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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與王權:中國龍文化對古代日本政權的影響

文 _ 王鑫(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

“祖龍死,謂始皇也。祖,人之本;龍,人君之象也。”馮國超. 論衡[M].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625.秦漢之時,中國的龍已完成與王權的結合,成為帝王權力的象征。清朝,五爪龍作為帝王的專用紋樣,其他人不得擅用。劉廷璣所著《在園雜志》載:“五爪者謂之龍,非奉欽賜暨諸王賞賚,不得擅用,此定例也。”劉廷璣. 在園雜志[M]. 北京: 中華書局,2005: 15.然翻看日本典籍卻未發現如是記載。眾所周知,日本的天皇并不以龍為其象征。日本的龍文化自中國傳入,受中國龍文化的巨大影響。象征王權之龍是否被天皇接受過?它如何傳入日本?對日本有過何種影響?緣何天皇不欲以其為象征,而武士階層卻對其情有獨鐘?這些都是值得思考,需加以考證的問題。

龍紋傳入日本

據考古發現,在日本出現文字記錄以前的彌生時代(公元前300年至公元250年),龍紋隨中國的御賜品傳入日本。日本不少地區出土的彌生時代的方格規矩鏡上刻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像。據推測,當時日本的地方首領將銅鏡分割成數片,分給不同地位等級的人,作為地方首長的“王標”。

彌生后期(時值中國的三國時期),日本境內的小國邪馬臺國的女王卑彌呼曾遣使至中國,并帶回了大量帶有龍紋的御賜品。據《三國志·魏志·倭人傳》記載,當時帶回的御賜品有“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五尺刀二口、銅鏡百枚”。王仲犖. 魏晉南北朝史[M].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659.除絳地交龍錦上的龍紋外,百枚銅鏡上也刻有龍紋圖案。大阪和泉市黃金冢古墳黃金冢是古墳時期的墓穴,其中出土的銅鏡上所刻“景初三年”與《梁書·倭國傳》所載魏帝賜給倭女王“銅鏡百枚”的年份相吻合。中出土的刻有“景初三年”(公元239年,正是卑彌呼遣使至魏國之年)銘文的畫紋帶同向式神獸鏡印證了魏明帝賜予倭王銅鏡百枚的記載。此外,黃金冢古墳中還出土了三角緣盤龍鏡。

古墳時期(公元250年至592年),銅鏡作為祭器的祭祀功能逐漸減退,作為權力、地位的象征意義有所增強。現代出土的彌生后期至古墳時期的陪葬品中有數量巨大的銅鏡,多達4000余枚,其中最有名的當數三角緣神獸鏡,已出土500余枚,僅刻有魏年號的古鏡就有10余枚。日本出土了數量龐大的龍紋銅鏡及仿制品,說明龍紋在彌生至古墳時期已經被廣泛認識,且作為權力、地位的象征被納入陪葬品的行列。以沖之島祭祀遺跡為例,第一期的17號遺跡中出土了22枚仿制鏡,18號遺跡中出土了1枚舶來鏡,這些銅鏡既是祭祀品,也是陪葬品,顯示了古代日本的祭葬一致。此外,該遺址還出土了金銅制的龍頭、馬具、黃金戒指等陪葬品。大量帶有龍紋的文物出土,顯示該古墳群非一般地方豪族所有。有日本考古學者認為,該遺跡與倭王權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吉田晶. 倭王権の時代[M]. 東京: 新日本出版社,1998: 10-13.

京都市谷冢古墳形成于5世紀左右,因損毀嚴重,其墓主已無法考證,其亦出土了不少龍紋陪葬品,其中環頭太刀的刀柄上雕刻有二龍戲珠;金銅龍紋透帶金具上也雕刻有龍,形象生動。這些裝飾馬具、環頭太刀、銅鏡等一般被認為乃移民至日本的中國或朝鮮工匠所制。彌生至古墳時期,隨著渡來人赴日,龍造型傳入日本,廣泛見于象征著權力和地位的祭器、陪葬品上。

日本史書中記載的龍

5世紀,大和國統一日本,至持統、文武天皇之際,日本社會穩定,國力增強。元明天皇即位后,在整頓國家政務的同時,命人編纂史書《古事記》。該書成書于712年,由太安萬呂編纂,記載了日本神代至推古朝的歷史,包括稗田阿禮口誦之《帝紀》《舊辭》及一些歷代口耳相傳的故事。其序言中有“潛龍體元,洊雷應期”山口佳紀. 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1: 古事記[M]. 東京: 小學館,1997: 18.的記載。此處的“潛龍”“洊雷”指未即位的天武天皇,即大海人皇子。而在中國,“潛龍”“洊雷”正是指未即位、未出人頭地的人君。太安萬呂熟知中國古籍,將王權之龍引入日本史書。然而,《古事記》中關于龍的記載僅此一處。

有別于《古事記》,作為日本正史的《日本書紀》乃模仿中國的《史記》《漢書》等編纂而成的編年體史書,由天武天皇敕撰編寫。《日本書紀》中有關王權象征之龍的記載明顯多于《古事記》,其中頗有意味的是關于海神豐玉姬的描寫。據《日本書紀》中的《神代紀》記載,豐玉姬在誕下其子彥波瀲武鸕鶿草葺不合尊時化身為“龍”。豐玉姬之夫火遠理命出于好奇前去窺視豐玉姬生產,發現其化身為龍而大感震驚。豐玉姬發現后,一氣之下拋夫棄子返回海神宮,剛出生的彥波瀲武鸕鶿草葺不合尊由其胞妹玉依姬撫養成人,長大后與玉依姬結婚,產下四子,第四子即日本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

關于豐玉姬生產一節,有眾多版本,《古事記》及其他異傳中均記載生產之時的豐玉姬化身為“八尋大熊鱷”,唯獨在編纂《日本書紀》之時,撰者將其改為“龍”,可見其深受中國史書中有關龍的記載的影響。

平安初期,唐風文化盛行,漢詩文集、漢文說話集層出不窮。繼《日本書紀》之后,日本編纂了作為正史的“六國史”。漢詩、漢文、儒學教養成為貴族必不可少的修養,嵯峨天皇更是精通漢文化。在此背景下,“龍顏”“龍潛”“龍駕”等詞頻繁出現在日本典籍中。平安初期的《續日本紀》中記載,光仁天皇“寬仁敦厚,意豁然也。……又嘗龍潛之時,童謠曰‘葛城寺前在,豐浦寺西在’”青木和夫. 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12: 續日本紀四[M]. 東京: 巖波書店,1989:308.,將光仁帝即位之前稱為“龍潛之時”。

在《菅家后集》中記錄的菅原道真的奏表中,仁和四年(公元888年)奉昭宣公書中有:“今上龍潛之日、相視褻近……護龍顏于日月、徘徊東閣之內、加鶴壽于春秋”川口久雄. 日本古典文學大系72: 菅家文草: 菅家后集: 散文篇[M]. 東京: 巖波書店,1966: 623.的記載。菅原道真出生于儒學世家,乃著名的漢學家,文章得業生,死后被奉為學問之神,其奏表中將天皇稱為“龍”。

平安中期的漢詩文集《本朝文粹》第九卷序中有“望龍顏于咫尺,奉鳳銜于尋常”柿村重松. 本朝文(下冊)[M]. 東京: 內外出版社. 1922: 179,的詩句,此詩乃大江朝綱赴內宴之時奉天皇之命所作,此處的“龍”與“鳳”指天皇夫婦。

宇多天皇即位之年,有黃龍升天的記載。宇多天皇在位九年,乃藤原氏的全盛時期,社會相對穩定。《扶桑略記》載:十月朔己未,“即位之間,自乾角山中,黃龍騰天”經濟雜志社. 國史大系第六卷: 扶桑略記[M]. 東京: 經濟雜志社,1898: 637.。此處記載的“黃龍騰天”預示著賢君的誕生。

在唐風文化盛行的年代,雖然日本以龍喻天皇的記載有所增多,但到了平安中后期,隨著國風文化的興起,此種記錄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佛教中的龍得到了大發展。此外,在怨靈思想怨靈思想源于奈良時代長屋王與藤原廣嗣之死,因他們過世后其政敵都相繼死去,日本出現了在政治上失勢并死于非命之人會變成怨靈作祟的思想,并寄望于通過追封及密教的作法來平息怨靈作祟。平安時代,此種思想演變為將怨靈奉為神,通過祭祀來平息其作祟的御靈信仰。的影響下,日本的龍與政變、災異結合在了一起。《愚管抄》中記載了元歷二年7月9日午時發生的大地震,世人認為此次地震乃由與源氏相爭最終敗北的平相國死后化為龍所引發。黑板勝美. 事モナノメナラヌ龍王動トゾ申シ。平相國龍二成リテフリタルト申キ[M]//國史大系: 愚管抄. 東京: 吉川弘文館,1965: 536.當時的人認為,掌權之人心懷怨憤死去會化作怨靈作祟,而怨靈以龍的形象出現并引發災難,可謂龍在日本的演變中的獨特發展。

武士好龍

進入中世(公元1192年至公元1603年),掌握政權的武士階層愛上了龍紋裝飾。源義家的八龍鎧、龍頭盔便是一例。源義家作為白河天皇的近侍,在盡力保護天皇的同時,也彰顯出其跋扈、高傲的一面。《保元物語》中記載:“重代相傳薄金·膝丸·月數·楯無·面高·七龍·八龍等鎧。”永積安明. 日本古典文學大系31: 保元物語[M]. 東京: 巖波書店,1961: 77.

《后三年合戰繪卷》中的龍頭盔

上圖中的龍頭盔復原圖

圖片由作者提供,出處:笹間良彥,《圖說龍的歷史大事典》,游子館,2006年,第123頁

有日本學者指出,武士階層之所以使用龍紋,主要受佛教中的龍的影響。佛教中的八大龍王及護持佛法的龍神與日本武士維護正義的精神有相通之處,因此,日本的武人好用龍形象。笹間良彥在《圖說龍的歷史大事典》中就有所指出。參見笹間良彥. 圖說龍的歷史大事典[M]. 東京: 游子館,2006: 172-174.然而,筆者認為不能排除中國王權之龍的影響——在中國,龍乃權力、地位、力量的象征。源義家在1083年發動的戰爭“后三年之役”被認為是未經天皇允許的“私戰”,并在攻破清原氏后向天皇討要府邸與封賞。如此的義家制造了八龍鎧甲,難免有想要彰顯其實力、地位的因素在內。龍的王權象征意義恐怕也是武士好龍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后,武田晴信與織田信長開始使用龍紋朱印。武田晴信的朱印上刻有團龍,而織田信長的朱印則在團龍紋中間刻了“天下布武”四字。在中國,龍璽乃帝王專用之物,此時日本有實力的武士使用龍璽,不免讓人猜測其有想凌駕于天皇之上之意。除此之外,這個時期的武士盔甲、鎧甲、太刀上隨處可見龍造型,可見武士階層對龍的鐘愛。

關于日本的天皇為何最終放棄了龍作為其象征,先行研究也有所提及。荒川纮在《龍的起源》一書中指出:日本的龍雖然在諸多方面模仿中國的龍,但為了強調天皇支配的獨立性和正統性,中國的龍并不適合作為其皇權象征。而且,在歷史上,大和王權為了對抗蛇崇拜的舊勢力,還以太陽和鏡為權力的象征,這點也不容忽視。青木和夫. 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12: 續日本紀一[M]. 東京: 巖波書店,1989:204.

但僅以此似乎不足以說明問題。如前所述,日本最早的史書《古事記》中已有以“龍”形容帝王的記載,其后的史書中也有類似記載。此外,天皇在是否穿著繡有龍紋圖案的袞冕之服的問題上也有所猶豫與反復。如《大寶律令》中規定,天皇元日穿著模仿中國袞冕十二章的“袞龍御衣”,而到了《養老律令》頒布之時,這一規定則被刪去,天皇改著日本傳統的白衣。而據這之后的《續日本紀》記載,天平四年,圣武天皇元日朝賀之時,再次穿著袞冕之服。由此可見天皇在接受作為王權象征的龍時的諸多猶豫。

緣何會出現此種猶豫?這或許與龍作為王權象征的性質有關。王權之龍是在儒教的思想體系下形成的,其“天命”思想認為:世間最高權力者乃天,天有意志,下命于有德之人,即明君,明君順天命統治世人。西漢董仲舒在天命思想的基礎上提出“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災異論”,其在《春秋繁露》中指出,順應天命則祥瑞現,“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一國之君如“親圣近賢……致龍鳳皇”。黃龍作為祥瑞之物,預示著皇帝德行高尚。

其后,災異祥瑞思想進一步與五德始終說相結合。《史記》中載有“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螾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殷得金德,銀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烏之符。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司馬遷. 二十五史1: 史記[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73.可見,龍雖為祥瑞,但往往現于歷代君主改朝換代之時,大有易姓革命之性質。王莽篡權時亦稱“黃龍下”,而其“大歸言莽當代漢有天下云”。

中國自古以來以奉天命、順天意作為皇帝維護其統治合理性的理論支撐。而對于以神之子孫自居的日本來說,此種思想卻十分危險。日本的天皇以天照大神的子孫自居,神之后代、萬世一系乃日本維護皇權統治的理論依據。因此,易姓革命思想隨儒教傳入日本之時便被盡力排斥在外,這也就不難理解天皇在接受作為王權象征的龍時的躊躇反復了。而到了武士階層執掌政權期間,為了強調其統治的正當合理性,他們再次以中國的天命思想作為其理論依據,具有易姓革命性質的龍也因此成了武士階層的鐘愛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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