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里，陳清立聽著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突然抬起頭。

獄卒恭敬地跟在陸韶宣身后，他啟聲道：“我想與陳大人說幾句話，你們先下去吧。”

獄卒們得令走開了。陳清立看著面前身形頎長的男子，他的眉眼有幾分像昔日好友，不過，好友從來不曾這般冷漠地看著自己。此情此景，竟讓他恍然回憶起了寒窗苦讀的時光，那時候他家境拮據，甚至連紙筆都買不起，他一有空便去書齋里抄書賺錢。冬日里寒冷，他連一件厚實的棉衣都舍不得買，同窗陸海升見狀，便給他勻了一件。他至今還記得，那件棉衣又重又厚，一穿上它便感覺不到冷意。

“陳大人在想什么？”陸韶宣沉聲問道。

陳清立頓時緩過神來，他收回視線，換了個姿勢坐在了地上，開口道：“我知道你今日來是想問什么——”他并未抬頭，而是繼續說道：“不過，你先回答我，孟氏母子是不是你接近京城的？”

陸韶宣不置可否。

陸清立輕哼了一聲，嘲諷道：“你比你爹陸海升聰明，江州太守周成放貪污一事，他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事便過了，可他偏偏要多事！他多事就罷了，竟千里迢迢給我寄了封檢舉信！”若他收到信后假裝不知，陸海升定然會懷疑他，那他在司諫這個位置上還能坐下去嗎？他實在沒有辦法，才將此事稟報給趙國公。

聽了他的辯解，陸韶宣嘲諷道：“此事確實是怨我爹，怨他識人不明，以為陳大人與他一樣剛正不阿——”

“剛正不阿又如何？他落了個什么好下場嗎！”陳清立激動地反問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朝中大臣分幾派，若他像陸海升一樣，他早就混不下去了！

陸韶宣見他冥頑不靈，直接問道：“向周成放下令殺人滅口的是趙國公么？”饒是心中早有猜疑，他還是想確認道。

陳清立沒說話，他抬頭看著他，突然笑了：“小子，你今日能將我扳倒，并不能證明你是對的，你不過是個三品武將，莫不是真以為自己能斗得過一品國公？要知道，他可是當朝皇后的親爹！也是大皇子的外祖父！”大皇子是嫡長子，皇上雖然未立太子，可大皇子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人選。

聞言，陸韶宣神情未變，只聽他開口道：“皇上是明君，大皇子亦是賢明，君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我又有何懼之有？”隔墻有耳，他一臉正色道。

陳清立一時分不清他的真實想法，怔了一下，隨即沒吭聲。牢房里靜悄悄的，隱隱能聽到遠處傳來“放我出去”的叫喊聲。他看了四周一眼，皇上賜他死罪，他應該是再也看不見外面的陽光了。

“所以當真是趙國公指使的？”陸韶宣低聲問道。

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陳清立腦中閃過陸海升的面容，突然起了愧疚之意。良久，他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周成放已經伏法，而我也命不久矣，你也算替你父親報了仇，太過計較，只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地。”

陸韶宣已經能肯定父親的死與趙國公有關，他神情微冷，輕輕吐出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陳清立震驚地抬頭看著他，終是忍不住說了句：“若不止是趙國公呢？”周成放在江州貪污的稅銀一大半都流進了趙國公府，可知趙國公卻是替大皇子斂財。大皇子野心勃勃，他和皇后母子在暗中拉攏了不少大臣，其目標便是問鼎帝位。試問，倘若大皇子一旦登基，陸韶宣能有什么好下場？

聽了他的話，陸韶宣眼眸微沉，趙國公身后還有人？大皇子么？他看向陳清立，陳清立見他猜著了，便不肯再說了。

“陳大人貪圖榮華富貴，舍棄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害她一生磋磨，又出賣了至交好友，讓他死于非命，到頭來卻還是身陷囹圄，不得善終，不知陳大人可后悔？”陸韶宣看著他問道。

后悔嗎？陳清立一時不得解。可若是重來一次，他怕還是會走上這一條路。他站了起來，背手看著他，不甘道：“人活著不是只有志氣，世人愚昧，都是先敬羅裳后敬人。你沒有經歷我所經歷的，自然不會明白。”

見他到死都不悔悟，陸韶宣不再與他浪費口舌。他轉身便要離去，身后傳來一道警告聲：“你若不想累及家眷的性命，便要懂得適可而止。”

他頓了一下，才繼續抬步離開了。

回到陸府，見蓁蓁正在練字，他眉眼一軟，走過去贊道：“你的簪花小楷真是越寫越好看了。”

赫連玉寫完最后一個字，才將毛筆放了下來，面露笑意道：“只是想練字靜靜心罷了。對了，陳清立跟你說了什么？”

陸韶宣看著她，想到他最后的警告，突然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低聲道：“蓁蓁，我爹的死應該是趙國公指使的，不，或許不止他。”她素來聰慧，他也不想瞞著她。

赫連玉卻是早就猜到了。她還記得，上輩子坐上皇位的并非大皇子，而是二皇子。而陸韶宣與二皇子在邊關有生死之交，她自然也希望二皇子登上皇位。

“我正好有一件事想同你說。”她說著，輕輕推開了他，一臉認真。

陸韶宣好奇：“何事？”

她想了想，踮起腳跟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果然見他神情微變，她立即解釋道：“你若是覺得不妥，我便讓明叔停下來。”

“有何不妥？”他心中本就做了決定，哪知道蓁蓁與他的想法竟如出一轍，如此甚好。

見他不反對，赫連玉笑了笑，她輕聲說道：“趙國公與大皇子之間的關系未必就無堅不摧，若是他二人心生嫌隙，于二皇子也是有利的。”既然知道二皇子會登上帝位，不如早早地站隊。

陸韶宣早知道她聰慧，卻不想她連朝中之事都一清二楚。他總算松了一口氣，剛剛天牢里陳清立的警告讓他心有不安，他擔心蓁蓁的安危。可如今見她思慮周全，這種不安便減輕了許多。

沒過幾日，明叔便送了一大疊銀票過來。經商這么多年，他見過數不清的銀票，可這次還是頭一回賺這么多銀子！他抑制不住地興奮道：“小姐，此事我辦得十分小心，不會有人查到咱們身上來。”

赫連玉點了點頭：“那就好，繼續按計劃行事。”

此時國公府里。趙國公暗中買了幾座礦山，其產出的鐵礦不僅能打造兵器，更能賣出天價。他本想將此事稟報于皇上，只是隨后一想又猶豫了。他花了如此大的價錢買了下來，怎么能白白就交上去呢？若是這些鐵礦都采出來，那必然能打一批武器，還能賣一笑筆銀錢！

“老爺，此事要不要與大皇子和皇后商量一下？”幕僚問道。要知道，鐵礦可是朝廷所有，這種私自買賣的鐵礦也有過先例，最后那商賈與朝廷各分了一半。可若是趙國公就不妥了，他本就是皇親國戚，此事若讓皇上知曉，皇上會怎么想？

趙國公猶豫了一下，吩咐道：“對，此事應該與皇后商量一下——”話一出口他便猶豫了，皇后雖是趙家女，可她心里卻是只向著他的兒子大皇子。國公府這些年沒有了江州的進項，已經今非昔比了。他想了想，又低聲說道：“先不要說出去，命人偷偷地采礦，聯系好外地的商賈，先賣一批，再將剩下地交給大皇子。”

幕僚還是覺得不妥，只是國公心意已決，他便不好再說什么了。

趙國公自認為沒人知曉，哪知道大皇子竟無意中聽見兩個小廝竊竊私語，其中便有什么鐵礦之類的話。他雖不上戰場，卻也知道鐵礦的重要性，那都是慶國的兵器！他又偷偷聽了幾句，才聽見郊外十里荒山的地名，他想了想，便吩咐人去打探一下。

京郊外那些荒山土壤奇特，做不了梯田，也養不了良草，竟能出鐵礦？他本是不信的。命人去打探一下，也只是將信將疑，哪知道手下復命說，那幾座似乎有人把守，他們的人根本就無法靠近。這才徹底激起了大皇子的懷疑。

他派了一支精銳的衛兵暗中查探，沒想到竟查到把守荒山的人竟是趙國公府的。甚至，確實有看到地上掉落的鐵礦屑。

大皇子驚住了。那幾座荒山占地面積寬廣，若真是礦山，那得采多少鐵礦？再一個，趙國公是他的外祖父，可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不肯告訴自己？那他采礦后想干什么？私自造兵器還是私囤銀兩？不論是哪一種，都讓大皇子對趙國公起了疑心。

翌日一早，他便帶人去郊外狩獵。一行人卻直奔十里地的荒山。國公府的小廝見狀，立即攔住了他。

“放肆，你們連本皇子也敢攔？”大皇子沉著臉斥道。

守山的小廝也急了，連忙派人去稟報趙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