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無風,又伴聲聲蟬鳴。雙夏燈火闌珊,一切都是那么地安靜,僅留有里園中心噴泉涌出的聲音。喬芮紜剛從車上下來,管家就忙著接迎。
“大小姐,老爺聽說你要來雙夏,今天忙里忙外,一整天都沒閑著。”管家眉目舒張,喬芮紜是季崇舟的侄女,老爺子對她疼愛有加,她一來,雙夏就不會一直籠罩在孤冷的氛圍里了。
“姑丈的身體怎么樣了?”
“好多了。”管家無奈地嘆了口氣,“醫生說是突發性高血壓,需要注意飲食。”他說著,抬眼就看到了剛下車的季燃塵,霎時一愣,“少……少爺?”管家驚狀,十一年來,少爺何時再進過雙夏,真是托了大小姐的服,老爺子一定會很開心的。
季燃塵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陳叔,這是給你的。”喬芮紜只當季燃塵是空氣,把禮盒遞給陳管家。
“大小姐客氣了。”陳管家推脫。
喬芮紜拉著他,執意地掛在他的手上,“收下吧。”陳管家也沒有再拒絕,接受了喬芮紜的心意。“進去說話吧,老爺在客廳里。”
喬芮紜走在前面,轉頭瞪了季燃塵一眼,警告要他跟上來。他仍舊不說話,默默地跟在身后。
雙夏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玄關,吊燈,沙發,園子,泳池,還有裱在客廳中央的母親珍藏的百字福刺繡圖,所有都待在該在的地方,與之前相較,只是多了些死寂聊賴。
“姑丈!”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抬眼,額上鐫刻皺紋,兩彎眉渾如刷漆,眼里卻雙射寒星,有一種涉世已久的尖銳和鋒芒。下巴微微胡茬顯現成熟穩重,胸脯寬闊,仿佛承載萬物。男人兩眼微瞇,摘下老花鏡,放下二郎腿,也放下手中倒放的雜志,故意一副輕松悠閑的樣子。“小紜來了啊,快坐快坐。”他起身走近。
喬芮紜背著手,她這姑丈的演技半年也沒長一分,明明見到自己很開心,嘴角都揚得天大,還故作矜持。
她挑眉,“姑丈這是在等人啊?”
男人尷尬地咳了兩聲,“沒啊,姑丈剛剛看雜志,這不是我們小紜來了嘛……”
“嘁,少來。”喬芮紜拆穿他,“誰看雜志倒著看啊。”
侄女最是愛壓他一頭,估摸著是知道了他等了她一整天,來嗆他來的。
喬芮紜轉身偷著樂,她是來送驚喜的。“進來吧。”
一個熟悉又高大的身板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他僵在原地。季燃塵躲開他的目光,沒有看他。
季崇舟微微仰頭看他,走的時候也才一小屁孩,回來都高他半個頭了,他輕嘆,還以為有生之年,兒子都不會再踏入雙夏了。
季燃塵看了一眼手上的禮盒,又看向茶桌,走近把它放下,聲音冰冷,“別誤會,我只不過替人送東西。”說完,也沒有任何告別的意思,只是大步向外走。
“季燃塵!”喬芮紜追上去,“季燃塵,你給我站住!”他停下,手插口袋,表情冷漠。明明是熟悉的地方,可多待一秒都令人渾身不自在。喬芮紜上前攔他,“多久沒回來了,都不問聲好嗎就這樣扭頭就走?”
“我和他沒什么好說的。”他眼眸黯然,口中敷衍。
“他是你爸爸,父子之間有什么不能坐下來好好談的。”喬芮紜壓低聲音,“那件事你怎么想的自己心里清楚,你難道要責怪他一輩子,讓他永遠活在愧疚里嗎?”喬芮紜見他雙眸無神,沉默不語,就接著說道:“姑丈他性子直,個性內斂,不懂得釋懷,你不告訴他,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的想法,也更不可能原諒自己。”她拉著季燃塵的手臂,“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姐姐,就跟我一起進去,和他沒什么好說的話那就閉嘴。”
喬芮紜也沒有多大的耐心,依舊將他視作小孩,跟他就是不能好好說,一定要威逼利誘才能起點作用。
季燃塵就這樣被喬芮紜從玄關拖回客廳,臉臭烘烘的,也沒給什么好眼色。季崇舟看到兒子留了下來,煞白的臉頰這才有了血色。他一個做父親的,還不如喬芮紜這個表姐,縱是讓他頗為失望。
陳管家嗅出夾在中間的尷尬氣息,上前說道:“老爺,我看少爺和小姐今天忙公務也累了,要不就先上樓休息吧。”
季崇舟連忙附和:“啊……對,燃……燃塵啊,你的房間我有讓小陳他們每天打掃,你放心,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我囑咐過他們不要亂動……”
這些話話不禁地讓季燃塵耳根失重。不是他酸,父親倒也不必做到這,他小時候何曾對他如此用心,成人了才用這多余的父愛太填補他的愧疚感,更何況他的房間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季燃塵不看他,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季崇舟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姑丈,家里有什么水果嗎,我想吃點。”喬芮紜就是氣他弟那狂妄自大的狗模樣,表里不一,明明很感動,還要擺出一副不涉塵世的架勢。算了,愛咋咋地吧。
“有啊有啊。”季崇舟回過神,讓小陳去準備,“小陳,你去把我今兒買的草莓洗一下,等下送到小紜房間里。”他拍了拍喬芮紜的肩,“你看今天是你們周年慶典,姑丈這身子骨也不能多走動,只能讓燃塵替我去了,你可千萬不要怪姑丈不用心呀。”
“怎么會。”喬芮紜嘴咧得大大的,“場地和捧花都是您親自定的,小紜感謝還來不及呢。”
“好好好……那就好。”季崇舟看著侄女開心,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
……
季燃塵打開房門,一股檀香味撲鼻而來,他跨步而入,按下墻面燈座開關,碩大的房間霎時通透明亮。壁柜上的帳篷模型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十歲那年母親親手為他搭建的生日禮物。他的心收緊,環視著四周,季崇舟說的沒錯,他所有的東西都不曾被動過。他摸著帳篷右下角的一塊缺料。回想起母子之間的情絲:媽,不是說了嗎,等你回來一定會補上這塊缺角,可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沒有出現。父親撒謊,他說您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咚咚咚……”
敲門聲讓季燃塵頃刻之間回過神來,收手插進口袋。
“燃塵……”季崇舟瞥見木制帳篷,幾分動容,他走近書桌,放下手中的水果盤,“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水果,就隨便買了一些,你嘗嘗,都是應季水果,很新鮮……”看著季燃塵無動于衷,季崇舟又率先打破尷尬:“如果不喜歡,你再跟我說,我讓小陳再去買……”
“不必了。”季燃塵冷聲應他。
季崇舟一直努力地找話題,卻又四處碰壁,手足無措。他不懂得如何與兒子相處,單純地希望他在這個家是輕松的。很多事情,不是一時間就可以歸于平靜的。他不愿意再踏入這個家,是因為這里有他美好的回憶,哪怕他一直都愿意相信父親說的是真的,而不是撒謊騙他。
“如果你母親還在世的話,你就不會離開這個家這么多年,我也不用忍受妻離子散的痛。”季崇舟長嘆,“我每每去墓地看她的時候,總會想,那時候年少全心事業為你們母子衣食溫飽,卻錯過了你的每個成長瞬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怪我這個做父親的當年……”
“夠了!”季燃塵吼道,握緊的拳微微顫抖,“說這些做什么?博同情嗎?”
季崇舟心驚,“我不是這個意思……”
“季崇舟,你當年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還有,關于我母親,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配提她。”季燃塵丟下話語就摔門下樓。
“少……少爺……”陳管家看他冷漠得可怕,不敢上前攔他,匆忙上樓查看季崇舟的情況。“老爺,出什么事了,少爺這是……”
喬芮紜被外面的響聲嚇到了,也出來看到了這一幕。
季崇舟滿面愁容,苦澀一笑,“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怪我……”
“不會的,燃塵他只是還沒放下,他心里一直都是有您的。”喬芮紜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是她太著急了,沒有顧及到弟弟,他心里斷然也是不好受的。
“我知道……他恨我,恨我讓他和他的母親天人永隔,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喬芮紜:“不是的姑丈,當年的事情燃塵都已經知道了,這不是你的錯,這是姑姑自己的決定。你相信我,燃塵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在他心里,早就不怪你了。”
季崇舟知道喬芮紜這些話都是來安慰自己的,今天她能把燃塵帶回雙夏已經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不應該給孩子太大的壓力,所以他也沒有再說什么。
季燃塵從跑出雙夏后,就面無表情地躺在車椅上,剩下車鑰匙孤零零地插在啟動口里。閉上眼,腦海里不斷涌現年少時殘破的記憶。
……
病房內。
“病人的生命跡象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醫生沉重的宣告猶如晴天霹靂,重重地打在了季崇舟的心上。老夫人抓著病床的扶桿,呼吸急促,癱軟在陳管家身上。
“老夫人!”
“媽!”
季崇舟和陳管家忙攙扶著老太太。
“小陳,你先扶老夫人去休息,我有事要和醫生單獨談。”季崇舟對陳管家說道。
“老夫人,我先扶您去休息。”陳管家攙扶著老太太緩緩走出病房。
等到病房的門被關上,季崇舟才淡淡對醫生開口:“正楓,請你認真回答我,我妻子她……她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三年前我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時就曾說,即使她活著,有呼吸,也和死人沒有區別。植物人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蘇醒,但她不同,可能性為零。更糟的是,生命特征正在逐漸消失,甚至出現了腦死亡和器官衰竭的現象。”徐正楓哽咽著:“邢艾是一個自我要求極高的人,她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了生死理論和講學上。只是可惜……她幫助了別人,卻沒能渡過自己的難關……”
她是他最驕傲的學生,如今卻要白發人送黑發人,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季崇舟聽得出徐正楓話里有話。妻子和他結婚之后,就做出了犧牲,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生活中。她是一個好妻子,更是一個好母親,她把塵兒教得那么好,應該陪他一起長大,怎么舍得就這樣離開。
徐正楓顫抖:“她的心愿,你拖了三年,難道還打算這么一直拖下去嗎?”
“我……”季崇舟張了張嘴,像泄了氣的皮球,兩眼無神地望著她的臉頰,“她愿意讓我這么做嗎?”
“這是她的遺愿。”徐正楓摘掉眼鏡,抹了抹淚水,又帶了回去。
“她的身體狀況如何,她自己清楚。否則也不會請求你在一年治療無果后撤掉她的呼吸機。可是你……不顧她身體的承受能力,前后強行手術三次,硬是逼她堅持到了現在。”徐正楓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如果那個人換作是他,也不會同意上天這樣不管不顧地帶走她。“決定權在你手上,是否選擇撤掉你妻子的呼吸機,我答應邢艾,尊重你的一切決定。”徐正楓最后沉重又嚴肅的一段話,逼迫季崇舟不得不做選擇。
那可是他的妻子啊,讓他間接地決定了她的生死,對他來說有多么地殘忍。季崇舟抬頭抹掉眼角的淚,說出了如同鮮血滴落在刀劍上劇痛的話:“小艾,如果這是你最后的訴求,那我希望你能一直開心快樂下去。”
“撤掉吧。”季崇舟的語氣不帶任何聲調。
整個病房的空氣低落至冰點,周圍安靜得可怕,所有跟在徐教授背后的醫護人員都被觸動得垂頭落淚。
徐教授朝季崇舟點頭后,手慢慢地向邢艾的呼吸罩靠近。季崇舟心如刀割,背過身不忍看,一直到呼吸罩完全脫離了她,只剩下冰冷的死亡線流過的聲音。
而病房外剛放學就拿著故事書的小男孩,聽到刺耳聲音,倏然心慌,丟下書一個健步就沖進去。所有醫護人員被破門而入的小男孩驚著,齊刷刷抬頭望著他。
冰冷的死亡線映入小男孩的眼簾。
他看到徐正楓手上母親原本戴著的呼吸罩,眼睛變得血紅暴戾,捏緊拳頭瘋狂地沖上去。
“你們對我媽媽做什么!你們要干什么……”小男孩又是踢他又是打他,陳管家連忙上前拉開,“小少爺……小少爺……”“你把我媽媽還給我!還給我!”小男孩被陳管家抱著,又吼又叫,眼淚唰唰地往下掉。
“小陳,先把少爺帶出去。”季崇舟平靜地說。
小男孩聽到父親說這句話,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為什么不救媽媽,他為什么要讓我出去,這些疑問瞬間在他心里土崩瓦解,確定了是父親害死了媽媽的事實。“是你讓他們來的對不對?”小男孩質問他。
小男孩大人般語氣的問話竟反讓季崇舟有些像做錯事的孩子。他沒有回答他,只是重復了一遍:“小陳,把少爺帶出去!”
父親的表現讓小男孩徹徹底底地失望了。
“季崇舟!是你害死了媽媽,你不是我爸爸了,我恨你,我討厭你……你這個殺人兇手!我討厭你!你把媽媽還給我……你這個壞人……大壞蛋……”
……
季燃塵慢慢地睜開眼,周圍依舊是一片漆黑。他對父親的記憶并沒有多少,就連唯一剩下的,都是不好的。就算當年的事情他選擇原諒,兩個人也根本無法正常相處。他的童年缺失父親這個角色,長大了也不需要他的假意溫柔。母親呢,她會原諒他嗎,她會希望我和那個男人親近嗎……
季燃塵哂笑,原本凌厲的五官又添了幾抹邪魅,很是煞人。
車子的滴滴聲無盡地響徹在空蕩的停車庫里后停歇了,只留下一道狹長孤寂的尾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