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韶宣見狀，輕輕勾了勾唇，故意湊近了說道：“藥得趁熱喝，來——”說完收回手，拿起了藥碗，又舀了一勺遞了過來。

赫連玉無法，只好張嘴咽了下去。待一碗藥喂完，他又伸手往她嘴里塞了顆蜜餞。酸甜入口，剛剛苦澀的藥味一掃而光，她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原來他還挺貼心。

陸韶宣放下碗，讓她躺著休息一會兒，又替她掖好了被子，他坐在榻邊好一會兒沒有起身。

赫連玉一怔，他這是不打算回去了？如此想著，便問出了口。

“你生病了，我怎么能離開？”他一臉理所當然。

她直愣愣地看著他，在她的視野里，他突出的喉結格外顯眼，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好像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四目相對，她收回了視線，打趣道：“你該不會在這里坐一晚吧？不如讓秋實將隔壁房間收拾出來，你睡隔壁？”

她如此安排已算是妥協了，他總不能將她逼得太緊，略一思量，便點了點頭。

這一晚，赫連玉以為自己會失眠，哪知道竟一覺睡到天亮。她迷迷糊糊醒來時，聽著屋外半文和陸韶宣的聲音，談話的內容大意說是陳大人想見陸韶宣。她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陳大人應該是京中來的那位司諫陳清立。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換好衣服才打開了房門。只見屋外的主仆二人看了過來。

“你醒了？”陸韶宣三兩步邁過來扶著她。

他表現得如此親昵，偏生神色十分自然，倒不好叫她說什么。她斂下情緒，開口道：“我想向這位陳大人伸冤?！敝軐毑龘層H之事不能就此算了，還有柳老夫人，委實過份。

“好?！标懮匦匀幻靼姿拇蛩?，想都沒想地應了。

他行事利落，見她臉色紅潤，絲毫不見病態，午時便將她帶去了驛館。陳清立不惑之年，許是早年的貧困生活讓他較同年人滄桑了許多，一張臉上散落著皺紋，皮膚也略顯黝黑。他本是讀書人，一身書生氣質，見著陸韶宣，語氣親昵道：“韶宣，不，懷化將軍——”說完笑了笑，自嘲道：“你看我，一見著你便想起了你爹，就老覺著親近。”

據陸韶宣所知，他爹陸知州與陳清立少年同窗，一路相知至中舉，可謂是深情厚誼。然而，他爹便是命喪在如此情誼之下。他垂了垂眸子，客氣地問道：“不知我爹的案子，陳大人可查清了？”

皇上命他來查稅銀一案，周太守做賊心虛，一直惶惶不可終日，私下里求見了他幾回。他雖避而不見，可來之前趙國公有交待，此事務必不能牽連到京中，是以，他正在思考可行之策。

他嘆了口氣，正色道：“案子有些眉目了，陸兄雖是被牛欄山的山匪所害，可依你提供的證據看，是有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山匪，那這透漏消息之人便是害死了陸兄之人，至于稅銀貪污一案，兩者必然是有聯系的?！?

他說了這么多，卻半句不提周太守。陸韶宣心中冷笑，周太守貪污稅銀又害死了他爹，陳清立及身后的趙國公如此力保他，想必貪來的銀子是流向了京城。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赫連玉，便沒多說。赫連玉這才往前走了幾步，行禮道：“民女赫連玉參見陳大人——”

賜婚的圣旨已經在江州傳開了，陳清立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便和藹道：“你是韶宣的未過門的媳婦，那便也是我的后輩，無需多禮?！?

赫連玉今日可不是來同他認親的，她正色道：“民女要狀告江州太守之子周寶昌，告他強搶民女，還有柳府亦是幫兇！”

話落，陳清立素來處變不驚的臉上露出了驚意，他看向陸韶宣，見他神色平靜，便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他認真說道：“我聽說你是柳府的表姑娘——”她若是個聰明的姑娘，在皇上賜婚的當下，就算與柳府有隔閡也不應該提起，柳家的萬山書院連皇上都有所耳聞，以柳府表姑娘的身份嫁進懷化將軍府，旁人也會高看她一眼。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與柳家鬧掰，無疑是兩敗俱傷。

想到這里，陳清立心中嘆息。陸韶宣是個好苗子，只是這姑娘未必配得上他。

赫連玉不理會他心中所想，繼續道：“民女確實是柳府大夫人的親侄女，正是因為如此，柳府此番作法才令民女悲憤不已，還望陳大人替民女作主！”

陳清立本是皇上派來江州查稅銀貪污一案的，只是他是皇上欽點的京官，此事也能管，可他不想管，卻不得不管。他口口聲聲說與陸韶宣的父親相交匪淺，如今陸韶宣帶著他未過門的夫人來喊冤，他焉能坐視不理？

他想了想，回道：“待我查明，若真有此事，我一定會如實上報給皇上！”

一旁的陸韶宣輕輕扯了扯唇角，他就知道陳清立不會拒絕。

搶親一事十分明了，當日圍觀的百姓眾多，隨便拉幾個附近的居民出來問問，便知赫連玉所言不假。陳清立頓時頭疼，為了陸知州的案子，他已然不知道該如何結案，如今又出這樁事，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只好委婉地告訴柳大爺。至于為什么不告訴周太守，他貪污稅銀一事已是鐵板釘釘了。

早在赫連玉搬出柳府后，柳大爺便對母親生了怨懟之意，她當真是婦人之見！如此目光短淺，可真是害了柳府！他思慮再三，心中隱隱有一個決定，便去了一趟明安堂。

柳老夫人正在咒罵赫連玉：“……是我看走了眼！她哪是個乖巧的小丫頭，她分明就是盤踞在柳府的毒蛇，隨時準備將咱們柳府拉下水！”

正罵罵咧咧間，柳大爺進屋了。她臉上的怒意并未收起來，反而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似的，嘆道：“老大，咱們都被蓁蓁那丫頭騙了！”

柳大爺走到她跟前，揮退了一旁伺候的蔣媽媽，他神情嚴肅，柳老夫人眼皮子跳了跳，問道：“怎么了這是？”

屋里只剩下他們母子二人，柳大爺突然掀開袍子跪了下去，低聲道：“蓁蓁向陳大人狀告周寶昌強搶民女，還告了咱們柳府是幫兇。當日證人頗多，此事已無從抵賴，母親，兒子有個不情之請！”

柳老夫人下意識地捏緊了手里的拐杖，開口道：“想說什么就直說吧?！?

“陳大人是皇上的耳目，他的一言一語可以直達圣聽，兒子不想因為此事枉費了多年的經營，兒子只能忍痛請母親為柳府考慮！”柳大爺面色沉痛道。

柳老夫人徹底怔住了，她看著地上跪著的長子，好一會兒才動了動嘴巴，卻又說不出話來。此事確實是她糊涂了，可她的好兒子這是要推她出去受辱??！

柳大爺知道母親的性子，又繼續說道：“若是兒子站出來能讓柳家的名聲不受損，兒子更愿意自己站出來?？赡斨敲炊喟傩盏拿嬷肛熭栎?，這事兒換了旁人，難以令人信服。母親，您就當看在明棠的份上，幫他這一回吧?！?

柳老夫人最寶貝的便是嫡長孫柳明棠。若這事牽連到柳府里，明棠的名聲勢必要受損。她掀了掀眼皮子，聲音平靜道：“好，我知道該怎么做?！?

“母樣，兒子對不起您——”柳大爺無奈道。

柳老夫人卻不愿意聽他多說，無力地擺了擺手，讓他出去。待屋里只剩下她一人時，她喚來蔣媽媽，讓她去請三小姐過來。

柳明姝這兩日一直處在震驚當中，當今皇上竟然給赫連玉和陸韶宣賜婚了？！她本不肯相信，可親耳聽到宣讀圣旨的人不計其數，她根本就沒辦法欺騙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許是從第一回看到那個囂張紈绔的少年縱馬時，又或許是偷看了他的書信開始，她竟對陸韶宣生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隨著蔣媽媽到了明安堂，柳老夫人揚起了毫無生氣的臉，仿佛像是要吃人似地盯著她，讓她心生懼意。她小心翼翼地問道：“祖母，您怎么了？”

柳老夫人猛地跺了跺拐杖，厲聲說道：“明姝，當日在東街巷子里，若不是你勸我坐實了赫連玉和周寶昌的關系，如今赫連玉會如此仇視柳府么！”

柳明姝被她的咬咬切齒之語嚇得心驚肉跳，她勉力壓下心中的害怕，神色平靜道：“祖母，我確實錯了，卻是錯在太輕敵了，是我小看了她赫連玉！請祖母責罰！”

何止是明姝，她也小瞧了那丫頭！柳老夫人沉著臉看著面前的小孫女，她聰慧漂亮，比起明珠這個嫡長女竟強出了太多。她垂了垂眸子，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要請你辦一件事——”

此時驛館里，陳清立派人給周太守帶了個口信。周太守知道自己在劫難逃，聽了口信，臉上露出了怒意，卻在看到兒子周寶昌時，神情平靜了下來。他開口道：“我可以答應，但是，他答應我的一定要做到，否則我周成放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爹，您答應什么了？”周寶昌進屋，疑惑地問道。說完見他爹讓報信的小廝離開，他又追問道：“爹，難道就這樣便宜了姓陸的小子？”

如今都什么時候了，他腦子里還想著赫連玉！周太守滿心失望地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