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唐笑遇見謝長奚那年，是她游戲人間的第一百個年頭。

那年狐族內亂，她被打成重傷，術法全失，為了保住性命只能暫時封閉六脈變回幼年模樣混在流民中偷生，沒有了狐妖之力的她常常被流民欺辱，吃不上飯是常有的事，更多的時候，流民中的孩童會聚集在一起打她，有好幾次唐笑都以為自己這是要被打包送回老家了。

再后來，那些人也沒精力欺負她了，畢竟，誰也不想做餓死鬼。

好像，在生存面前，說了千年的溫良恭儉一下就變成了擺設。

唐笑躲了起來，她離那些人遠遠的，然后冷眼看著一切，她看著他們從吃草根樹皮再到易子而食，她覺得，這些人啊，可比她們妖殘忍多了。

后來，開始有人管流民的事情了，有人派兵鎮壓，有人施粥行善，而先前那些流民，在食物充足時又搖身一變輕松回歸了文明，唐笑看在眼里，只覺得可笑極了。

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唐笑的身體愈發虧損了，那天，她聽說捉妖師謝家在城北設了粥棚，棚里施的粥最好、最濃稠，秉承著富貴險中求的原則，唐笑跑去了謝家的粥棚，在那里，她遇見了八歲的謝長奚。

少年眉眼間帶著些許桀驁，有些別扭地走到她面前，紅著臉遞給她一個熱乎包子，然后問她要不要同他回家？

家？

唐笑細細地咀嚼起這個字，有人說要帶她回家？嗯，雖然很陌生，但是聽起來還不錯。

“好。”

她怕嚇跑他，所以聲音極小，雖如此，謝長奚卻聽了個全，隨即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想，大抵世間少年都如他這般，心事難藏。

唐笑跟謝長奚回了府，而謝長奚待她，也一如他所承諾的那樣，極好，憑著這份好，唐笑常常欺負他，比如，在他睡著時往他臉上畫烏龜捉弄他，在他下河摸魚時往他身上潑水引他生氣，在他畫符念咒時故意逗他發笑……其實，她也不是一味地淘氣。

春天梅子熟時，她會跑到山上摘新鮮青梅，釀好了青梅酒給他喝。

夏天暑氣重，她怕他習武受不住，便會熬酸梅湯給他送去。

秋天來了，她開始著手給他織入冬的衣物，生怕他凍了。

待到了新年夜，她便與他執手踏雪，守歲放花，一起期待來年春暖花開。

唐笑總是會想，這世間或許沒有神明，但有謝長奚，從他將她領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她的神明，屬于唐笑一個人的神明。

他護了她十數載，也叫她記住了許多他的好，或者說，是在狐族的描述中不曾出現過的人類的溫情。

她記得十歲那年守在她床邊徹夜未眠的謝長奚，也記得十一歲那年故意在射覆中輸給她的謝長奚…愛吃醋的小氣鬼謝長奚、人模狗樣的謝長奚、總是言笑晏晏的謝長奚……最后…她記起，十六歲那年的謝長奚，在早春溫柔的煙雨里，少年青衣執傘，倚靠在桃樹旁等她，待她走近了，才裝作無意地掀開油紙傘，露出那雙藏在傘下，遍染笑意的眉眼瞧她。

然后，在沾衣欲濕的桃花雨里，擁一片嬌紅入懷，從此后，唐笑的心頭便落了雪，經年不衰。

謝長奚昏迷的那幾年，是唐笑第一次體會到何為…失去。

那是她過往百年光陰中不曾有過的感受，偏執如她，寧愿謝長奚醒來后癡傻如行尸走肉，也不愿他就此長眠，她試了無數種人間的方法，都救不了他。

絕望的人最容易寄希望于神明，她也開始學著那些凡人的樣子，長跪于佛前，懺悔從前諸多罪過。

她跟泥塑的金身訴說著她的殺孽，她說老道要毀她修為，她才屠了道觀，她說臭和尚要鎮壓她，她才將他困死于寺廟……她說流民欺她、辱她，她本來想饒了他們的，只是蒼天無眼，叫她又遇見了他們，往日種種，總要償還…最后她說…她知道錯了，愿意用命來償，只求謝長奚長命百歲。

后來，她聽說昆侖山上有蛇妖知道救人的方法，她便千里迢迢跑去了昆侖，用半顆內丹換來了陣法口訣。

布陣要有引子，她又散了半數修為祭出妖魂，這才救回了謝長奚。

再后來，唐笑因為太過虛弱妖氣四溢，被歸家的謝父發現，二人對峙時，她也沒想過要殺了謝父，她哀求謝父隱瞞下去，可謝父卻威脅她，要她三日內離開謝家，否則他會告訴謝長奚真相，讓謝長奚親手殺了她這個妖孽！

在離開與被殺之間，唐笑選擇了第三種。那就是……殺了提出威脅的人，她要謝父變成一個死人，永遠閉嘴！

她踩著用血肉鋪成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了謝長奚面前。

她以為，再沒有人能擋她的路了，可這個時候，謝長奚卻不愛她了，他背叛了她！

她怎么能容忍呢？容忍他不要她，容忍他娶另一個女人為妻！

就算是死，謝長奚也只能是她的。

毫不意外地，她囚禁了謝長奚，陰暗的地牢內，她最愛的男人身上纏滿了枷鎖，而她，總是幻化出媚術來折磨他，二人耳鬢廝磨間，鮮血常常濺到她掛在胸口的佛珠上，金玲搖晃，風月難休。

那樣近的距離，她總是不可避免地對上他那雙逐漸清明的眼和眼底一閃而過的憎惡。

那一刻，她不曾后悔嗎？不曾后悔嗎？不曾…后悔嗎？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