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謝長奚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回到了十歲那年的春天。
那是自天寶十四載以來,百年難遇的一次天下大旱,糧食匱乏,各地都出現了流民,而唐笑,就化身在這群流民之中,被他領進了府。
他記得,遇見唐笑那天是他的生辰,母親難得地問他要不要隨自己去城北施粥,似乎是心有所感,平時目下無塵的他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就這樣,他遇見了唐笑,或者說,是二十四歲的謝長奚再一次選擇了唐笑。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初見唐笑時,她還是數萬流民中的一個,因為趕上災年食不果腹,所以她看起來格外地瘦弱,身上穿著的粗布衣服也很不合身,只能堪堪遮住小腿,許是被流民欺負怕了,除了領粥以外的大多數時間,她都是蜷著腿,獨自蹲在角落里,看上去怯生生的。
他毫不猶豫地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個熱乎包子,問她要不要跟自己回家,他會讓她吃飽飯,免流離。
朝陽初升的大街上,衣衫襤褸的人群中,錦衣華服的少年朝身在泥濘中的小姑娘伸出了手,只為救她脫苦海。
若是有人回溯時光去問十歲的謝長奚,他喜歡唐笑么?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畢竟,十歲的孩子,不懂什么情愛,他只知道面前的小姑娘想在餓的時候吃上熱乎包子,想在冷的時候穿上可以御寒的衣物,她想吃飽穿暖,而他,恰巧可以叫她吃飽穿暖。
至于后來那十數年間他對她的種種偏愛照顧,便是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情債了……
第一年,唐笑剛進府就被提拔成了謝長奚身邊的伴讀。
謝長奚調皮貪玩,總是氣的先生鼻歪眼斜,每每這時,唐笑都要替他受過。
一開始,謝長奚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畢竟,從前的那些伴讀也是這個樣子的,直到有一次先生發了狠,打得唐笑生了場大病,謝長奚這才慌了神,從那以后,他行事上沉穩懂事了許多。
第二年,謝長奚迷上了射覆,常常和唐笑一起比拼誰猜的準,唐笑不擅此藝,常常被謝長奚惹得生氣背過身去不理他,謝長奚看出來了卻不言語,而是在往后的每一次射覆時,暗戳戳地讓唐笑幾局,哄她開心。
第三年,謝長奚開始請人教她女紅刺繡,凡是往來大家閨秀會的,他都叫唐笑學了個全。
第四年,因多名流民無故暴斃,橫尸街頭,圣上說是妖邪所為,派謝長奚與其父親前去查案,能夠陪在唐笑身邊的時間也少了許多。
第五年,流民案成了懸案,所幸沒有人再繼續死亡,圣上也松了口,將此案定成了無頭公案。
謝長奚也得以常留在府中,陪在唐笑身邊。
第六年,正趕上上元佳節,官民同樂,皇城門口更是豎起了一盞足有六層樓高的元宵花燈,謝長奚告了母親,便要帶著唐笑去湊個熱鬧,臨出門前,不知聽哪個小廝說元宵佳節,街上公子哥多的是,會調戲小娘子這樣的話,他硬是止了腳步,叫人帶著唐笑回去換了男裝才出門。
等二人磨磨蹭蹭出來時,花燈周圍早就圍滿了人,唐笑個子小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用充滿怨念的眼神瞪著謝長奚,謝長奚自知理虧,只得哄她騎到自己的肩上看,她看花燈看的開心,他便也跟著傻樂起來,哪怕自己面前擋著的是堵嚴實的人墻,看不見她眼里的燈火流轉,漫掛紅紗。
第七年,謝長奚十七歲,父親要為他定親,許的是城西馮家的小姐,他抵死不從,陳情與父親說自己心悅唐笑,等立業后,便娶唐笑為妻。
這話自然驚了父母,惹得父親震怒,動了家法將謝長奚打了個半死。
第八年,謝長奚昏迷的第一年,他常常聽見有人在耳畔哭泣,他知道,那是他的笑兒在哭,他想哄哄她的,可卻再醒不過來。
第九年,謝長奚昏迷的第二年,他聽見了笑兒念誦佛經的聲音,為了他,從前不信神佛的人也開始日日跪于神佛案前,祈求平安。
第十年,謝長奚昏迷的第三年,他覺得自己似乎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在黑暗中行走了三年,不管他怎么走,都走不到路的盡頭,見不到那張闊別了許久的笑顏。
第十一年,謝長奚昏迷的第四年,黑暗中,他感受到了一團光,那光看起來像是妖的魂魄,只是不夠完整,它們結成法印朝他飛來,十分自然地便融入了他的身體,暖烘烘的感覺瞬間便充斥在四肢百骸,他想,應是神明相救,若能得償所愿,來日定帶著笑兒去酬謝神明。
四年來的春花夏蟬,秋葉冬雪逐次映入眼簾,最后的最后,冬雪消融在春花里,夏蟬消失在秋葉中,而他,也得以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第十二年,謝長奚父親奉旨除妖途中被害,謝長奚接其父侯爵位,奉旨出征,臨行前,他看著自己護了多年的姑娘,告訴她,乖乖在家等他歸來,娶她過門。
第十三年,謝長奚大勝歸來,卻不敢歸家,前線征戰叫他懷疑,伴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姑娘,是人是妖?父親的死,是否是她所為?
他開始躲著她,也不再提娶妻之事,漸漸地,他調查出了流民死亡的真相,以及殺害父親的真兇。
原來,他的姑娘,他眼里最明媚的姑娘,他養了多年,護了多年的姑娘,竟是一只殺人如麻的妖…哈哈哈哈…哈哈…他好想問問她啊!問問她,父親何辜?他又何辜?她殺他父親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想他會不會難過……想起…他呢…
可笑的是,明明是她對不起他,可他卻…再也無法面對她,他開始將自己關在屋子里,借酒澆愁,對她,也再不復昔年模樣。
第十四年,謝長奚帶回來一個姑娘,是城西馮家的女兒,叫做阿梓,當著唐笑的面,他告訴她,他不愛她了,他心悅于阿梓,他要娶阿梓。
他叫她離開謝家,他說他恨她,厭她,他要她離開他,此生不見。
他想,他終究是心軟了,他舍不得殺了她為父親報仇,十四載春秋,是他引狼入室,他們之間隔著殺父之仇,他再不能娶她為妻了。
他看到了他護了十四年的笑容在頃刻間破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一片晶瑩,最后,他看到了她的憤怒,也切身體會到了她的憤怒。
他被她抓了起來,日日折磨,她口口聲聲都說要殺了他,可每一次都會手下留情。
至于那個阿梓,他不清楚她的去處,更不在乎。
最后,他心甘情愿飲下了那杯酒,他自幼嘗盡百藥,只消一聞便知那酒是她用心頭血煨過的,功效非常,縱是知道,他還是心甘情愿地喝了,也不知道是為了成全她還是用來成全自己。
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