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裴央洗了澡,一面清理腳上的傷口,一面和臧應紅視頻。自那回浴缸變瀑布之后,臧應紅生怕裴央再去她家借住,于是逢年過節從不問候,朋友圈從不互動,裴央還以為自己被拉黑了。
今天是個例外,臧應紅說她特地起了個大早,專門來和裴央視頻的。
“千山萬水都擋不住我對你的思念,妹砸!”臧應紅發的消息稱:“區區十二小時時差,算個毛線?”
裴央猜都懶得猜,這女人定是有事相求,但這也不妨礙她二人先吃吃靳校的瓜。
“天啊,靳校咋成這樣了?”臧應紅聽罷,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連連搖頭:“男人啊,手里頭有兩個子兒,屁股下就生出龍椅了?”
裴央嘆了口氣,低頭往棉花上倒碘伏。“實話說,我倒覺得他挺實誠。擺明了價碼談,不用浪費時間呀。”
“你又不是去相親的,談什么談?”臧應紅搓了搓惺忪的眼睛。
“他言下之意,我除了給他做做情人,一無是處唄。不瞞你說,我當時真真真的想給他來一巴掌!哎呀!”裴央一不小心,碘伏擠多了,褲管和袖口上被濺得黑不溜秋的。“如果不是為了從他嘴里套兩句話出來,我也犯不著這樣。”
她從盒子里抓了兩張紙巾出來,胡亂一擦,“但是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他說的每句話還都挺在理。就和他交流這么倆小時,真學到些東西。”
“拉倒吧你,腦子抽了嗎?”臧應紅一翻身坐起來:“你生在裴家,又和沈亦這老狐貍膩在一塊兒辣么多年!這都沒能讓你憋出點運籌帷幄的商業頭腦,我看十個靳校都難。”
裴央將紙巾隨手團起丟在地上,支著下巴思索片刻,煞有介事地反駁:“還真不是這樣。你看啊,以前我做不好的事,我爸呀沈亦呀就會大包大攬地接過去。我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哎喲算了,木魚腦袋,不知道像的誰!’沈亦的口頭禪就是:‘你放著,還是我來吧。’”
裴央總結道:“但是靳校雖然嘴巴欠扁,倒也算對我直言不諱。”
“害,這怨誰吶?”臧映紅道:“老娘剛和你認識那時候,也指望我這獨立自強新女性的小火苗能燒你身上去!可你那爛泥糊不上墻的驢腦袋呀……靳校要真看得起你,也不會拿這一套應付你!”
“也是。”裴央點頭承認。如果說今天這次見面是一場面試,那么裴央明顯搞砸了,沒能和靳校達成什么商業合作。
“不過啊,”臧應紅正色道:“這奇葩的開場白放一邊,靳校這人還算靠譜的。”
“這我知道。”裴央同意。關于靳校,圈里傳來傳去的消息無一不是工作,鮮有緋聞。
“可惜了……”臧應紅把自己厚實的身軀往床上一砸,“你倆吧,要是咱們讀書那會兒能好上,如今保不準伉儷情深。你們認識也有……”她掰起指頭數了數。
“十二年。”裴央告訴她。
“對啊,比和你那挨千刀的前夫認識都久!”臧應紅思索一會兒,忽然道:“哦不對,咱們讀大一那會兒,靳校已經結婚了。”
“這么早?”裴央驚訝道,悠閑地撕開一張創可貼。那時候靳校才二十四吧?
“據說,他前妻是個窮出身,為了能攀上高枝,和靳校奉女成婚,拼得夠嗆。”從臧應紅的語氣來判斷,她嘴巴里說的“拼”,不是什么討喜的事兒。“也難怪靳校現在又想找你這樣的,門當戶對嘛。你知道的吧,他家境不錯。”
其實裴央并不了解靳校的家庭背景,只知道他爸媽是做醫藥行業的海外華僑。裴央沒打算多打聽,低聲道:“別這么說人家。畢竟給他生了個女兒,也不容易。”
她停了停,又好奇地問:“哎你說,他這一套對付女人的伎倆,管用嗎?”
“管用啊!怎么不管用?”臧應紅一拍大腿道:“只要錢給夠數,誰都別攔著老娘!老娘給他生猴子!別說他前妻的女兒了,只要她樂意,老娘趴地上給他前妻騎!”
“哈哈哈哈……”裴央笑得前仰后合:“鵝鵝鵝鵝……”
“當然啦,老娘終極形態,還是攥著頭頂都干禿了換來的這把銀子……”臧應紅捏起三根手指,在屏幕前搓了搓,“找個年輕貌美的漢子……”臧應紅的口水都快滴到手機上了。
“我洗澡的時候還尋思呢,”裴央感慨萬千,“當年我富得流油,怎么就沒逍遙一把,找個奶兇奶兇的,讓他濕淋淋地等在暴雨里,然后我這樣……”
裴央在床上蹦了起來,跳到床邊站好,一手插褲子口袋里,一手在空氣里捏了支煙,眼神放空兩秒,又低下頭,微微皺眉,壓低了嗓音道:“來,過來。撇開愛情,姐姐什么都能給你。”
“咯咯咯咯咯……”臧應紅樂成了一百只鴨子。
不過在耳邊震天響的“咯咯”叫里,裴央依稀聽見門外傳來電梯抵達樓層“叮”的聲響。
裴央這兩天暫住在父母家,整理從工作室一股腦兒搬出來的畫冊。自裴長宇出事以來,胥紫英都在外奔波,幾乎不回A市,裴央也落得清靜。
這里的公寓是大平層,一層一戶兩梯,進電梯需要刷卡才能上來。她估摸著是胥紫英回來,于是和臧應紅簡短兩句就說了拜拜。
“喂別啊!我真有事兒找你!”兩個人聊天聊得嗨過了頭,臧應紅都忘了她找裴央的正事。她還沒來得及再嘮兩句,裴央已經掐斷了通話。
裴央在可視門鈴上瞥了眼,的確是胥紫英從電梯里踏出來。
她心里一陣高興。雖然胥紫英八成又要嫌棄她沒化妝、埋汰她身材沒管理好、嘮叨她不務正業,但自從父親出事以來,她好久沒見這毒舌老母,心里頭真記掛呀。
臨到門口,裴央趕忙從玄關上順了一支胥紫英的黃銅發簪,三下五除二把頭發盤起來,掛上一個討好的笑臉,開門迎接胥紫英。
令裴央意外的是,胥紫英一見到自己,整個臉“刷”地就白了。
“你怎么在這兒?”胥紫英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呵斥。
裴央愕然,自個兒娘家,她當然是想也沒想就過來了。怎么還得報備一句嗎?
裴央還未回嘴,就看到母親身后的電梯里款款走出三個人,一女二男。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胥紫英并不是一個人回來。
領頭的婦人,裴央看著眼熟,但記不起具體是誰,大約是父親某個生意上的合伙人。而她身后兩位吊兒郎當的壯漢,一個打了鼻釘,另一個紋了脖子,醉醺醺的,眼神都明目張膽地往裴央身上打量,一看就不正經。
“喲,小央也在啊。”婦人脖子上掛著串珍珠項鏈,大顆大顆的珍珠飽滿圓潤,襯得她富態。“阿姨正好在樓下碰到你媽媽,想著上來串串門。”她笑瞇瞇地看著裴央,話說得陰陽怪氣。
“小孩子在這里礙事。”胥紫英不太自然地應付一句,轉頭用極低的聲音告訴裴央:“你快走了。”
“哎,別介。”金阿姨提聲道。她這一句,鼻釘男兩腿叉開,擋住了去電梯的路。“小央啊,阿姨問你也是一樣的。你們家管事兒的呢?”金阿姨鼻孔朝天,四處望了望,“咋都沒看到啊?”
裴央沒有理會她的嘲諷,皺了皺眉:“你什么事?”
“進去說吧!她人在這兒,她家管事兒的指不定就躲里頭呢。一家子男人都是慫貨!”金阿姨自說自話,抬步就往屋里走,后頭倆哥們兒手插屁股后兜兒里,也晃晃悠悠地跟著上來。
裴央上前一步,低頭直視她,平淡地說道:“阿姨,家里頭有點亂。就這兒說吧。”電梯間是有監控的,多少安全些。
“哎喲喂。”金阿姨笑出聲來,“小姑娘長大了,沒什么家教哦……我看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話,倒是沒說錯。”
“裴央,你進屋里去。”胥紫英見氣氛有些火藥味,上前來拉裴央,又轉頭對婦人道:“金花,沈亦馬上到了,有什么事情,你們……”
“你少給我扯犢子!”金花突然面露兇相,轉身向胥紫英挨近一步:“他娘的一大家子不知好歹的玩意兒!老金就是信了裴長宇這孬種的話,被他惹得一身腥!我兒子在外頭還得夾著尾巴做人!你讓沈亦給我出來,別的我可以不要,但我們老金的養老錢,他今兒個說什么都必須給我吐出來!”
“金花,事情不是這么辦的。”胥紫英的態度帶著懇求:“你要贖回投資,必須走贖回程序。不是說我們不給,而是需要一些時間。”
“那你意思就是錢給退,對吧?”金花面露兇相:“那成!你現在就給我墊著。拿不出來,你信不信我今兒個把這燒了?”
金花脾氣上來了,她身旁的倆混混像是野狗嗅到了味兒,手腳都要活動起來,嘴里呼喘著冒出酒氣。
“媽,你進屋,把門關上,報警。”裴央鎮定地告訴胥紫英。
“不用的,小央,說什么呢。”胥紫英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金阿姨和我們多少年的朋友了。沈亦他早下飛機了,隨時就到。我們大家坐下來,事情都好商量。”
她邊說話邊點開手機,本意是想給沈亦撥個電話。但這個動作一下子引爆了鼻釘男,他上前一巴掌拍落了胥紫英的手機,一把將她摁在墻邊,“敢報警?”幾乎是同一時刻,紋身男迅速按滅了樓道里的燈,防止被監控拍到。“啪”一聲,四周陷入漆黑。
“別亂來,別亂來!”金花慌了,她叫這兩人過來,只是為了嚇嚇胥紫英,不是真要動手。
“金姨,我看這娘們得見點血。”鼻釘男酒意上頭,吹了聲口哨,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彈簧刀,“咔噠”彈出刀刃,只聽金花尖叫:“小心!!!”
“嗡”。不知是誰摁亮了樓道里的燈。
鼻釘男被驟然亮起的燈光晃了晃,混沌中眼前一個陰影砸下來。他不及抬手,就被一根棒球棍狠狠地砸在了腦門上,搖搖擺擺地往前兩步,手后知后覺地在空氣里胡亂揮了幾下,“砰”地一聲迎面摔倒在地。
裴央垂下球棍,轉頭看過來。紋身男見伙伴頭上涓涓涌出血來,在地上直挺挺地不省人事,頓時嚇得兩腿發軟,癱坐在電梯邊。
倒是金花,看到自己那遠房侄兒被欺負成這樣,腎上腺素爆棚,一把撿起掉在她邊上的小刀抵在胥紫英臉上,對著裴央大聲疾呼:“裴央,你別亂來啊!”
裴央冷眼盯著金花手里染了血跡的刀,耳邊“嗡嗡”作響,像是無數人在吵鬧,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不清。她輕輕甩了甩手里的球棍,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把棍子朝金花腳下丟去。
重新睜眼時,目光中的陰鷙把胥紫英嚇了一跳。
金花下意識地看了眼滾來的球棍。裴央大步搶上,右手按住金花面門往墻上一摜,順勢手臂摟住她的脖子,兩人糾纏著滾落在地。
金花被卡得眼冒金星,瘋狂在地上扭動,彈簧刀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對著紋身男喊:“阿旭!阿旭!咳……咳……阿旭……這婊……”
裴央翻身跨坐在金花身上,一巴掌掄過去:“不許罵我。”
金花嘴角被抽出了血,喘著粗氣叫嚷:“別……別打了!這事兒算了……算了!我們等、咳咳、等等就是了!”
“啪!”
“算了?”裴央又是一巴掌:“我說算了么?”
見裴央一下一下地扇金姨的耳光,原本目光呆滯的阿旭憤怒得兩眼通紅,抓了掉落在地的刀就往裴央這邊沖過來,又被胥紫英帶倒在地。他三兩下就踹開了胥紫英,回身去找今晚第N次掉在地上的刀子……
“叮。”
電梯聲響起。
金花努力撐開浮腫的眼皮,望向緩緩開啟的電梯門。她還以為是保安或者警察來了,感動得眼淚鼻涕不斷地涌出來,但上一秒的天堂成了下一秒的地獄。
電梯里走出來的,是沈亦。
驟然邂逅胡亂揮舞著匕首跑來的阿旭,沈亦愣了半秒,隨后身體微微右傾,躲開刀尖,左手準確地捉住對方手腕,沉肘往側面一扭。
阿旭手腕吃了痛,“嗷”來一聲,匕首“咣當”掉到地上。
“操!”阿旭嘶聲竭力地想要搏回點顏面,“他們一家子都……都練過!”
沈亦踢開匕首,一腳踹在阿旭膝蓋側面,“咔”的一聲脆響,阿旭摔在地上,爆發出一聲慘叫,“啊啊啊啊,殺、殺人了啊!”
沈亦正覺著頗為搞笑,卻發現裴央悄無聲息地從頭上拔下發簪,黑發散落,微微遮了冷肅的眉眼,趴在金花身邊盯著她。
“裴央。”他喚她。
裴央似是沒聽到,慢條斯理地替金花捋開蓋著面頰的頭發,用簪子抵住她的臉,神情冷冽得完全不是沈亦認識的那個女人。
那里不再有明晰而生動的光亮,尋不見長久以來給予他的明媚,好似靈魂脫離了軀殼,很冷,甚至有些殘忍。
“你你你,你要……”金花駭得眼睛睜得老大,語無倫次。
“噓......”裴央用左手食指壓著唇瓣,輕聲道:“你不是想見點血嗎?”
“殺人了啊啊啊!”阿旭喊破喉嚨。
“瘋了,她瘋了!”金花剛一動手來搶簪子,裴央左手按住她手腕,膝蓋壓住她的右臂,金花只得失聲大叫:“救命啊沈亦!沈亦!你救救阿姨!”
裴央聞言愣了愣,抬起頭朝四下里望望,又重新看向她,像是不明白從她嘴里吐出來的話,微微歪著頭問:“誰是沈亦?”
聽到這話,沈亦有些駭然,在她身側蹲下,再一次喚她的名字:“裴央。”
他去握她的手,裴央迅速躲開了,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像是被遺棄了的幼獸,無助、害怕、呲牙咧嘴、充滿攻擊性。
沈亦摸了個空,整個人怔了怔。
他想伸手去抱她,裴央突然轉身抬手,毫不猶豫地往他肩膀刺去,沈亦壓根兒沒料到她會對自己動手,猝不及防地錯愕在原地。簪尖很鋒利,一剎那扎進他的肩頭。
沈亦定定地望著她,尋她的目光。裴央松開手,向后挪了挪,微微右傾著頭,無聲地打量著他。
她臉冷漠陌生,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好似他第一次遇見的那個女人,美得攝人心魄,卻觸不可及。
許久,他將插在血肉里的發簪拔下,拔得很快,鮮血頓時涌出,在白色襯衫上暈出一大片殷紅。沈亦微微蹙眉,卻一聲沒吭,冷硬的神色在這時放得溫暖而柔軟,又一次攬住她的胳膊,將她帶進懷里。
裴央仿佛是失了神地愣在原地,他的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聲道:“沒事,不要怕,是我。”
他抱著她,一遍一遍地重復,按捺下心頭涌上來的心疼與不安,語氣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裴央終于緩緩抬起頭,與他對視。
半晌,裴央晶瑩的眼里竟慢慢地浮起淚水,不是小打小鬧時受了委屈的控訴,而是一種凄惶的、沉重的、生離死別的痛楚。
眸子里直逼而來的慘烈讓沈亦心臟一緊,他慌了神,無措地問:“裴央,怎么了?”
裴央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一碰他的臉。可她瞥見自己指縫間暗紅的血漬,忙不迭收回手來,不堪地躲開他的視線。
“抱歉。”她哽咽,無所適從地凝望遠處:“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