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梅平靜的坐在審訊室,眼里帶著目空一切的淡然,好像現在拿一把槍抵在她額頭上,她也不會有絲毫畏懼。
她臉上的青澀未退,可眼中夾雜不合年齡的冷漠,好似看透一切的生無可戀。
江微曾經見過太多這樣的女孩兒,多到她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見到辛梅的那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視而不見,深深融入骨血里的堅持與正義,無論多少年都不會磨滅。
辛梅點名要單獨見她的時候,江微心里十分緊張,她當然不是緊張審訊本身,而是懷疑自己從前是否見過辛梅。如果見過,那時的辛梅可能還不到十歲。
這些年的恐懼和壓抑,使江微的容貌和神態改變了很多,就算辛梅真的見過她,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兒又能記得什么?
“我叫辛梅,十六歲,為了得到工作,我對百貨公司謊報年齡。”江微剛進門,辛梅便主動開了口。
“我知道。”江微拉開審訊室的椅子坐下:“張茵錄用你幫她做事,正是看中你是未成年人。”
辛梅點點頭:“沒錯,我是自愿的。”
兩人都是規規矩矩的學生臉,語氣平靜溫和,把整個審訊室帶出了與刑偵隊迥然不同的風格,仿佛正在播放的懸疑電視劇《第十三號命案》忽然插進了一段《少年的你》。
“我以為你會感謝我。”辛梅勾了下嘴角,笑容帶著幾分邪氣。
江微嘆了口氣:“謝你什么?我進試衣間后,你打電話把張茵送到警方面前嗎?可即使如此,你犯罪依然是犯罪,性質不會改變。”
“我知道錯了,很后悔。認錯態度誠懇,可以減刑嗎?”辛梅幽幽開口。
江微愣了一下,外面的刑警更是一愣,沒想到她居然這么快認罪了,不像個難啃的硬骨頭。
趙起云抬手按下藍牙耳麥,輕聲說:“問她張茵是如何教唆犯罪的。”
“張茵是如何說服你,讓你‘幫忙’的?”江微在審訊室里問。
辛梅聳聳肩,語氣輕緩的說:“她知道我無父無母,孤身一人生活不易,就跟我說有個賺錢的買賣讓我加入,不用我具體做什么,只要幫忙保密就行。就算運氣不好有一天被警察發現或有人報警,我是未成年,也不會判我多重的罪。然后她威脅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事,如果不答應,就不會讓我走出商場。算起來周美玲走后我就干了一周多,一分錢還沒拿到就被你們抓來了。”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忽然問:“話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是怎么發現我的?”
江微猶豫了一下,頓住不說話。趙起云對著耳麥吩咐:“沒事,告訴她。”
“排班表。”江微說,“周美玲過去一直是早晚班連著上,從不換班,固定每周五休息。陸大勇身為商場的維修工,本應哪里需要他去哪里,可周美玲休息的這一天,他全天排班都安排在女裝部,甚至無中生有弄出巡檢、電路測試一類的工作,這一定不是巧合,他們兩人必有一人留下看場。我之所以等到晚上才動手,是想看看你和文佳佳究竟誰不換晚班,結果就抓到了你。你是接替周美玲,留下看場的人。”
“原來如此。”辛梅輕輕一笑,低下頭,眉目間掠過一抹凄涼,“聽說未成年犯罪會被送到少管所,呵,其實挺好的,管吃管住,不用受人威脅,比我之前過的日子好多了。”
監控室里所有人臉色一變。
辛梅的話是對執法者赤裸裸的挑釁,可江微知道,辛梅對這個世界已經不報什么期望了。
她把失蹤女孩兒的照片一一展現在辛梅面前,希望她還能心存一絲善念:“這幾個女孩兒你見過嗎?你知道被陸大勇拍過照的女孩兒去哪里了嗎?”
“你聽說過試衣間暗門嗎?”辛梅不答反問,平淡的話語如一根冰冷的利劍刺穿江微的心。
江微瞬間僵在椅子上,眼睛死死盯住辛梅的眼睛。
“一對夫妻在一家精品店購物,妻子看上一件衣服,進入試衣間試穿,可他的丈夫在外等了快半小時都不見妻子出來。他進試衣間找人,卻沒看見他的妻子,他詢問店員,所有店員都像是串通好的,都說沒見過那樣一個女人。丈夫求助當地警方,警方搜查了精品店,又四處尋找失蹤的妻子,但一無所獲。
幾年后,丈夫去外國出差,想起自己失蹤幾年的妻子心情低落,陰錯陽差走進一個‘真人秀’表演,舞臺上有一位手腳都被切斷的全裸女性被當成花瓶擺在那里,這位女性的舌頭已經被拔掉了,不斷發出奇怪的呻吟聲。丈夫看到這位女性的面孔,嚇得暈了過去,那正是他失蹤多年的妻子。”
辛梅嘴角露出殘忍的笑,聲音如魔咒緊緊纏住江微的五臟六腑:“我的姐姐就是這樣死的,她不但被砍斷了手腳,還被泡在酒缸里,在古代這就叫……哦,人彘。”
血腥殘酷的畫面一一閃過眼前,慘叫的、呻吟的、哀求的……看著滿地鮮血,看著毒品注射進她們體內,她卻無能為力,當年的她也是被那個人囚禁的寵物。
“接著問她,她姐姐是誰?這件事和五個女孩兒的失蹤有沒有關系?”趙起云在耳麥里吩咐,可江微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
身體本能的觸發了防御機制,外界的一切聲音都被她隔絕在外。江微腦海里不斷重復過去十年的那些畫面,粉飾太平的美好背后,是殘忍的真相,足以讓她一輩子顫栗和恐懼的真相。
“江微,聽得見我說話嗎?”趙起云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江微卻已經聽不到了。她胃里一陣翻攪,眼前一黑,硬生生把那口酸水咽下去,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再次涌上來,直沖鼻腔。
她痛苦的捂住胃,嘴里發出輕微的一聲干嘔。
“怎么回事?”劉局詫異的坐直身子,轉臉詢問趙起云,卻發現他人早就不在監控室了。
走廊上,趙起云對站在審訊室門口的刑警說:“把嫌疑人帶走,快!”然后,他進入審訊室,不顧審訊室內的監控還未關閉,上前一把拉住臉色蠟白的江微,握住她的手緊了緊,著急的喊著:“江微!你怎么了?快說話!”
江微木然的抬起頭,看見趙起云的一瞬間,因害怕而緊縮的瞳孔漸漸舒緩下來,劇烈跳動的心逐漸平靜。
她動了動干白的嘴唇,覺得嗓子干疼的發緊:“趙……趙隊……”
她慢慢回過神,有些木訥的站起來,啞著聲音說:“不好意思趙隊,我剛才……可能是低血糖犯了……頭有點兒暈……”
辛梅已經被刑警帶走了,審訊室門口站著包括劉局在內的很多人,都在擔心的看著她。
江微尷尬的笑了下,心想自己這次又丟人了,她這樣的人,可能真的……不適合當警察吧。
“小江的臉色很差啊,新人努力工作是好事,但也要注意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劉局很官方的表達了對下屬的關心,然后看了趙起云一眼,又對江微說,“跟在趙隊手下干活,你要做好吃苦的準備了。”
“請領導放心,下次參與審訊,我一定不會像今天這樣了。”江微嗓子干啞的保證,語氣很真切。
劉局看著眾人說:“行了,今天先到這里。大家都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趙起云一頓,剛要說話,劉局瞪了他一眼道:“你也回去換身衣服,聞不見身上的怪味兒嗎?”
趙起云:“……”
蔡聞和孫思遠低頭忍笑。
“是。”趙起云站直身子,服從命令。
江微包都沒顧上收拾,她摸了摸褲子口袋,確認電動車鑰匙和家門鑰匙都在,埋頭快步離開分局辦公大樓。
夜晚寧靜,她站在門前用力做了幾次深呼吸,口鼻中惡心的血腥氣漸漸被沖淡了,腦子里可怕的畫面暫時被壓制下去。
她自嘲的笑一下,剛準備去車棚取車,身后忽然傳來趙起云低沉如大提琴般的聲音:“我送你回去。”
江微第一反應就是搖頭:“不用了領導……我家不遠,騎電動車很快就到了。”
“你覺得我一個干了快十年刑偵的副隊長,分不清你剛才是低血糖還是PTSD嗎?你要是半路上神志不清出個什么交通事故,我作為你的直屬上級,可說不清楚了。”
他注意到了?
聽到PTSD這個詞,江微心又提了起來。
趙起云義正辭嚴的說:“創傷后應激障礙不丟人,哪怕是資歷頗深的老刑警,見多了血腥殘忍的場面,也會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陰影,這很正常。我不問你過去看到過什么,只想知道你還能參與這次的案子嗎?”
江微錯愕,抬頭看他。他沉吟片刻,好像下定了某個決心,補充說:“心理陰影不同于其他問題,你要是……想退出我沒意見,而且不會影響你的實習考核。”
這已經是趙閻王能做出的體貼下屬、關心新人的極限了。
江微站在趙起云面前,定定的望著他。
遠處的車流聲近而又遠,飛蛾一下下撞擊辦公大樓門口的頂燈,輕微發出噗噗聲響。
半晌,她一字一字說:“放心吧趙隊,我沒問題。”
計劃了半年,終于碰到這冰山的一角了。哪怕前面是斷壁懸崖,她也不可能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