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叔家的香火還是沒能傳下去。
這事說起來人人都覺得遺憾。
事情很簡單,王老板來水鄉看他家閨女,剛巧楊三也在,少男少女之間的眉目傳情瞞不過任何人。
王老板問:咱們宓娃喜歡他嗎?
宓娃答:喜歡呀。
遺憾就這樣產生了。
王老板十分英俊,人過中年,更是添了些儒雅隨和,見誰都是一副笑臉。他又是雙鳳眼,盛滿了溫柔浪漫,虜獲了不知多少姑娘女兒家的芳心。
父女倆同時看向一個人的時候,眼睛低垂的方向,嘴角上揚的弧度,一模一樣。
而當楊三成為這個被注視的對象時,他或許已經察覺到,這些溫柔都太過輕薄,也太容易獲得,像是假的。
楊三死不瞑目的前一刻,看到了宓娃眼角的淚水。他想,這些淚里,總歸有一滴是真心的吧。
就是對不起老父。
他遺憾地想到這,已經不再有機會說一句不孝了。
宓娃的未婚夫叫苑書章。
苑書章是苑都督家的獨子,長得人模狗樣。胸懷韜略,博古通今,尊師敬長,謙和有禮,是那些太太夫人小姐們心里的熱門女婿人選。
所以說王老板的本事還挺大。
然而宓娃知道,這位頗受歡迎的苑公子就是條披著人皮的惡狼,逮誰咬誰。
宓娃曾經問他:你手里到底沾了多少條人命?
苑書章不答反問:這些算人嗎?
彼時他剛殺了一個人,舔了舔唇邊的血,心情很好。
我按只算的。
他將那人的血倒進了高腳杯:你也可以嘗一嘗,很美味。
他又對宓娃行了個紳士禮:我的小未婚妻。
宓娃笑得很開心:我覺得我們還是挺般配的。
她的眼睛彎成了月亮,星子全落進了里面。
楊三是以漢奸的罪名被處決的。
人證物證俱在,誰也不好說什么。
楊叔很快就倒下了。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楊叔這一病,便再也好不了了。
宓娃日日守在他床邊。
那天清晨,太陽格外亮,云也格外白。
宓娃對他說:楊叔,對不起。
楊樹才50出頭,頭發卻比七八十的老人都要白的多。
他說:我知道,這事不應該怪你。
那天他的精神格外好。
他要來了拐杖,硬是不讓人攙扶。
他又對宓娃說:但我還是要恨你。
硬氣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掩面痛哭:我家小三只是喜歡上了一個閨女,所以他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漢奸。
死都不能瞑目,往后千世萬世,遺臭萬年。
那段時間,沒人看到過宓娃臉上的笑容。
宓娃眼睛又黑又大,皮白唇紅,不笑的時候像鬼一樣,怪滲人。
秋收冬藏,水鄉的相親百姓們又開始忙碌于生計。家家都要過日子,任何八卦都只是一味短暫的調劑。
宓娃又掛起了沒心沒肺的笑臉。
不是所有人都是愚民,只是他們知道該在什么時候扮演一個愚民。
宓娃撇嘴:我挺喜歡他的。
我搓了搓身上冒起的雞皮疙瘩:你的喜歡就是借刀殺人把人給弄死了。
宓娃說:因為有人想買他的命呀。
她說話時撐著頭,可憐又可愛。
宓娃說:他也對我有所圖呀。
我說:人不就喜歡你嗎?
宓娃說:他是共產黨,想弄死我爹來著。
末了,她又補了一句:我爹就是個賺國難錢的賣國賊。
我:……鼎禮膜拜。
我誠懇地說:我覺得我要是在你們那個時代,一局都活不下去。
宓娃說:你可以把我覺得去掉。
她拍了拍我肩:自信點。
我弱弱的問:那……楊叔呢?
我將他火化了。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跟今天天氣真好一樣: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她又問我:你的歷史學的好不好?
我想起了我62的高考分數:不好!
宓娃去翻別的書了。
她開開心心地拿了本《格林童話》回來,坐在座位上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她的臉頰白凈,肉肉的,很好rua。睫毛又長又翹,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
她的脖子上還帶著那個金元寶長命鎖,像是一個住在象牙塔里不諳世事的小公主。
我切換回單詞軟件,帶上耳機,翻開課本。耳機里是地道美式英語的circumstance,本子上是丑到沒眼看的circumstance。
字歪歪扭扭,就是寫不直。
我甩了甩手腕,喝了口水,換了支筆繼續寫。
我一向對自己有著深刻的認知。對我而言,宓娃所講述的這些故事都不過是一段段已經過去且不可考的歷史。
或許我該譴責?
我不相信我身旁的這只鬼是沒有殺傷力的。
我是愚民中的一員,我提防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