數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動，嬉笑的、焦急的、漠然的……每一張臉，在她眼中都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布滿灰塵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帶著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喏，拿著！”姜云弈的聲音帶著笑，不由分說地將一個東西塞到她手里。觸感溫熱，帶著粘膩的甜香。

她低頭，是一個剛捏好的糖人。

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糖漿，被靈巧地塑造成一只展翅欲飛的小鳳凰，翅膀的紋理和尾羽的弧度都栩栩如生，在陽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澤。鳳凰昂首的姿態，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驕傲。

“好看吧？張老頭的手藝越發精進了！”姜允琮自己手里也拿著一個活靈活現的糖猴子，正得意地晃著，“快嘗嘗，甜著呢！”

姜云蘅依言，動作有些遲滯地將糖鳳凰湊到唇邊，伸出舌尖，輕輕舔了一下那光滑冰冷的糖翅。

一股濃烈得發齁的甜味瞬間在舌尖炸開，霸道地侵占著味蕾。然而，這甜味只停留在表面，一絲一毫也無法滲透下去。喉嚨深處，翻涌上來的依舊是鐵銹般的腥氣，是焦炭的苦澀。

甜得發膩。

她強迫自己又舔了一下，然后抬起頭，對著五哥扯出一個盡可能自然的、帶著點羞澀的笑意：“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