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見了。

從今天一大早上開始，烏云徹底侵占了整片天空，沉重地壓了下來。即使在燈光明亮的房間里，也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來自高處的壓迫。程宇明從窗邊看出去，路上行人傾斜的身體和踉蹌的腳步在提醒著他此時外面的風已經很大了。

安寧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低頭呆呆地看著空無一物的茶幾，她此時嘴唇都有些發白，呼吸局促且不穩定，雙手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腿，像是未出生的嬰兒一般抱緊自己。

今天就是日記停止的日子了——也就是說，很可能原本安寧就是在今天去世的。

程宇明將視線從窗外收回，此時的天氣仿佛只要一聲令下，鋪天蓋地的雨便會傾盆而下，但是尚且還沒有那一滴雨水去爭做這個第一。

他看著在沙發上瑟瑟發抖的安寧，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在房間里踱步了幾圈，也是怕她看著自己走來走去心煩，于是最后還是坐到她身邊。

程宇明剛坐下，安寧就像是捕蠅草遇到飛蟲一樣纏繞在他身上。安寧的緊張感順著身體接觸傳到了程宇明這里，他也十分緊張，但是還是要努力故作鎮定地撫摸著安寧的后背，說道：

“沒事的，絕對不可能有事的，我們現在可是在室內啊......”

像是對著他自己在說一樣。

外面有什么異物被風吹起來砸到了窗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嚇得安寧一個哆嗦，抱著程宇明的胳膊更用力了。

世界此刻仿佛像是一個邪惡的魔鬼一般，肆無忌憚地用各種方法在努力捉弄著兩個神經崩的快要斷掉的小人。兩個人剛稍微平復了一點心情，外面終于開始下起雨了，一開始是一滴兩滴地打在窗上，很快就再也數不清了，天空中飄下的雨像是水管爆裂一般橫行霸道地宣泄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房間里太暗了，程宇明站起身想要去開燈，但是安寧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他摸了摸安寧的腦袋，

“開個燈。”

安寧這才放開程宇明。

他走到按鈕旁，按下開關。燈亮起的一瞬間發出啪的一聲，燈芯燒壞了。

安寧被這一下子嚇得尖叫了出來，程宇明趕忙跑回她的身邊：

“這燈泡壞了，沒事沒事，平時也經常會有的事情，別多想啊。”

安寧整個人縮成一團躲在程宇明的懷里，過了一小會才顫抖著小聲說道：

“你說，會不會命運是無法更改的？”

“怎么會呢？”

程宇明頓了頓，想了一下繼續說道：

“其實你想啊，很多事情其實不也已經變化了嗎？如果命運是不能改變的，那你現在怎么會在這里呢？”

“可是學姐他們試了那么多次...不也...而且現在這如果根本就不是真實的呢？這可能只是我們的一場夢......”

程宇明抱緊安寧：

“那我也希望這場夢永遠不會醒來，我去把小臺燈拿來吧。”

安寧搖了搖頭，

“就這樣吧，我不怕黑......你陪著我。”

“好。”

他們就這樣在沙發上互相依靠著，傾聽著窗外的狂風暴雨，有一句沒一句地互相低聲說著話。屋子里的一些電器的指示燈此刻十分明亮，有那么一點像是在漆黑夜空中的幾顆星星一般。他們似乎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兩人仿佛被卷入時空的漩渦一般，此刻時間就像是停滯了一般。

安寧突然說道：

“其實蠻奇怪的哎？”

“嗯？”

程宇明沒太明白她在說什么，安寧繼續說道：

“我怎么會這么差的天氣跑出門去呢？”

程宇明沉思了一下，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看著窗外那駭人的惡劣天氣，沒有一點頭緒。

“不知道哎。”

他回答道。

“一定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發生了......是家里出事了？”

她說著拿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聊了幾句，安寧的爸媽提醒她不要出門，注意安全。并沒有什么事情發生了。

“那你說是為什么呢？”

掛了電話，安寧繼續問道，

“你說會不會是你出了什么事情？”

程宇明指了指自己：

“我？我能出什么事情啊？”

“不知道啊。”

“別想啦，我去開燈吧，該做飯了，總不能餓肚子。”

程宇明輕聲說道，然后輕輕在安寧臉頰上親了一口，她輕輕“嗯”了一聲。

外面陰天看不出來，其實現在已經很晚了，為了快點吃到東西，所以程宇明就煮了一鍋泡面。他們一言不發地吃完了之后，心有靈犀地什么也不想做，于是就提早上床，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用心跳和身體的溫度傳遞著彼此的情感。

安寧在黑暗中突然開口說道：

“你說我會有感覺嗎？”

“感覺？什么感覺？”

“就是我本應死去的那個瞬間，我會有感覺嗎？”

程宇明皺著眉頭，抱著安寧更緊了一些：

“別說傻話，不會再有那個瞬間了。”

安寧沉默了一會，也不知道是接受了，還是在想些什么別的事情，過了一會，她又一次開口道：

“你當時是怎么就一下子就相信我們是在循環里的呢？”

程宇明深吸一口氣，然后說道：

“具體說不上來，但是你和我說了以后，我就覺得這是不能被否認的…”

“不能被否認的？”

“嗯…就好像這是一種規定一樣，我沒法否認…”

程宇明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抱歉，或許自己應該更努力地否認這件事，但是自己對于這件事情深信不疑的程度就像是自己在面對一道需要翻越，但是抬頭也看不見頂的懸崖一般，他對此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

“你呢？”

“嗯？”

安寧像是有些走神，又或者她只是此時此刻對任何事情都沒辦法專心。

“你怎么會相信自己在循環之中呢？”

“有點類似吧，但是我還是花了好久才消化了這件事情，不過可能到最后也就像你說的那樣吧？就好像心底有個聲音和我說，這一切都是真的，久而久之，我也不再懷疑了。”

程宇明聽聞，在安寧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

“或許吧，又可能這都只是我們兩個人的幻想呢？你看，如果是真的，那此時你多半是在外面淋雨呢，可是你現在就在這里，今晚咱們怎么都不會出門，等到天晴了之后，我們就都沒事了。”

他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

“我們會沒事的。”

靜聽風雨，無人再出聲，空氣中漸漸凝結著焦慮和緊張感，程宇明感覺不能就這樣哆哆嗦嗦一言不發地過完這個晚上，他想了想，先開口問道：

“等出門了，你第一個想吃什么？”

安寧一直沒出聲，程宇明還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不過稍微偏頭看著懷里的女孩，即使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也在亮晶晶地撲通撲通地閃爍著一樣。

“火鍋。”

她思索了很久，很認真地回答道。

“不是前兩天剛吃過的嗎，真沒新意。”

“那不一樣！先不說食材送過來就已經沒有在店里那么新鮮了...但是要自己打掃衛生就很破壞吃火鍋的體驗好吧！......”

這次安寧的話匣子一打開，沒想到就關不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起了這么神奇的效果，這似乎是今晚第一次能把她的注意力從躲避車禍到別的事情上來。

“......那邊的薰衣草貌似很好看，等到咱們有空了可以一起去看。”

也不知怎么地，就把話題聊到了這里，安寧頓了頓，然后說道：

“其實你說的對。”

剛剛安寧像平常一樣天馬行空地說了一大堆話題之后，突然拋出這么一句，搞得程宇明一時間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啥？”

“在家里的話，不可能有什么問題的。”

她扭頭看著窗外說道。這風暴還真是不知疲倦，從開始到現在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卻未曾有過一點點會減弱的跡象。

“對啊，沒問題的！”

“感覺好像沒有那么緊張了......這么想想，剛剛我那么緊張反而好像有些奇怪哦？”

“膽小鬼。”

程宇明見安寧似乎終于不再緊繃著了，于是也試探性地開了開玩笑。

“我可死給你看哦...你都不來捂我的嘴了嗎...嗚嗚嗚嗚...”

程宇明捂住了她的烏鴉嘴，低頭看了眼時間，之后說道：

“倒也不是很早了，起來洗漱一下，然后聊聊天早點睡吧？”

“嗯。”

那天夜里，他們其實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根本就沒有早睡，終于在不知道什么時候聊累了睡著了。他們甚至都沒注意，外面的風暴也在不經意間逐漸減弱，最后變成了普通的小雨，直至停下。籠罩在房間里，更是積壓在他們心里的那種緊張感在聊天的愉快氛圍中煙消云散。命運、死亡、輪回......這些沉重的詞語是沒辦法擠進他們的話題中的。尤其是隨著時鐘終于走過了8月17日的最后一秒鐘，最后一絲疑慮和不安也終于破碎。之前發自心底對輪回的命運的深信不疑，此刻卻像是一場夢一般。他們怎么會深信安寧會在這一天死去呢？真是奇怪。不過這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們現在相信：

他們沒事了，她沒事了。

只要等到明天一早，他們就可以迎著風雨散去過后的陽光，走向未來。

窗外怎么還在吹著風。

程宇明醒來的第一反應是這個。

他伸了伸懶腰，努力驅散濃厚的睡意，揉著眼睛坐了起來，手輕輕拍了拍身旁，卻發現自己拍的被子空空如也，他立刻一哆嗦，全身一抖，瞬間清醒了過來。

不過好在他一抬頭，就看見安寧站在床邊，從背后看不見此時安寧臉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背影足以暗示下一秒她要說出來的話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們還在這一天。”

程宇明的腦子不工作了，他很難處理出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什么叫我們還在這一天？他就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安寧轉過身來，此刻她的臉上黯然無光，眼皮下垂著，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

“我們還在8月17號，時間沒有向前。”

程宇明嘴巴張了好幾次，最后才終于說出一句：

“別開玩笑了，怎么會呢？”

安寧拿出手機，給他看，時鐘下面的一行小字赫然寫著：8月17日。

“不不不，這怎么會呢？一定是手機出了什么問題。”

安寧沒有接話，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程宇明也拿出自己的手機，上面一樣也寫著8月17號。

正在此時，他的手機接收到一條消息，是他媽媽叫他注意安全，今天不要出門。這樣一條普普通通的消息卻讓他一瞬間呆滯住了。

昨天也正是這個時間，他媽媽叫他注意安全，不要出門，信息的內容完全一致。他又翻了很多別的信息，種種跡象都在指向安寧所說的那句話：他們還在這一天。

他看向陰暗的室外，如果天氣預報說的沒錯的話，昨天夜里臺風就應該過去了，此時即便是見不到陽光，也不應該這么灰暗……

他們還在這一天。

程宇明看向安寧，她也這么看著他，兩人的目光里都閃爍著不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