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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文家。

  • 太傅九
  • 愛吃魚的小佩奇
  • 8646字
  • 2023-09-16 02:18:17

一晃匆匆半月打馬而過,春日的風光已如潮水褪去,時而舒卷時而熱烈的日光已經沾染了些許的燥意,一日比一日更加肆意起來,愈發的讓人不敢直視。

奚國近日上上下下都是喜氣兒,威武將軍趙扶搖與??芤粦鸫螳@全勝,生擒寇首以及部下近兩萬俘虜,至此奚國海上再無敵守。

此乃幸事,國君姜柘特命大赦天下,賜金銀賜珍寶賜官爵,奚國上下趙扶搖風頭一時無可比擬,甚至連街頭巷尾的稚兒都能口口傳頌。

誰人不知,如今的趙扶搖可是國君的座上賓心頭好??!

至于昔日的何家,倒是鮮有人提及了,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

不過,宮里那位何家的貴妃娘娘倒是未受波及,依舊圣眷正濃,這番動作倒叫底下的人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過,再如何盛寵,失了臂膀,便會叫人少了忌憚。

畢竟,何家已為帝王所不喜了。

梁河如今也是熱鬧得緊,街頭巷尾從上到下全是人影,擠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打眼望去,全是大大小小的人頭。

聽聞文家文老太爺病危,所有奔往在外的子弟都回來了,一時之間,文家也是門庭若市,不過,這種繁鬧并沒有帶著喜意,反而人人臉上都是沉重。

大抵文老太爺是真的不行了,這些時日,梅老夫人重金延請醫者,上上下下打點,甚至走了昔日的關系,就連宮里的御醫都來了。

可惜,許是壽數將至,文老太爺一直沒有起色,文家府宅每日迎來送往,眾人臉上的哀色是一日大過一日。

許是禍不單行,文老太爺的病來勢洶洶眾人束手無策,就連文三公子也是朝不保夕,時常都能聽到文家后院里傳來的嘶鳴痛吼。

文家回到梁河祖宅已近二十載,這二十年,足夠在大多人心中留下對文家的印象了。

文家出過帝師,當年也是極為顯赫的勛貴之家,無論是宮闈還是朝廷,誰人對文家不是客客氣氣,就連當朝帝王都曾被文老太爺訓斥得不敢開口。

這份殊榮,已是天底下的獨一份兒了。

不過,許是應了那句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文家子嗣一脈稀薄死的死瘋的瘋,如今,偌大一個文宅卻連個繼承的人都沒有了。

文家如此勢大的召回在外子弟,眾人都有不少猜測,文家許是要從旁支過繼了,畢竟,嫡系一脈算是全都不剩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況且文家回到梁河的時日已經不短了,文家好善,就是平日里碰上尋常乞兒流民都會賑濟照拂,有時候還會布衣施粥,給窮苦人家送些吃食,這些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被眾人記在心底。

可往往,好人無好報,蒼天不睜眼。

無論是尋醫問藥還是求神拜佛,一把又一把的金銀灑出來,卻依舊不見絲毫起色。

而梅老夫人,也在眾人見證下,一日比一日衰老。

文老太爺與梅老夫人年少相識,后來姻緣相好結為夫妻,如今,已有六十余載,兩人從年少青青一起相攜走到垂垂老矣,這份感情無不令人動容。

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猜測,其中最多的就是,若是文老太爺和文三少爺這一關熬不過,可能梅老夫人也會一并去了。

喪子喪孫喪夫,這一生,于梅老夫人而言總是苦痛多過歡喜。

許真是大限將至,梅老夫人率領文家上下開倉賑糧布衣施藥,無論是梁河本地的乞兒流民還是外來的全部一視同仁,給吃的給穿的還給住的,城里住不下了就往城外修建房屋,不過半月,梁河的城外已經修建了大大小小近白畝的青磚房作為收容所,在這里,病者能夠得到醫治,流民乞兒能夠得到溫飽。

甚至,文家已經開始重新修建族學,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高低貴賤只要是誠心想要讀書識字的,文家一律全都收下,凡是求學者,文家族學里有筆墨紙硯經書論卷可供使用,并且,不會收取分毫金銀。

文家此舉轟動了整個梁河,甚至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人人交口相傳,人人津津樂道,如今越來越多慕名而來的來到梁河來到文家,求一條青天之路。

士農工商,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讀書的,或者說,就算有資格也不一定能讀得起書。

書貴筆貴紙墨貴,可最難求的是有先生教識,這天底下的大多數都是普通的凡人,凡人需要有人教有人帶,需要講解書中典故,需要告知如何分墨運筆,需要教導何謂真正的讀書明禮……。

人從呱呱落地到牙牙學語再到踉蹌學步,都得有人抱有人攙扶有人照顧,這樣,人才能長大。

同樣,讀書識字也是一樣的,有人在前面領路,而后面的人才能走得更加順遂。

文家此舉不求回報,只是為了為文老太爺和文三公子祈福,祈求上蒼保佑,祈求蒼天垂憐,給予文家一絲福報。

無論是世世代代在梁河生存的人,還是不遠千里來到梁河的人,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人人也都看到了文家的大愛無疆。

每每提到此處,亦是有許多人無故濕了眼眶,漸漸地,人心都在朝著文家聚攏,漸漸地,文家的名聲也越來越為人熟知。

在這一聲又一聲的口口傳頌中,都是善意的安撫,是不忍的落淚,是和文家一樣的祈求,文家積善,不該落到此番下場。

越來越多的身影涌入梁河,看著被擠得喘不過氣的街道,雖然大多數人都是衣著襤褸之輩,但人跟人之間都在維持著彼此的秩序,有條不紊地去領粥領藥,這一張張蠟黃而又干枯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初來時的惶恐不安,甚至目光相視之間已經有了溫暖。

梅老夫人與阿九并肩行走在人群的外圍,剛從藥鋪里出來,又看到了不遠處正在施粥的人群,接下來,要去看看城外快要竣工的收容所。

兩人都是步行,如今的城內根本容不下馬車,至于丫鬟婆子則是一個沒帶,畢竟,文家上下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了。

不過,一路行來還是有許多人看到了梅老夫人與阿九,有些膽子大些的會上前行禮問好,甚至當街跪拜的也有,膽子小些的不敢說話,只是囁嚅著站在原地羞澀而又不安的笑,這些人眼中透出的都是文家的敬重以及感激。

“阿九姑娘,老身倒是有個疑問想請您幫著解惑?!?

“阿九乃晚輩,老夫人想問什么直言便可?!?

“為何是文家?”

梅老夫人沒看阿九的神色,不過眼光浮動間還是能夠看到身側這人筆直修長的脊梁,看著是那么的銷瘦單薄,卻又那么令人心安。

“為何不能是文家?”

阿九脫口而出的話倒讓梅老夫人有些詫異,選擇文家其實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依著阿九的手段,大有很多人可供挑選。

最初是,梅老夫人慶幸文家與阿九是友非敵。

可慢慢地她才明白過來,這是天大的恩情。

文家從前是文人清貴之首,有好處也有壞處,文家一直以來都太文弱了,手中沒有武器身后沒有依仗,可偏偏還要在風雨交加中苦苦支撐,可想而知其中有多艱難。

但從此時起,不一樣了。

文家開始積蓄自己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心甘情愿的是前赴后繼的也是代代相傳的,在這片土地上,文家的精神將會永遠流傳,只要受過文家恩情的人,無論將來文家到了何種境地,總會有人在艱難險阻里搭一把手,也總會有人替文家爭相辯駁,甚至,為文家死為文家生。

這種精神會成為一種信仰,而信仰會被傳承。

文家,終會在歲月長河里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無論時光變遷,無論興衰交替,總會有人替文家走下去。

這樣的恩情,怎么可能是私心呢?

這樣的恩情,值得文家肝腦涂地。

想到這里,梅老夫人側身看向阿九蒼白的容顏,這人依舊是冰冰涼涼的,光是那雙能夠洞察人心的眸子就令人不敢靠近,可這樣的人,只有真正的靠近了以后才知道,無論心底有多少黑暗陰私,卻還是愿意在最艱難的時候給出溫暖。

她說她是惡人,她說她殺人不眨眼,她說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她,都信。

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不過碧玉年華的女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她肯定見過也經歷過最黑暗最陰私最苦痛的過往,她不知道在那些很難熬的時刻她是怎樣活下來的,她甚至對著她都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語也無法給出一個溫暖的懷抱。

因為她知道,眼前的阿九不會在意也不會貪念甚至不會歡喜的,她是翱翔九天的鴻鵠,她已然能夠風輕云淡承受風雨雷電的擊打,她也已經生長的足夠強大。

她需要的是一個志同道合的伙伴,是一個能夠同她一樣的強大的同伴,她選擇的是強者,是能夠并肩前行的同伴。

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的確,我也覺得文家很好,我此生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嫁入文家,夫妻和順,子孫孝善,我最大的運道都在這里了。”

如今的梅老夫人憶起過往已經少了些哀思,許是近日見的苦難多了,倒多生出了幾分舒懷。

人不是一開始就能生出勇氣的,很多時候我們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敢勇敢一次。

“是啊,我大抵和老夫人一樣的。”

“我也是花光了此生所有的運道,才能遇到趙都望和夫人。”

“我生來無國無家,像是天生地養一般來到這世上,幼時與野狗豺狼搶食,在死人堆里刨生,打得過的往死打,打不過的就趕緊跑,餓得很了的時候就連樹皮草根都沒得吃,蠻荒的冬日很長很長,有很多人很多人都會在黃沙里死得悄無聲息?!?

“都說命如草芥,可我這樣的人連草芥都不如?!?

阿九說的很慢,話語就跟平常一樣,聽不出絲毫多余的情感,可這種風輕云淡卻哽得梅老夫人心頭發酸也錮得疼。

她看得出阿九是真的不介意這些過往,她不是故意說出來惹人疼惜惹人憐愛,她就只是在平靜的說著自己身上發生過的過往,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不無不可對人言,這就是阿九,她簡單而又直白的剖析著自己,她光明坦蕩也干脆利落,合則聚不合則散,不強求不計較。

“梅老夫人,你看?!?

阿九纖細而又白皙的手掌映入眼簾,梅老夫人順著這抹白皙向遠處望去。

三三兩兩高矮胖瘦男男女女,這些人混合在一起組成一副怪異的畫面,有人在笑有人在鬧,有的人暴躁的緘著眉眼大聲呵斥,也有人恭順的低頭捧著手心的石頭小心討好的放入籮筐,光著膀子的揮舞著汗水,亮得發黑的肌膚透著紅,大口大口地飲下碗中的甘釀然后又輕輕放到一旁的案桌上,順便還給籮筐里又加了幾塊青磚。

沙土粘著青磚平地而起,打把的漢子看了又看嚴格的審視著高度寬度,來往的婦人老人排著長隊將手中的青磚一塊又一塊的堆放在一起,奔跑的稚兒挎著抱著水囊竹筒跑得飛快,時不時地還從懷里摸出幾個窩頭馕餅遞到盤地而坐的人懷中,有人坦然接過笑著道謝,有人憋紅了臉只知道埋頭苦干。

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流民乞兒,彼此之間談不上交情深淺,甚至很多不過點頭之交,但就是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因為一種莫名其妙的緣分聚集在一起,他們能吃飽有衣穿,還能有個庇護之所,甚至能識字能讀書,不用再流亡不用再提心吊膽,他們未來會在這里扎根,然后會一代一代的延續。

“老夫人,您問我為什么是文家,其實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您?!?

“就如很多年前我也問過一個人,明知道前路會死還是會選擇義無反顧地向前走,我不明白,因為我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會讓天下人負我?!?

“而這些人,就是他義無反顧的理由?!?

“他們都是掙扎里生死貧窮里的人,光是活著就已經耗費了所有力氣,這些人茍延殘喘卑躬屈膝,不被人看到,不被人接納,不被人歡喜,甚至,從生來便是有罪,他們的命從來都無足輕重,死了便死了,或者曝尸荒野,或者草席一卷,或者連死都不能?!?

“文家以往站得太高太高了,文老太爺是帝王師,厚德身正鑄天子脊梁,所授所傳大多是經義典籍大義大道帝王心術,要教導天子,就要隨天子站到最高處,走得久了離得遠了就看不到底下的蕓蕓眾生了。”

“勛貴世家亦是如此,他們的全副身家都系于帝王一人身,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們的目光只會由上而望,不會自降身份。”

“文人清貴就更不用說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大多數人這一輩子都讀不了萬卷書,何談行萬里路,一朝入青云,人人想的都是扶搖直上。”

“沒有人在意他們,沒有人看得到他們,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了,而踽踽獨行的微火終是無法驅散黑暗的?!?

“曾經的文家離這些水深火熱太遠了,可現在不一樣了,文家掉下來了,吃了教訓受了苦頭被打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你們也曾像這些人一樣孤苦無助,也曾奔走相告無人相憐,也一樣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丈夫,你們有了共通的地方,你們有了緊密相連的關系,你們會眾志成城彼此守望相助?!?

“文家今日庇佑了他們,而終將有一日他們也會庇佑文家。”

阿九的話一字不落地落入梅老夫人耳中,同時也落到了心上,渾身的血液在發燙在奔涌,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正當少年,她一樣在苦難里浮沉,她的熱血也隨著歲月一點點的剝落,最終,她站到了岸上。

她從驚惶不安到步履從容,最后,她走得意氣風發不再回頭。

她的見識在增長,她的心智在膨脹,她早慧聰穎也圓滑世故,她能辨人心能知人善用,同樣的,她的眼光越來越挑剔,有時候不過寥寥一眼就已經定了高低,后來,這種本領愈發的熟練融進了骨子里,她依舊良善依舊和藹,但這種良善和藹卻生了界線,她有了高高在上的優越,而于他人卻是云泥之別。

錯了,錯了,其實不該這樣的,看似清流不迂,實則格格不入,難融于上不受于下。

所以,這才是真正的“放肆”。

“阿九姑娘真是玲瓏慧智,老身羞愧,文家羞愧?!?

阿九看向梅老夫人,那雙沉淀世事的雙眸再次擠得通紅溢出了水光,同樣,是難得一見的脆弱,到像是懵童犯錯驚慌不安。

“老夫人,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文家的錯?!?

“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挑個人承擔,那真是太冤了。”

阿九看向梅老夫人,兩人突然對視,一人慌張,一人安然,阿九自始至終不曾有過片刻的變化。

“文家很好,文家的人也很好,您說過,這是您此生最好的運道,我相信?!?

“人心本來就有所偏頗,人也有喜有惡是常事,沒有好惡的大概只有那端坐在廟里神佛菩薩了?!?

“有時候滿身的盔甲不一定就能全身而退,而生了軟肋的人并不是有罪。”

“一切都與當年不一樣了,擋在身前的絆腳石鏟除就是,敢阻擋的人殺了便是,我不怕殺人,我也不怕死,我這一生活著就一個念頭。”

“我要趙都望趙家軍受萬人敬仰名垂青史?!?

“同樣,我也想看看,這世間是不是真的能成為趙都望口中的海晏河清天下大同。”

“我愿盡綿薄之力,同樣,我希望文家與我亦是無二?!?

梅老夫人看著阿九有些失神,其實,第一次聽阿九說這話時,除了震驚感動還有絲絲的荒謬,一個人究竟得生出多大的勇氣才能把別人的一字一句當作信仰,而這信仰熠熠生輝永不褪色。

這種私心,真是荒謬而又令人艷羨。

曾經有個人在阿九心中中下一顆種子,而這顆種子用心血澆溉用血肉喂養,是荊棘密布里的最柔軟最溫暖,也是逆鱗反骨所在。

不可觸及,不可靠近。

“老夫人來了……?!?

“梅老夫人……您怎么來了……?!?

“累不累……老夫人……。”

“張大,還不……快把凳子擦擦……。”

遠處的眾人紛紛熱情奔來圍在梅老夫人身側,梅老夫人看著這一張張熱烈燦爛的笑臉,萬般心緒涌上心頭。

側身回望時,阿九早已不見人影。

……

……

文宅。

眾人又經歷了忙碌的一天,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時日積累下來的疲憊和倦意,不過縱然疲憊,大家都還是在有條不紊地做著善后的事宜。

文家已經召回大部分流散在外的子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工,盡力去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不驕不躁不急不慢。

能有這樣的教養,真的很難得。

百年世家,世家百年,之所以世家成為世家,是有其根深底蘊所在的。

一路走來,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但大家都在依禮而行,這份禮遇與看重足以代表著文家對阿九的態度。

文三公子已經蘇醒,這段時日,阿九每隔一日就會去為文三公子扎針疏通淤血,從初時的懵懂模糊到現在已經談吐清晰,能握筆讀書了。

當然,知曉此事的只有幾人,有些事情在這個時候不適合宣之于口。

阿九走著走著就到了后院,后院是文家的庫房,當然,如今的庫房能搬的已經寥寥無幾,文家幾代積累底蘊其實真算不上太多,不過,好的物件兒其實并不少。

這不,阿九剛剛跨進后院庫房,就看到文嬤嬤提著食盒從里屋出來,文嬤嬤近些日子清減了很多,不過,這人只要精神頭兒足,身體倒是無傷大雅。

“姑娘來了,可用過晚膳?要是還沒用,老嫗這去灶上給您做點兒?!?

“三爺近來飲食清淡,今晚剛好熬了雞絲八寶粥,用高湯吊的,鮮的很?!?

“再給您配點兒酸辣的醬菜和酥餅,可好?”

文嬤嬤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不過,眼睛里的柔光依舊輕輕軟軟的。

這些時日,文嬤嬤跟阿九也熟絡了很多,兩人相處起來也多了些默契。

“那就勞煩嬤嬤了。”

“不勞煩不勞煩,老嫗高興呢。”

“對了,三爺對您送的那個什么椅歡喜得很,日日都要坐著,就連睡覺都得挨在床前?!?

“憋了一天了,就等您來了?!?

文嬤嬤笑著跟阿九錯身,人也麻利,幾息之間就看不到影兒了。

阿九想想剛剛文嬤嬤說話的語氣,眼底也略微柔軟了幾分,剛剛跨入里屋,就聽到了文三公子說話的聲音。

“可是阿九姑娘來了?”

“阿九,阿九,姑娘?”

文三公子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些微啞,畢竟有很多年都不曾好好說話了,在聲音上有高有低,像是說的不太圓滑一般,不過,倒是可以說清楚意思了。

阿九一進屋,就看到了身著松竹繡紋的白袍公子,墨如點漆的雙眸里泛著光,一瞧見便叫人眼前一亮,贏白的肌膚在燈火下沾染了溫度,看上去少了幾分瘦弱多了些煙火氣,修長的身影端坐在輪椅上還是顯得瘦弱,不過,已經比初時顯得有生氣了。

文書慈今年已是而立,他是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的老來子,與前兩個哥哥相差了二三十歲,不過,因著癡了很多年,所以歲月對他有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溫柔。

“三爺?!?

“今日可有不適?腿還抽筋嗎?”

文書慈一見阿九眼中的笑意更甚,眼前這人依舊一身深黑的粗布麻衣,頭發隨意的綰在頭頂,潑發如墨眸如星光,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配飾,卻依舊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昨日用了你新開的藥方已經不抽了,今日我還拉著娟繩站了幾息。”

“就是時不時的有些發熱,想貪口涼的。”

文書慈說話的間隙已經從俯首的書案上坐著輪椅出來,很自覺的靠到一旁的案幾上。

阿九照例診脈,診完脈又細心的查看了雙腿的恢復情況,時不時的捏一捏扎幾針,然后詢問文書慈的感覺,兩人一來一往,折騰下來已經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了。

“傷口恢復得很好,已經結痂了,剩下的要慢慢養?!?

“新開的藥方里我添了一味活血的藥,覺得體熱是正常的,這是為了加快你體內血液的流速,畢竟,你身體的某些血脈還有些輕微的淤堵?!?

“我看你腦中的淤血也化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在給你配幾瓶新的藥丸混著服用。”

“不過,還是要多歇息,不要讓神思過于疲憊?!?

“涼物可食,不可貪多。”

阿九說話的態度語氣都很是寡淡,聽不出溫度,神色上也看不出喜怒,一般尋常人見到這樣的人都會有些發怵。

不過,在文書慈眼里阿九是不同的,是能勾起人的好奇和探索的,他仔細觀察過阿九看人的眼神,好像人跟人沒什么不同,看人跟看個擺件兒動物是一樣的。

在阿九眼里,他看不到對這世間的敬畏。

其實細想是有些驚世駭俗的,或者膽大包天,不存敬畏之心的人向來要涼薄的多,對世故涼薄,對人心涼薄,對生命涼薄。

這人的涼薄像是浸在骨子里,對世間的一切都顯得興致寡淡,可偏偏這種涼薄又很矛盾,世人敬畏她不敬畏,世人貪戀的她不貪戀,世人大多約定俗成的她偏偏嗤之以鼻。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聽上去確實霸道豪強,但想來卻又覺得情理之中。

“阿九姑娘,無論您想要什么,文家都愿為您達成所愿?!?

文書慈的話是不經意想間的脫口而出,聽上去莫名其妙,但阿九知道此子確實聰慧。

他是下一任的文家家主,自然是能代表文家給出承諾的。

“你就不怕我做出什么挾恩以報的事?”

倒是比你父親多出了幾分俠氣,阿九想想,目光又柔和了幾分。

“應該的?!?

“您對文家有再造之恩,縱使文家上下性命相報,我都覺得淺薄了?!?

“文家落到今日境地,皆因太善太弱,大哥二哥慘死,青禾被害,我亦遭奸人設計癡癲殘廢數載,每每想到這里,我如身在地獄。”

“我發過誓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欺辱過文家的人,血海深仇都要以命來一一償還!”

文書慈說到這里雙眼腥紅,攥緊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甚至連喘息連都帶著急迫,同樣,也有著惋惜。

文家三子,各有不同,但不否認個個都是驚才艷艷之輩,就連入主中宮的文青禾都不是尋常勛貴之家的女子都是比擬的。

文書慈是幼子,瘋癲殘廢那年也不過十歲有余,如今重獲新生,這人清醒過來以后又重新為自己取了字。

文書慈,字仇讎,取自“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這字與名南轅北轍到了極致,很是戾氣。

不過,人吶,總要有個盼頭不是。

文書慈本該是風流少年郎看盡臨安花,大概最驚恐的事也不過是大哥追著打二哥揪著耳朵罵,父親的嘆息里是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無可奈何,而母親則是在一旁笑眼旁觀。

是啊,原本的一切就該是這樣美滿的,大哥做文臣入宰輔,二哥做武將為將軍,父親是帝師桃李滿天下,青禾為皇后鳳臨天下,而他則是打算招貓遛狗一生紈绔,順便再被母親時時鞭策。

他以為他的一生,本該是這樣的。

可怎么,就成一場空了呢?

想到這里,那個從夢中驚醒的少年終是憋不住捂著臉嚎啕大哭,恨不得掏空了心肝兒斷了心腸。

阿九看到這一幕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撇了頭朝外望去。

哭出來就好了,把所有的郁結都發泄出來,活下來的人還得繼續走下去。

沒辦法,突然之間就要長大本就很殘忍。

阿九想到這里,只在心底默默化了一聲嘆息。

哭了許久,那種晦澀而又尖銳的嗚咽聲才慢慢靜了下來,文書慈平復了許久才頂著一雙又紅又腫的眸子看向阿九,水光瀲滟的眸子里壓下了痛苦,余下的是一種維持在表面的平靜。

“一時有些沒控制住?!?

“讓姑娘見笑了?!?

“我其實從小就不愛哭的。”

文書慈說完,刻意牽扯著嘴角拉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阿九的目光由始至終都很平淡,平淡到讓人覺得冷漠無情。

“你,本就該哭這一場的。”

阿九的話令文書慈差點兒又憋不住,眼里翻滾著熱浪一層層地從身體里涌上來,到最后,他只能瞪著雙眼任淚肆流。

是啊,他早該哭的,這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奠已經遲到了很多年了。

他有時甚至有一絲慶幸自己瘋癲過早,甚至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嘗那些經過歲月窖藏的苦痛,待如今幡然醒悟,終于明白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所幸,文家還留有這一絲氣運,便是在此時與眼前這人相識。

“阿九姑娘,仇讎請您教謀?!?

“某愿執弟子師禮,奉您為尊,畢生碌碌絕無二心?!?

文書慈說完,朝著阿九的方向整頓衣襟而后雙手合十俯拜胸前。

“你想好了?”

“想好可就不能后悔了?!?

阿九的話很輕很輕,如鴻毛輕撫緩緩落于心尖。

“吾之一生,雖九死其猶未悔?!?

文書慈的話音聽得出顫抖,他不敢抬頭,生怕會看到那雙寡淡的眸光。

“好?!?

“達君所愿,九死不悔。”

“弟子受教,唯先生一人喏。”

說完,文書慈抬頭,目光爍爍的看著阿九,兩人都不在言語,卻都明白彼此是真正的站在了同一陣營。

真是個,聰明人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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