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央從這場夢里醒來,盯著灰暗天花板上即將剝落又死死粘著房頂不放的墻灰,覺得喪極了。
她起身去洗手間,往浴缸里放熱水。
十一月的紐約,天灰蒙蒙,將明。
為了簽離婚協議,裴央專程從A市飛來紐約。當年他們是在這兒走的結婚儀式,如今也要到這兒來走個過場。
更妙的是,最初他們婚禮上的兩位證婚人,一個如今身患前列腺癌,另一個在羅得島州的私營監獄里蹲著。
這孽緣。
不多時,水滿了浴缸。裴央單手撐在浴缸邊緣,彎腰關上水,起身抬起足尖試試水溫。這只是個習慣而已。她根本不在乎溫度究竟是冷是熱,跨腳踩進去,把整個人陷進浴缸里。
溫水沒過她的雙肩和脖頸,然后順著缸沿漫了出去,不動聲息地流到黑灰斑駁的浴室瓷磚地面上。
“砰砰砰!”
臧應紅把浴室門敲得直響,在外頭大喊:“喂,你干什么呢?”
“砰砰砰!”
裴央沒回答,在水里把自己埋得更深。
聽不到裴央的回答,臧應紅叫道:“你特么別在老娘這兒死啊,老娘不伺候!”
裴央聽到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扶著浴室墻面“蹭”地站起來,起得太猛腳底打滑,“嘩啦”一聲跌回浴缸里,頭在缸沿磕得一陣眼冒金星。
缸水四處飛濺。
裴央裹著浴巾一開門,臧應紅冒腦袋沖廁所里一看,氣得挑起一根眉毛:“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水會漏到樓下哇?!你當是漢普郡的豪宅嗎?!門口就是大海?”
這兒是皇后區臧應紅租住的公寓。裴央兩天前降落紐約,因為父母在東岸的幾處房產被聯邦調查局暫時查封了,所以她借住在大學同學這里。
臧應紅一把將裴央推到衛生間門口,不知從哪里翻出幾條大浴巾,“趕緊給我擦地,麻溜的!”
“我……”裴央帶著哭腔:“我心里難受……”
“咋了?”臧應紅抓著兩條浴巾,趴在地上用四肢飛快地挪動,手底下的兩條毛巾喝飽了水,發出“嘎嘰嘎嘰”歡快的聲音。“沒傭人伺候著沐浴更衣,娘娘您心里堵得慌吧?”
裴央知道她在諷刺自己,終于從毛巾架上拉了條浴巾,假模假樣地墊在腳下抹了抹地。
“砰!”
這次是公寓門口的敲門聲。
“完了。”臧應紅雙膝落地,憤怒地仰起頭看著裴央。
果然,樓下房客找到房東抱怨漏水。房東帶人進屋處理一番,告知臧應紅需要支付七百美金的勞務費。
“你們訛……”裴央還想上前理論,被臧應紅一個手勢攔下來。臧應紅接下來對房東好說歹說,說了個五百美金的價格。
“怪不得你做不了訴訟業務。”房東一走,裴央便埋怨道:“瞧你這臨場應變能力……”
話音未落,她見臧應紅先前應對房東的滿面笑容瞬間消散,瞪著裴央惡狠狠道:“這錢你來付。”
“我沒錢。”裴央無奈地往椅子上一靠:“我的美元賬戶全被凍結了。我連住賓館的錢都沒有,不然誰想住你這兒?”
“我讓你住我這客廳,夠意思了,嗯?”臧應紅把裴央的內衣、外套、坎肩、包包一件一件地往椅子里的裴央懷里丟:“欠、債、還、錢。那沈亦呢?他的賬戶也被凍結了?讓他給你錢!”
裴央低下頭,她不大清楚沈亦的財務狀況。
他們結婚那一年,裴央二十五歲,剛從MBA畢業。這個金光燦燦的學歷來自波士頓一個派頭挺大的私立大學。但裴央的實習經歷、學業背景幾乎均是徒有其表的裝飾,一切都來自于她那位在商界叱咤風云的父親,裴長宇。
她嫁給沈亦之前,父母養著她。
結婚之后,裴長宇提攜沈亦,由沈亦養著她。
沈亦這一路走得既穩且快。他從弗洛斯的金融咨詢起步,每兩到三年換一個部門,頭銜也一步步攀升,新興市場股票研究VP、主題式策略投資總監……
兩年前弗洛斯被伯曼收購,沈亦彼時三十一歲,已經做到弗洛斯全球資產配置基金的Co-head。
而裴央……依舊是裴央,只不過老了六歲而已。
一個月前家里出事,裴長宇正在等待取保候審聽證會,與此同時,裴央在美國的所有銀行賬戶全部被凍結,包括她和沈亦的聯名賬戶。
但是沈亦的資產清單絕不會是幾個銀行基金股票賬戶那么簡單,英屬維爾京群島的殼公司、開曼群島的離岸信托,還有無數裴央弄不清楚的金融操作……
離開了裴央和裴長宇,沈亦不過是洗牌再來罷了,而于裴央……
“別呆了。”臧應紅拾起鑰匙敲了敲桌子,打斷裴央的自怨自艾,“穿好衣服,去離婚!”
裴央在郁郁寡歡的自我憐憫中套上一條黑色西裝短裙,搭了件水貂毛坎肩便出了門,妝都沒來得及化。
直到樓下,裴央才明白臧應紅沒打算開車捎她,因為她壓根就沒有車。
“開什么車?”臧應紅皺著川字眉,“老慢了。還是地鐵方便。”
于是裴央只好踏進紐約地鐵。
像是一場圣潔的洗禮,滿地匍匐的黑得發膩的口香糖、四處逃竄的油光蹭亮的大老鼠、撲面而來的酸腐汗臭、蹲坐在角落被腐朽的毛發所掩埋的流浪漢肆意露骨地打量她的目光……
裴央差點兒沒當場哭出來。
臧應紅踏著雙猩紅色恨天高,個子依舊不及裴央高挑。可二人站在地鐵車廂里,她卻滔滔不絕地數落著裴央,先贏了氣勢。
“賓館住不起,行李你倒是帶得全?”臧應紅放開地鐵把手,猛地搓了一把裴央珍珠色的水貂皮坎肩,“三個30寸的箱子,光是裝你的皮草都不夠吧?還有我說,你爸給你留的信托呢?你不至于真窮成這樣吧?你爸難道是良心企業家嗎?”
裴央幽怨地瞥了她一眼,“我有兩個信托,但是都得第一個孩子出生后,每年才會自動給我寄錢。日常用度,都是沈亦在……”
臧應紅嘴巴張得老大,打斷她:“老頭也太狠了吧?催生催育這一塊還是你們有錢人會玩。”
“唉,誰知道會忽然變成這樣……”裴央哀怨一聲。
爸爸出事的時候,定是想著有沈亦在,家里總歸能好好的,他一向最是信任沈亦。思及此,裴央抿了抿唇,臉上難得浮出一絲清冷的意味。
“一副好牌被你打得稀巴爛。”臧應紅連連搖頭:“回到六年前,瞧瞧自己這外型、這家境,哪是沈亦能攀上的?”
裴央輕嘆一口氣,這種話她實在是耳朵都聽出繭來了,不論他們身處何地,總會有人提醒沈亦,娶著裴央是他天大的福氣,祖上都得燒高香。
說他們不般配。
說他是贅婿。
說他和裴央在一起,是既謀財,又圖色。
就連沈亦的朋友,也會玩笑說今后如果有了孩子,最好還是像裴央多一些。
誰會想天天聽著這些話過日子呢?
更別提沈亦了,他那么清高的一個人。
“說起來,”臧應紅只會挑最扎心的問:“你咋就被甩了?沈亦不一向對你不錯嘛?”
裴央收回思緒,深吸一口氣,想找回點面子,提高音色:“怎么就是我被甩?離婚可是我提的,今天這律師就是我……”
“拉倒吧!”臧應紅推了她一把:“離婚是沈亦拍的板,你安排律師見的面。你頂多算是個秘書。”
感受到這一掌的深厚功力,裴央硬生生咽回這口惡氣。
“那他怎么說啊?”臧應紅又問:“離婚,總該有個理由吧?”
“能有什么理由……”裴央仰頭看向車廂里的地鐵站牌,盡量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愛了唄。”
她說謊了。那天在家中,沈亦的原話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裴央吸了吸鼻子。
“我說,”臧應紅見她一副迷惘惘的樣子,大膽猜測:“該不是因為你總是生不出個娃娃吧?”
這話嚇了裴央一跳,她趕忙去捂臧應紅的嘴,“你輕點聲兒成嗎?”她四下望望,倒也沒人往這邊看過來。
“怕啥?我說的中文。”臧應紅絲毫不減音量:“再說了,你流產那事兒,圈里都知道啊。”
聽到這話,裴央驚訝地倒吸一口氣,反問道:“什么圈?知道什么?”
“害,反正傳得和真相八九不離十吧。”臧應紅一擺手:“就說你擠破腦袋為了當個三線小模特,減肥減得愣是把自己憋出了厭食癥,一邊暴食一邊催吐,好好一個孩子,被你自己活生生吐出來了!”
裴央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微微張嘴,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這、符、合、生、物、學、原、理、嗎?”
還和真相八九不離十?
“哈哈哈哈!”臧應紅見裴央信了自己的鬼話,一拍大腿笑得爽朗豪邁。
此時地鐵播報說已到站萊辛頓大道和五十一街。裴央瞪她一眼,轉身下車。
臧應紅還想再貧一句,卻見有個身著藏藍色羊毛風衣的男人跟在裴央身后出了車門。地鐵門合上時,臧應紅透過玻璃車窗見男人跟在裴央身后默默走了一段,似是想與她打招呼,卻又沒有開口。
匆匆一瞥,臧應紅看那男人體格高大,五官也算得上俊朗,膚色偏古銅,人看著溫和謙遜,不是沈亦那般孤傲冷清。
裴央從地鐵站悶熱的樓梯間出來,十一月呼呼的冷風撲面而來。馬路上行人的深色大衣和街景白色的小雪糾纏在一起,斑斑駁駁。
裴央埋著頭往前走,刺骨的風拼命往麂皮過膝靴里灌進去,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她的衣柜里,盡是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
一路趕到公園大道上律所大樓的玻璃旋轉門,裴央停了停,沒有立馬踏進去,而是退后兩步,仰頭望了眼這座灰黑色的龐然大物。
六年前,他們也是在這里簽下婚前協議的。
不論裴央多么一廂情愿地相信他們之間的感情像是冰晶那般純粹美好,這婚姻從頭至尾就沒能離開過合同協議、財產分配的主旋律。
沈亦不像她這么幸運,從剛開始就不斷地被提醒他這個一無所有的毛頭小伙與金光燦燦的裴家千金之間的涇渭分明,簽下一份又一份的協議,厘清一筆還一筆的算計,然后牽著她的手,在被紫粉色繡球花、香檳金色緞帶、雪白色蠟燭簇擁的紅毯盡頭,微笑著對她說:“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