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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

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請你們和我一道思考的問題是如此嚴肅和重要,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問題又是如此令人不安,因此,與你們一樣,我樂于向任何一個能夠提供相關訊息的人求教。即使這個人很年輕,即使他的想法很荒唐,只要他能以自己的能力提供充分而令人滿意的解釋。對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這一棘手的問題,他可能有幸聽到過一些正確的見解,他可能愿意把這些看法復述給你們,他甚至可能有過杰出的導師,完全有資格預測未來的事情,并且像羅馬的內臟占卜師[1]那樣,每次預測,都一定是在對“現在的內臟”檢視之后。事實上,你們也這樣期待于我。

有一次,在一種怪異但又完全無關的情境下,我偶然聽到了兩個能言善辯的人就這個問題所作的交談。他們對待這一問題的觀點和處理這一問題的方式,都令我記憶深刻。以至于當我思考這一問題時,我發現自己會不知不覺陷入他們的思維模式中。然而,我不敢說我有他們那樣的勇氣和信心,但他們如此大膽講述被禁錮的真理,并大膽構想他們的希望,也著實令我驚奇。

在我看來,把這次談話記錄下來是重要的,以便別人也能對其中的驚人觀點和結論作出判斷:為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應該充分利用這次公開演講的機會,說一說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我十分清楚這個社區的性質,我知道這是一個真正致力于教育和通過教育啟發其成員的社區,它的規模遠遠超出了社區本身的規模,這令所有大城市都感到羞愧;對這個社區就教育問題的思考和嘗試,我必須嚴肅地加以贊揚。我想我自己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在一個為我所談論的事情做了這么多工作的社區里,人們也一定會對這些事情倍加重視。我把剛才提及的那次談話再復述一遍,唯有面對這樣的聽眾,我才能被完全理解。他將補充我不得不省略的內容,簡而言之,他只需要被提醒,而不是被教導。

因此,女士們、先生們,請聽我講一講我這段無關緊要的經歷,以及迄今為止,兩位我還沒有提及他們名字的紳士之間不那么無關緊要的談話。

現在,讓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一個年輕大學生的狀態——處于時代永不休止的騷動中,興奮和狂熱,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我們必須經歷過這一切,才能相信,這種漫不經心的自我催眠和對時間的漠然,竟是可能的。

在這種狀態下,我和一個同齡的朋友在萊茵河畔的波恩大學[2]度過了一年的光陰。這一年,我們對未來完全沒有計劃和目標,現在想來,這幾乎像一場夢——從前后兩個方向裝進了清醒的時間框架。我們保持著安靜,雖然被一群想法完全不同的人包圍著。有時候,面對這些同齡人過于緊迫的打擾,我們也疲于應付和抵制。然而,我發現這種違心的玩鬧本身帶有一種性質,很像我們在夢中有過的各種受阻體驗,比如相信自己能飛起來,卻又被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束縛。

在成長的早期,在我們的中學時代,我和我的朋友擁有許多共同的回憶。有一件事我必須馬上跟你們說,因為它是前面提到的無關緊要經歷的前奏。那年夏天,在沿萊茵河的一次旅行中,碰巧我的朋友和我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不約而同地提出了相同的計劃。我們被這個非同尋常的巧合震驚,覺得必須繼續執行這個計劃。我們商議成立一個由少數同學組成的小俱樂部,目的是為我們在文學藝術方面提供一個穩定而有約束力的組織形式,以激發我們的創作熱情。簡而言之,也就是我們每個人將承諾每月交一次自己的作品,可以是一首詩,或一篇論文,一份建筑設計草圖,或一部音樂作品。然后,由其他人充當評判者,坦率友好地對這些作品進行評價。我們希望通過這種互相糾正的方法,激發和約束我們的創作沖動。事實上,這個計劃也確實奏效,對于它最初在我們的腦海里形成的那個瞬間和那個地點,我們始終心存敬畏和感激。

很快,我們便為這份情感作了周密的籌劃和安頓,大家一致贊同,只要情況允許,每年都造訪一次位于羅蘭德賽克[3]附近那個僻靜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在那個夏末,我們坐在一起,各自冥想著,突然被同樣的想法擊中。

坦率地說,俱樂部剛成立時所制定的規則,從來沒有得到嚴格遵守。然而,正是由于我們為這種疏忽感到良心不安,在波恩的那個學年,當我們倆再次回到萊茵河畔時,我們這才下定決心,不僅要遵守我們制定的規則,而且要在約定的日子,到羅蘭德賽克附近的那個地方去朝圣,以滿足我們對它的感激之情。

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并非易事,因為就在我們選定出游的那一天,那個妨礙我們飛翔的人數眾多、頗有影響力的學生社團來找我們的麻煩了,它總是千方百計把我們往下拽。于是我們的社團決定,就在我和我的朋友約定的這一天,組織一次以羅蘭德賽克為終點的假期旅行,目的是在夏季學期結束前最后一次確認我們的全體成員,讓我們每個人都能帶著最后幾個小時的美好回憶回家。

那天天氣很好。這樣的天氣,至少在我們現有的氣候里,似乎只有在夏末時才會遇到:天地和諧地融為一體,陽光發出奇妙的光芒,清新的空氣與碧藍的天穹混在一起。我們穿著鮮艷又古怪的服裝,貼合著現今盛行的陰郁氣氛,排成只有大學生才會自覺賞心悅目的隊伍,登上一艘裝飾得五彩斑斕的汽船。我們引以為傲的三角旗,懸掛在桅桿上。萊茵河兩岸,不時響起按我們的指令發射的信號彈的聲音,目的是向我們在羅蘭德賽克的主人和附近的居民通報我們的到來。我不會談論從碼頭出發的令人興奮新奇的喧鬧旅程,也不會提及我們之間的那些并不是誰都聽得懂的玩笑和那場活躍至粗野程度的宴會。一場非凡的音樂演出,無論是獨奏還是合唱,我們最終都得參與進來,而我作為我們團體的音樂顧問,不僅要負責排練,還要擔任指揮一職。這場音樂會的節奏,愈來愈快,愈來愈雜亂,就在最后一個和弦響起的時候,我向我的朋友做了一個手勢,之后他和我就從大門口消失了,留下身后一片混亂。不一會兒,我們就進入了那令人神清氣爽、屏息靜氣的大自然。

暮色降臨,影子被拉長。夕陽西斜,它靜靜地燃燒著。在萊茵河的碧波上,泛著粼粼的光芒。一陣涼爽的微風,吹拂著我們灼熱的臉蛋。我們的莊嚴儀式只限于一天中的最后幾個小時,于是我們決定好好利用白天的最后時光,把自己交給我們眾多的愛好之一。

那時我們非常喜愛射擊,后來發現,我們這些業余愛好者所掌握的這門技術,在日后的軍事生涯中大有用處。我們社團的仆役碰巧知道我們要去的那個有點偏遠的射擊場,而且事先把手槍帶到了那里。羅蘭德賽克后面的丘陵高地覆蓋著一片森林,這個射擊場就位于森林的上界,在一個小小的凹凸不平的小臺地上,距我們設立的莊嚴之地很近。在我們射擊場旁邊一個長滿樹木的山坡上,有一小塊林中空地,可以作為理想的宿營地。從那里,我們可以透過高矮不一的灌木叢看見萊茵河,還有美麗的七座峰的起伏線條,以及所有的德拉欣費爾山脈,在地平線上與成群的樹木相連,而以萊茵河為中心的扇形輻射圈里,諾南沃思島顯得格外突出,仿佛懸在河的臂彎里。

這個地方因為我們共同的夢想和計劃而變得神圣不可侵犯,我們打算,甚至決意在黃昏時刻回到這里,如果我們想按照我們強加給自己的律法結束這一天。

在凹凸不平的小臺地的一端,不遠處矗立著一棵粗壯的橡樹樁,在光禿禿的樹的襯托下,從遠處只看得見一些低矮起伏的小山,它們顯得格外醒目。在這棵樹樁上,我們曾合力在樹干的側面雕刻了一顆五角星。經過多年風雨的侵蝕,鑿痕開裂得更寬,為我們展示槍技提供了一個理想的靶子。當我們到達臨時搭建的營地時,已是晌午時分,我們的橡樹樁在貧瘠的荒地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稀疏的陰影。萬籟俱寂,多虧我們腳下的高大的樹木,使我們無法瞥見下面的萊茵河河谷?,F場的寧靜似乎只會讓我們的槍聲更響——我剛向五角星射出我的第二槍,就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同時瞥見我的朋友也被他旁邊的人打斷了裝填彈藥的動作。

我猛地轉身,發現自己正面對一位驚惶失措的老紳士,同時感受到一只兇猛強壯的狗正向我的后背撲來。我的同學被另一個較為年輕的人阻止,在我們還沒來得及表達我們的驚訝時,兩個闖入者中較年長的那位就用緊張而逼人的聲調說:“不!不!”他對我們喊道:“這里不能決斗,至少你們這些年輕的學生不能決斗。把這些手槍扔下,冷靜冷靜。彼此和解,握手言和!什么?你們是世上的鹽[4]嗎?是未來的智慧嗎?是我們希望的種子嗎?——難道你們就不能把自己從瘋狂的榮譽準則及其決斗條例中解放出來嗎?我不是毀傷你們的自尊,但你們的頭腦絕對不值得稱贊。你們的青春是由希臘和羅馬的智慧所守護的,而年輕的心靈以巨大的痛苦為代價,早早就被古代的圣賢和英雄的光芒所浸透——難道你們不能克制自己,不把騎士榮譽的準則——也就是說,愚蠢和殘暴的準則——作為你們行為的指導原則嗎?——理性地一勞永逸地檢查它,揭穿它那可憐的狹隘性,不要用你們的感覺,而要用你們的理智。讓理智成為你們的試金石,如果你們不對此感到遺憾,那只能表明,你們的頭腦不適合在這個領域工作,在這個領域里,你必須沖破偏見的束縛,必須具有偉大的辨識天賦,即使真相和謬誤的差別隱藏得很深,不像現在這樣顯而易見,你們也能清楚地將它們分辨出來。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孩子們,試著以某種體面的方式度過一生吧,參軍或學一門能賺錢的手藝。”對這番粗暴而又無法否認其公正性的滔滔雄辯,我們有些憤怒地相互打斷,說:“首先,你弄錯了,因為我們到這里來,根本不是為了決斗,而是為了練習射擊。其次,您似乎不知道決斗是怎么一回事,您以為我們會像兩個強盜一樣,在這個偏僻的地方面對面決斗嗎?沒有助手,也沒有醫生,等等。最后,關于決斗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沒必要受您那套理論的阻礙和嚇唬。”

這種頗為無禮的回答給老人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起初,當聽說我們不打算決斗時,他很客氣地把我們上下打量了一番。但當我們說到最后一段話時,他似乎非常惱怒,吼了起來。然而,當我們開始談論自己的觀點時,他立刻抓住他的同伴,猛地轉身,朝我們厲聲喝道:“一個人不能只有立場,還得有思想!”他的同伴接著說:“尊重,哪怕這是一場誤會!”

然而,這時我的朋友已臥倒,喊著“小心”,重新開始朝五角星射擊。背后突然響起的噠噠聲使老人暴跳如雷。他再次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盯著我的朋友,然后放低音調對較他年輕的同伴說:“我們應該做一些什么呢?這兩個年輕人會開槍打死我們的。”

“你們必須懂得,”這個較年輕的人對我們說,“你們的爆炸式娛樂已構成了對哲學的真正謀殺。請注意這位可敬的紳士——當這樣的人善意地請求——”

“嗯,就這么辦吧!”老人打斷他,嚴厲地對我們說。事實上,我們根本不知道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我們無法理解我們這些喧鬧的消遣活動與哲學究竟有何關系。我們也不明白,出于禮貌,我們為什么要放棄我們的射擊場。這時,我們可能顯得有些猶豫和不安。那位同伴注意到我們當時的窘態,便向我們解釋了這件事的緣由?!拔覀儾坏貌?,”他說,“在這附近逗留一個小時左右;我們有一個約定,按照約定,這位杰出人物今晚將與他的另一位杰出朋友在這里會面。而且,實際上是我們選擇了這個安靜的場地,中間有幾張長凳,就在靠近小叢林的地方。如若我們因你們的射擊而受到驚擾,那實在是極為不愉快的事;如若你們聽說,選擇在這個幽靜的與世隔絕的地方會見朋友的人是我們最杰出的哲學家之一,你們自己的感情肯定會告訴你們,不該在這里射擊?!?/p>

這種解釋只會使我們更加心煩意亂,因為我們看到了一種威脅著我們的危險,這種危險比失去我們的射擊場還要嚴重,于是我們急切地問:“這個安靜的地方在哪里?肯定不是在樹林的左邊吧?”

“正是?!?/p>

“但是今晚那個場地屬于我們!”我的朋友插了句話?!拔覀円欢ㄒ玫剿??!蔽覀円黄鸷爸?。當時,我們計劃已久的慶祝活動似乎比世界上所有的哲學都重要,我們把自己的感情說得那么熱烈、那么激動,以至于我們的主張令人難以理喻,我們一定顯得有幾分可笑。無論如何,那些闖入我們領地的哲學家帶著有趣的詢問表情看著我們,好像他們希望我們表達某種歉意。但我們沉默著,因為我們不想暴露自己。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面對面站著,夕陽把樹梢染成了一片金黃。

哲學家注視著太陽,他的同伴注視著他,我們把目光轉向樹林中我們藏身的角落,今天我們似乎很有可能失去它。

一種悲憤的感覺占據著我們。我們捫心自問,哲學是什么?它是否妨礙了一個人的獨處或以擇友為伴的樂趣?說實在的,它是否妨礙了一個人成為哲學家?

因為我們把對過去日子的紀念看成是真正的哲學演習。為了慶祝這一節日,我們為未來制定好了目標和計劃,我們希望通過安靜的思考和反省,能有一個好的想法,這個想法將再次幫助我們塑造并滿足我們在未來的精神需求。這是真正的神圣的行動,沒有什么明確的事情要做,我們只需獨處,靜靜地坐著沉思,就像五年前我們每個人都有相同的想法時所做的那樣。

這將是一場無聲的莊嚴儀式,擁有過去和未來;現在將作為連接兩者的破折號??墒?,命運現在并不友好,闖進了我們的魔法圈子——我們不知道怎樣把它打發走——這種異乎尋常的境遇使我們感到神秘的興奮。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分成了兩個敵對的團體。頭頂的晚霞越漲越紅,黃昏似乎也變得更加寧靜和煦了。當大自然為其藝術作品做最后的潤色時,我們幾乎聽到了它那有規律的呼吸聲。

我們剛剛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驀地,從萊茵河上傳來的一陣歡呼聲和喧響打破了夜晚的寧靜。遠處人聲鼎沸——那是我們同學的聲音——那時,想必他們已經乘小船去了萊茵河。我們突然想到,我們可能甚至已經錯過了一些東西。我和我的朋友幾乎同時舉起了手槍,我們的槍聲在我們耳邊回響,山谷里傳來了他們的回聲,那是一陣熟悉的呼喊,意在表明他們的身份。因為在我們的團體里,我們是出了名的手槍迷。

那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對待兩位沉默而睿智的哲學家的行為,實在有失紳士風度。他們已經悄悄注視了我們好一會兒,當我們開槍時,他們被嚇得迅速向彼此靠攏。

我們急忙走向他們,依次大聲喊道:“請原諒我們。這是我們的最后一次機會,是為萊茵河上的朋友準備的。他們已經明白我們的意思了,你們聽見了嗎?如若你們堅持要在樹林里找一個地方,至少允許我們也躺在那兒。你們會發現現場有很多長椅,我們不會打擾你們;我們將安靜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但是現在已經七點多了,我們必須馬上去那兒。”

“這聽起來比實際要神秘得多?!蔽彝A艘幌?,接著說:“我們已經莊嚴宣誓,要在那里度過即將到來的一小時。我們的宣誓是有原因的。這地方對我們來說,因一些愉快的記憶而被神圣化了,它也一定會為我們開創一個美好的未來。因此,我們將盡力不讓你們想起初見時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盡管我們多次打擾你們,做了一些使你們不安和害怕的事情?!?/p>

哲學家繼續沉默,而他的同伴則說道:“很遺憾,我們的約定和計劃不幸迫使我們不僅得留下來,而且還得在你們選擇的地點待上一小時。無論我們認為這是命運弄人還是神靈造成了這個非凡的巧合?!?/p>

“再說,我的朋友,”哲學家說,“我對這些好戰的年輕人不像起初那么反感了,你發現沒有,剛才我們凝望夕陽時,他們有多安靜?他們不說話,不抽煙,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甚至相信他們是在冥想?!?/p>

他突然朝我們這個方向轉過身來,說:“你是在冥想嗎?這個問題可以在我們去往目的地的路上跟我說說?!蔽覀円黄鹱吡藥撞剑樦逼峦伦撸瑏淼搅藴嘏巳说臉淞种?,那里的天色已經暗了許多。在路上,我的朋友向哲學家坦率地透露了他的想法,他承認,他曾擔心,生平頭一回,今天會有一個哲學家妨礙他進行哲學思考。

智者笑了?!霸趺??你害怕哲學家會妨礙你進行哲學思考?這種事很容易發生:你還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嗎?你在大學里沒有經驗嗎?那么,你聽過哲學講座吧?”

這個問題使我們不安。因為,事實上,在那之前,我們的教育中還沒有哲學的元素。而且,在那些日子里,我們天真地以為,凡是占有哲學教席并具有哲學家氣質的人,必定是一個哲學家。而我們的課程設置很不如意,缺乏這方面的經歷。坦率地說,我們還沒有聽過任何哲學課,但我們一定會把這一課補回來。

“可是,你們怎么說要進行哲學思考呢?”他問。我說道:“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哲學。但實際上我們的意思是,我們希望認真努力地去思考成為一個有文化素養的人。”

“這或許夠了又抑或不夠,”哲學家咆哮道,“倘若你們只是想思考這個問題!這是我們的凳子,我們要繼續討論了,我不會打擾你們進行關于如何成為有素養的文化人的思考。我祝你們好運并且有自己的立場,就像你們在決斗問題上一樣,有創造性的、新穎的、開明的立場。哲學家并不想妨礙你們進行哲學思考;但至少請你們也不要用你們的手槍使他感到不安。今天你們就試著模仿一下畢達哥拉斯學派[5]吧:他們作為真正的哲學的信徒,必須保持五年的沉默——你們如此關心你們自己的未來教育,也許你們也可以保持一刻鐘沉默。”

我們如愿到達目的地,莊嚴的儀式開始了。與五年前一樣,萊茵河在薄霧中流淌,天空明亮,樹木也散發著同樣的味道。我們在最遠處的一條長凳的最遠一端落座,幾乎像是俘虜一樣坐在那里。哲學家和他的助手,連我們的臉都看不見。

我們清靜了,當哲學家的聲音傳到我們的耳邊時,已同枝葉的搖曳聲和棲息在樹林高處的無數生物的嗡嗡聲混合在一起,幾近天籟。哲學家的談話,像是一種遙遠而單調的呻吟。我們確實沒有受到干擾。

就這樣過了一些時間,落日的余暉漸漸黯淡下來,我們對少年時努力受教的回憶卻越來越清晰了。在我們看來,我們對自己建立的這個小社團似乎欠下了最大的感激。因為它不僅對我們在公立學校所受的培訓助益良多,而且它實際上是我們所擁有的唯一一個富有成果的交往,我們甚至把我們的公立學校生活放在它的框架內,作為一種完全孤立的因素來輔助我們實現自我教育的總體努力。

我們發現,多虧我們的小社團,否則,那時的我們壓根沒有想過要從事什么特殊的事業。國家為了自己的目的,也就是說,為了盡快培養出合格的公務員,通過嚴厲的考試保證他們無條件服從政府而頻繁剝削年輕人,這在我們的教育中還是很少見的。我們很少被功利的思想或快速進步、迅疾成功的前景所激勵,那天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即使在那時,我們還沒有決定我們應該做些什么——甚至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未曾有過絲毫困惑。我們這個小小的社團已在我們的靈魂中播下了快樂無憂的種子,因此,我們紀念它時內心充滿由衷的感激。

我曾說過,對我們現今這個時代來說,這樣漫無目的地享受時光,這樣自欺欺人地逍遙度日,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該受譴責的。我們是多么無所事事??!而且我們為自己的無所事事感到多么自豪??!我們甚至會為了我們中的哪一個更無所事事而互相爭吵。我們不愿重視任何事情,沒有主張、沒有組織、沒有目標、沒有遠慮,只想像個廢物一樣愜意地活在當下。我們做到了,上帝保佑我們!

女士們、先生們,這就是我們當時的狀況。沉浸在這些思考之中,完成自我內省之后,我正要以同樣自豪的口吻來回答關于我們教育機構未來的問題。

就在這時,我逐漸意識到,從遠處哲學家的長凳方向傳來的“自然音樂”已經失去了它原有的天籟屬性,一種比以前更尖銳、更清晰的音調傳進了我們的耳朵里。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在傾聽,在偷聽,興致盎然地偷聽,豎著兩只耳朵傾聽,對每一個聲音都很敏感。我用肘部碰了碰我的朋友,他顯然有些疲倦,我低聲說:“別睡著!在那里我們可有得學,它適用于我們,盡管它不是為我們準備的?!?/p>

我聽到那個年輕的同伴非常激動地為自己辯護,而哲學家則越來越激烈地譴責他?!澳銢]有變,”哲學家向他喊道,“很不幸你沒有變,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還和七年前一樣,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你,讓你感到萬分不安,我非常慚愧。雖然我不高興這樣干,但仍不得不剝去你給自己披上的那張現代教育的皮——在那張皮下,我發現了什么呢?仍是同樣不變的“概念式”特性,就如同康德認為的那樣,但也不例外——尤其是同樣不變的“理智”能力式特性——這可能也是一種必然性,盡管不是令人欣慰的必然性。我問自己,作為一名哲學家,我生活的目的是什么,盡管你聰敏過人,求知欲極強,如若你在與我交往的那些年里,竟然對我不厭其煩地反復強調過的整個教育方面的原理,仍未留下更深刻的印象,那我的哲學家生涯還有何意義?你現在的舉止,就好像你壓根什么也沒有聽說過一樣。你說吧,這個原理是什么?”

“我記得,”被訓斥的學生回答說,“您曾經說過,如若人們知道真正的天才和實際上能教育成才的人,事實上少得令人難以置信,就沒有人愿意受教育了。然而,要不是有眾多的人違背其秉性,只是被誘人的錯覺所引導,就不會有真正教育成才的少數人存在。因此,公開地揭示兩者之間的不相稱,是荒謬的。在這里,隱藏著教育的真正奧秘——也就是說,無數的人為了實現它而奮斗,并為此而努力工作,表面上似乎是為了他們自己受教育,但實際上只是為了讓少數人受教育成為可能。”

“就是這個原理,”哲學家說,“你居然忘乎所以,以為自己是少數人中的一個?你有過這樣的想法——我看得出來。然而,這是我們這個現代教育毫無價值的標志之一。天才的權利正在被民主化,以便人們可以從獲得教育的艱辛和對教育的需要中解脫出來。如果可能的話,每個人都想斜倚在天才栽種的大樹下歇涼。為了使天才生生不息,就必須為之工作,而人們卻企圖逃避為之工作的可怕需要。什么?你是太驕傲而不愿當老師了嗎?你看不起那么多擠向學校的學生嗎?你對老師的稱呼不屑一顧嗎?那么,你帶著敵對的態度與多數人劃清界限,你是想模仿我的生活方式嘍?你愿意過一種孤獨的生活嗎?你以為你能在某處得到我最終為自己贏得的東西嗎?即使是為了能夠像哲學家一樣生活,我也必須經過長期而堅定的斗爭。你不怕孤獨會對你進行報復嗎?若想試著做一個文化隱士——一個人就必須擁有豐盈的財富,才能靠自己的力量為所有人的利益而生活。效法最崇高的事物——只有大師才能做到,因為他們首先得知道這是多么困難和危險,以及嘗試這么做,得毀掉多少天賦優秀的人?!?/p>

“我不會對你隱瞞什么,我的老師?!蹦贻p的同伴回答道?!叭缛糁皇菫榱四軌蛲耆I身于我們今天的教育事業,我從您那里受到的教誨未免過多,在您身邊待的時間也未免太長。對我們目前的教育和教育制度,我完全無法接受。我非常痛苦地意識到你過去常常提醒我注意的那些災難性的錯誤和暴行——盡管我很清楚,盡管我如此勇敢地同它們作斗爭,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指望取得任何成功。我被一種沮喪的感覺所淹沒。我之所以選擇孤獨,既不是因為驕傲,也不是因為傲慢。我很樂意向你們闡述我的觀點——教育問題的本質,這些問題,現在正吸引著如此巨大而緊迫的關注。在我看來,我必須認識到在這些力量中起作用的兩個主要傾向——兩種看似對立的趨勢,它們的行動同樣有害,并最終結合起來產生它們的結果:一種傾向是盡力擴大和普及教育,另一種傾向是盡力減少和削弱它?;诜N種因素,第一種傾向主張教育應惠及最多的人,相反,第二種傾向則要求教育放棄其最高貴、最莊嚴的使命,從而使自己服從于生活的其他部門,比如為國家服務。

“我相信,人們不難察覺,要求盡可能擴大教育的呼聲在哪個方向嚷得最起勁。這種擴張屬于現代政治經濟學中最受歡迎的教條。盡可能多的知識和教育導致盡可能多的供給和需求——也即盡可能多的幸福,就是這個響當當的公式。在這種情況下,效用成了教育的對象和目的,更確切地說,受教育是為了收入的提高,也即盡量多賺錢。按照這一傾向,教育的真正任務似乎是要造就盡可能‘通用’的人,與人們在一枚硬幣上稱為‘通用’的東西屬于相同性質。這種‘通用’的人越多,國家就越幸福;而這正是我們現代教育機構的目的:幫助每個人,在其天性允許的范圍內成為‘主流’,使他的知識達到特定的程度,如此培養每個人,使他能依靠自身的知識力量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幸福和財富。

“每個人都必須懂得給自己精確估價,必須知道他對生活的合理期待值是多少。這一觀點所假定的‘智力與財產之間的聯系’,幾乎具有一種道德原則力量。在這里,一切使人孤獨的教育,如若把目標設定在金錢和收益之外,且耗時過多,就是可恨的。人們習慣于排斥這些不同的教育傾向,視之為‘不道德的教育伊壁鳩魯主義[6]’‘更精致的利己主義’。根據這里的通行道德觀念,人們所需求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即一種速成教育,以求能以最快的速度成長為一種賺錢的生物;甚至有人希望把這種教育做得更加徹底,以便培養出一種能掙許多錢的工具。人們被允許具有的文化僅限于賺錢之需要,而所期待于他們的也僅此而已。

“每個人都必須懂得給自己精確估價,必須知道他對生活的合理期待值是多少?!边@一觀點所假定的“智力與財產結盟”,幾乎具有一種道德原則的力量。

“簡而言之:人類具有對塵世幸福的必然需求——這就是為什么說教育是必要的——但僅此而已!”

“我必須在這里插幾句話,”哲學家說,“在這種籠統描述下有一個巨大而可怕的危險,即在某個時候,大眾可能會越過中間階段,一頭扎進這塵世的幸福之中。這就是現在所謂的‘社會問題’。在大眾看來,絕大多數人接受教育似乎只是極少數人享受世間幸福的一種手段而已:‘最大限度地普及教育’使教育大為貶值,使其不再能夠賦予特權或激發尊重。最普及的教育形式恰恰是野蠻的。不過,我不想打斷你的觀點。”

這位同伴接著說:“除了這種受人喜愛的國民經濟教條,還有其他原因促使人們在各地如此英勇地追求教育的擴張和普及。在一些國家,對宗教壓迫的恐懼是如此普遍,對其結果的害怕是如此明顯。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渴望教育,渴望吸收教育中能釋放宗教本能的元素。另一方面,為了自己的生存,各地又在各處竭力追求教育的擴張,因為它總是覺得自己已強大到足以使由教育所塑造的最堅決的人屈服于它的束縛。無論怎樣盡力放開教育,事實上是,它達到了預期的目的,最大規模的教育培養出了它的公務員和軍隊。在與其他國家的競爭中,這種教育終究于它有利。一個國家的基礎必須足夠廣泛和牢固,才能與它所支撐的復雜的教育拱門相匹配,正如在第一種情形下,必定是過去某些宗教暴政的痕跡仍然十分清晰,人們才會被迫尋求這種鋌而走險的反抗措施。因此,每當我聽到群眾要求擴張教育的呼聲時,我總能較好地辨別,激起這些呼聲的是對收入和財產的貪欲呢,還是對以前某次宗教迫害的記憶呢,還是國家對自身利益的精明算計。

“另一方面,我覺得還有另一種傾向,也許不那么強烈,但至少同樣堅決,是由一個不同的愿望激發起來的,那就是削弱教育,使之最小化。在整個學術界,常??梢月犚娙藗冋務撨@一普遍的現象,由于目前瘋狂地使用學者為其學科服務,以致學者的教育變得越來越偶然和不確定了。因為學科的研究范圍已經延展到如此沒有窮盡的地步,一個人如果沒有特別的天賦,但具備相當的能力,倘若他意欲在學術上有所成就,他就需要把自己奉獻給某一個專業領域,而忽略其他領域。如若他憑借自己的專長使自己在該領域超越群氓,在所有別的領域——也就是說,在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事情上——他仍然是群氓中的一員。

“因此,科學專家變得與工廠里的普通工人無異,終其一生都在轉動某一儀器或機器上的某個螺絲或把手,在這一個行當里練就他堪稱精湛的技藝。在德國,我們知道如何用花哨的思想外衣來掩蓋這些令人痛苦的事實,甚至我們的學者把這種狹隘的專業技藝以及他們越來越偏離正道的教育當作道德現象來贊賞?!谛∈律现艺\’[7]‘堅貞不渝’成了最高的頌詞,而專業以外的文化缺失卻被當作充分高尚的標記來大肆炫耀。

“幾個世紀以來,在人們的觀念里,學者且只有學者,才算得上是有教養的人,這是眾所周知的。但今天的經驗告訴我們,在這兩者之間很難找到任何必要的聯系。因為在目前,為了學術目的而榨取人的行為,在任何地方都無所顧忌。誰還敢問,像吸血鬼一樣吞噬奴才的學術有何價值?學術上的分工,實際上與各地宗教正在有意識地追求的目標相同,也就是說,縮小甚至毀滅教育。然而,就某些宗教的起源和歷史而言,這是一個完全正當的目標,但在轉入學術領域時,這只能導致自我毀滅。在一切具有普遍性和嚴肅性的問題上,尤其是在最高的哲學問題上,如今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地步:科學工作者不再有發言權。相反,現在填補了科學雜志之間空隙的那種頑強的階層,即新聞界,卻相信它在此有一項使命要完成,而它確實以其特有的本性完成了這項使命——也就是說,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樣,作為按日付薪的臨時工。

“這兩種傾向在新聞界合流,教育的擴張和縮小在這里攜手并進。報紙實際上取代了教育,即使作為一名學者,想要對教育提出任何要求,也必須利用這個起黏合作用的中介層,這個中介層將各種生活形式、各種階級、各種立場和各種藝術、各種學科之間的接縫緊緊地黏合在一起,它牢固可靠,就像日記賬本一樣令人放心。當今時代的特殊教育意圖,在報紙上得到了充分體現,就像新聞記者作為時代的仆役,取代了偉大的天才,站到了時代領袖的位置,站到了時代暴政的拯救者的位置一樣。現在,尊敬的大師,請告訴我,處處都在和真正的教育作對,我還有什么希望呢?當我知道,真正的教育種子在播下的那一刻,就會被這種偽教育的壓路機無情碾碎時,作為一名勢單力孤的教師,我又有什么勇氣邁步向前呢?想一想吧,今日一名教師做最富有激情的工作是多么徒勞,譬如,他想把一個學生帶回極其遙遠而脫離現實的希臘世界,回到教育的真正寶庫,但不到一個小時,這個學生就會抓起一份報紙、一本流行小說,或一冊品質低劣的書,而其文體已蓋上了現代野蠻教育的令人作嘔的印記……”

“好了,安靜一會兒吧!”這時哲學家用強烈而富于同情心的聲音插話道:“現在我理解你了,剛才不該對你這么不客氣。你完全正確,只是你不可絕望。現在我要說幾句能夠安慰你的話?!?/p>


[1]羅馬的內臟占卜師:又名腸卜僧,屬于祭司階層,憑宰殺祭祀的牲畜,而后查看牲畜的內臟,以推斷吉兇禍福為業。

[2]波恩大學,位于德國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波恩市。

[3]羅蘭德賽克是萊茵河畔的一個小鎮。

[4]世上的鹽:出自《馬太福音》第5章第13節:“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

[5]畢達哥拉斯學派:誕生于公元前6世紀末,是一個集政治、學術、宗教于一體的組織,由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所創立,在公元前5世紀被迫解散,其成員大多是數學家、天文學家、音樂家。

[6]伊壁鳩魯主義:由古希臘唯物主義者、無神論哲學家伊壁鳩魯創立的哲學派別,堅持唯物主義,提倡快樂主義,其哲學可分為準則學、倫理學和物理學三個部分。

[7]引自《路加福音》第16章第10節:“人在最小的事上忠心,在大事上也忠心;在最小的事上不義,在大事上也不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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