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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根骨。

入了六月后,日子一天比一天燥熱起來,就連空氣里都帶著濕咸灼人的溫度,算算時日,已有半月不曾有過雨水,日日天明都是烈日當空,往年的這個時節似乎并沒有如此襲人的燥意。

梁河城外的收容所已經修筑完畢,所有在外遷徙奔流而來的流民乞兒終是有了庇護之所,無論來自何地出身幾何,只要來到梁河,都會被接納收容,青年壯力可在城內做些粗許活計,要么修筑房屋要么加入城內的護衛隊,護衛隊是專門管制流民的,實在是梁河一時之間涌入的人口太多,而城中京畿早已分不出人手來了。

至于有點文識能夠識字讀書的人,又被安排進了族學,整理書籍也好,教撫稚童幼兒也好,或是抄寫經書典籍,總之能有一展手腳之地。

或老或小的人群要么幫忙做些吃食,要么在城中做些輕省的雜活兒,總之,人人不得閑,人人都愿盡綿薄之力。

不過,如今的文家卻不太好,文家幾代確實也有積蓄,說是富貴滔天算不上,只能說還是有些底蘊,可這些時日銀錢如流水滾去,旁支繼族鋪子莊田可收支的銀錢都已經全數充進公中,但還是日漸入不敷出。

流民巨數遞增,若是不能安撫住流民,接下來必然是要出亂子的,而且,這是一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文家眾人已經竭力縮減開支,但還是無可奈何,雖然文家子弟中也有人有怨言,但始終不敢鬧起來。

畢竟,文家嫡系還沒倒下,并且,梅老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尋常宅邸婦人,是以眾人還是畏懼這手段的。

“老夫人,今年所有田莊所出以及往年留下的余谷雜糧已經全部運來梁河了,足余兩萬三千石,大約還可供用半月之余。”

“老夫人,所有賬面能支用的銀錢共計一萬二千四百八十七兩,如今已經全部取出,用來全部采買糧食,今年開春,糧食較往年貴了十錢一石。”

“老夫人,前兩日已將慶安坊那邊的三家鋪子賣出,共計一萬五千兩,這銀錢已經全部支用出去采買藥材,這次采買我們遣出去的人是往衛國那邊走的,衛國商貿繁達,大部分尋常的藥材都要便宜許多。”

“老夫人,這天日越發燥熱了,大部分流民乞兒都需要置辦些輕薄耐穿的衣物了,不過,我們的賬上已經沒有余錢了。”

“還有我,老夫人,族學里的筆墨紙硯已經不夠了,還有請來的先生也需要發放工錢,還有,教具也是缺的很……。”

“老夫人……還有……。”

梅老夫人看著眼前老老少少形貌不一的人影只覺得腦門漲得發緊,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凝重的神情,一開口都是需要解決的問題。

不過才一月有余,文家就已經支撐不住了。

“娘,娘,可是身子不舒坦?”

鄭氏站在梅老夫人身旁,往日圓潤的身影也清減了幾分,顯得身上的裙衫都寬余了些,鳳眼之下埋著淡淡的青色,一看便知近來的時日疲憊不少。

“行了,別吵了,一個個的跟個烏鴉似的,就顯你們長嘴了是吧。”

“既然出了問題就想辦法解決,這銀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蹦出來不成。”

鄭氏的聲音很是洪亮,把眾人吼得一愣一愣的,文家子弟倒是也曾聽聞過這大夫人潑辣的性子,不過親身經歷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特別是在鄭氏那雙高高暼過的眸光之下,眾人都特別乖覺地裝起了鵪鶉。

銀子,這可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誰能有辦法搞到這么多銀子,難道要去偷去搶不成?

“咦,大家都在。”

就在這時,一席黑影進入到眾人的視線當中,面容清冷眸色寡淡,一身短打的粗布麻衣,可偏偏誰也不敢小瞧這人。

這人,就是個殺神。

半月前,有流民聚眾鬧事,文家大多數人都是文人,文人自然不擅武藝,去安撫調解的人都受了傷,差點兒就要出人命,可此人一來不問緣由直接手起刀落,那幾個鬧事的頭頭就尸首分離。

一句話沒說,但卻勝過他們唾沫橫飛了半個時辰。

那雙眼睛,人人想起都無比忌憚,生怕一個不慎就成了刀下亡魂。

“先生來了。”

“先生。”

“先生。”

眾人恭敬地朝著阿九俯首作揖,對了,阿九如今是文家為三爺延請的西席,自然成了文家的先生。

按理說文家乃帝師之家,何需旁人教導子弟,不過,以文家目前的情況來看,特別是在看阿九這個人,還沒有人會不識趣的要去分說個清楚明白。

畢竟,他們招惹不起。

“阿九,可是出了什么事?”

梅老夫人的臉色很差,日日操勞再加上年事已高,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像是一陣風都能吹走一般。

“無事,過來看看,老夫人。”

相處了這些時日,阿九自然對梅老夫人也多生出了幾分關懷之意,不過,好在老夫人底子還算康健,養些時日自然能夠補回來的。

梅老夫人看到阿九這般說自然也放心了很多,這人自來事事精細,從來了梁河起,她做的的每一件事都從無錯漏,自然叫人安心。

“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說。”

“想清楚,慢慢說,說具體的事情,才能解決它。”

阿九此話一出,眾人忍不住的瞪大了眸子,當然,不怪眾人不相信,實在是阿九這身裝扮委實不像有錢的。

難道,銀子還能憑空變出來不成?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眼色交融之中竟不知誰先開口,畢竟,誰對上這雙冰涼透骨的眼神都得發怵。

似乎是看到眾人的緊張,阿九調整著自己的表情拉扯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這一笑,眾人更是心神俱裂。

阿九這笑容像是刻上去的一般,皮笑肉不笑,特別是在那雙涼薄寡淡的眸子下,有著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驚悚。

得,笑起來更要人命。

“呵,我發現你們是不是就趕著我娘磋磨啊,剛剛不是個個都挺能說嘛,怎么現在都成了鋸嘴的葫蘆了。”

鄭氏一看這個個低眉垂頭的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真想上去一人一個嘴巴子。

當然,只是想想,畢竟,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草寇了,她可代表著文家的臉面吶。

“大家不用害怕,我不是弒殺之人。”

“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

“眾位皆是清實安矩之人,勿懼。”

阿九的話說得漫不經心,當然,也狠狠地震懾了眾人,更加令人不敢造次。

估計,在這人眼里,殺個人簡直比切個瓜還簡單。

“先……生……生,我是……族學的……管事,我叫……文生,字明山,年……二十,我……我……。”

自稱自己叫文生的年輕人忐忑的走到阿九面前站立,阿九眸光一轉,便看到那兩條在長襟下不停抖動的雙腿。

“不急,坐下,慢慢說。”

阿九坐在一張案幾前輕聲開口,文生看著眼前這張釉色的圓凳本是不敢坐的,可一觸及到阿九的目光,整個腿像是不聽使喚一般突然無力,人是直接跌到了實處卻差點撲個仰倒。

“不用緊張,慢慢說。”

阿九看著眼前這個長相樸實的少年人,眼眸是細長細長的,但偏偏走勢是向下的,所以看上去眼睛就剩一條縫了,鼻梁有些塌,嘴唇也偏厚,在加上膚色偏黃,是以這個叫文生的少年阿九是有印象的,畢竟,這長相還是挺令人印象深刻的。

“好,好……先生。”

文生深吸一口氣平復了許久,終于在阿九平淡如水的眸光中強迫慢自己慢冷靜了下來,其實,細細想來,這雙眸子只是沒有情緒而已,沒有情緒的人大多都不可捉摸,不可捉摸的人往往令人望而卻步。

可眼前這位,卻有些不一樣。

好與不好,都是直白而簡單的。

“是這樣的,先生,族學里已經目前已經收錄了一千兩百名學生了,按以往的慣例,每名學生都要備上一套筆墨紙硯,以目前族學里現有的共計五百三十二套,余下還缺了六百余套。”

文生對著阿九的眸子話說得有些磕磕絆絆,是以干脆就低下頭不看人把話說個完整。

“筆墨紙硯本就消磨得快,以目前的市價去采買,一套最少也要五百文,按現有缺失的去估算,至少也需要三百兩。”

“學里的夫子總的也就十二個,以現在學生的數量來看,忙起來確實捉襟見肘,夫人們往日講課都得跑著去,累就不用說了,長此以往,人是受不住的,所以我們族學還需要招募一部分夫子,至少得再有十余個。”

“另外,夫子們的工錢都是按月結的,一位夫子一月是十五兩銀子,這里又需要一百八十兩,若是能招募到其他的夫子,這銀錢還得往上漲。”

“再有,學里也供了吃食的,夫子們更是吃住都在族學里,夫子加上學生,這一日最少的花用算下來都得五十兩。”

“族學里招收的學子越來越多,那十余間堂屋已經不夠了,天時好的時候我們遮個簾子還能在院里兒將就一下,可若是遇上雨天就沒辦法了,再說了,筆墨紙硯都是珍貴的物件兒,一遇水就泡散了,所以,我們還得再擴建些屋子出來。”

“粗略估算一下,要是再擴建,這木料磚瓦之一類的就得耗費上千兩。”

“目前,學里確實已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文生都是撿著重要的先說,還有些七零八碎的小事兒只能在心里吞個囫圇,畢竟,大家都難。

廳里的眾人聽完就更加沉默了,文生說的不僅僅只是族學的情況,更多的是剩余的眾人大家的情況也差不多。

眾人都是面面相覷,或者垂頭或者低眉,但無一例外的眉眼之間都是壓不下去的愁緒。

如今這情況,梅老夫人與鄭氏私下都有過量算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接下來,沉默了半響之后,眾人依次上前分別陳述著目前各自負責的境況,事情有大有小但多數聽上去都很瑣碎。

總的來說,就兩字,缺錢。

足足過了個把時辰,眾人才一一說完,大家都說的口干舌燥,有的甚至哽了哽嗓子咽了兩口唾沫下去才好些了。

當然,聽完這番話以后,梅老夫人與鄭氏臉上的神情就更不好看了,唯獨阿九依舊掛著那副淺淡的面容沒有變過。

其實,眾人對阿九的印象并不算太好,畢竟這人一言不發就能挽劍殺人,殺人這件事確實令人懼怕,但更令人恐懼的是這人殺完人以后依舊是那副風輕云淡模樣,不會有半絲的動容。

這才是令人懼怕的東西。

人是血肉凡胎,吃的是五谷雜糧,受的是生老病死,人在世被世俗規鑒,自然會生七情六欲,情欲二字,乍一聽自覺粗俗低下,但細思才覺合理,人若是脫離情欲,便真的與那廟堂上高坐的神佛一般了,無情無欲,自然不敬生死。

所以說,阿九是人,但不全是人。

不是人的人,又該稱作什么呢?

廳堂中突然寂滅的沉默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壁角處瑩瑩閃閃的燈火都顯得裊裊竝竝的,就連堂外的微風都撩不散這一室的晦澀。

“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瘦了也黑了,想必連日來眾位都食不安寢寢不安眠,但縱然如此,大家都把手上的事情做的細致妥帖,以小觀大,文家家風確實一脈相傳。”

“阿九受教了。”

說到這里,阿九起身朝向眾人俯首執禮,一連三俯首,倒是廳中的眾人都沒能躲開。

“不敢,不敢。”

“先生言重了。”

“不敢執先生禮。”

眾人看到這等場面,連連作揖回禮,慌忙之中不免會碰撞到身邊的人,彼此臉上如臨大敵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當然,其中以梅老夫人與鄭氏為首,都安然平和且恭敬地回禮,清貴清貴,是清為家風清正貴為禮矩根骨。

讀書人,識得是禮矩行度,執得是風骨霸刀,曉之風花雪月曉之歲月苦寒,看富貴烹油看朱門凍骨,以身磨刀以心鑄筆,盛世之下如青松明月,亂世之中當引路提燈。

文人風骨,當如是。

“文生,字明山,明明如月巍巍其山,好字。”

“天歷十年文家遣散子弟,其父文諾帶幼子寡母遠走千里一路流亡,輾轉八載其父病重身故,你要侍奉親堂又要奔波生計,常常流落街頭食不果腹,幸得父輩開蒙又早慧堅韌,雖生計艱困卻從未斷筆棄書。”

“文家召回子弟,你不遠千里奔襲而來,讀書識字明理,知根念本立身,明山二字,汝當之無愧。”

阿九的話落在眾人耳旁如一團烈火頃刻燎原,站在眾人中的文生不由得繃緊了脊梁站得挺正,如同父親幼年時時鞭策教誨一般,文人的根骨不可折脊,縱然烈火焚身世風昭昭亦當如明月巍山巋然不動。

這數數二十載的流亡并不是幾句言語就可一一道明的,欺辱、毆打、踐踏、甚至被諷笑百無一用是書生,有很多次的念頭都想棄了這身根骨,可每每到此又覺羞愧難當。

文人,武士,士族,百姓都各有其道,這是他們文氏的道,既是道又是術,縱使皮開肉綻亦覺心安理得。

恰如此時,文生依舊覺得阿九高不可攀,這人依舊清冷疏離,于水深火熱之中冷眼旁觀,瞧見眾生哀苦卻又不為動容,狠辣無情但又覺得這人就該如此,他是提燈人,明火如炬炬,以一燈傳諸燈,以至萬燈皆明。

這,是先生的以身證道。

“晚輩明山幸得先生教誨!”

文明山捻正衣冠朝著阿九俯首一禮,阿九同樣不拒不退,文家根骨如此何止興盛百年,只是早晚而已。

“文正,字儒禮,年四十其二,少時醉心武藝寒熱不綴,后來跟著二爺出海殺敵,二爺身死你落下了終身殘疾,武之一道走到了頭,但最令你痛心疾首的是二爺慘死。”

“二爺待你無尊卑之分,所識所謀更是傾囊相授,于你而言亦師亦友,你自愧二爺自愧文家,至此就在文家后廚隱沒沉寂,成了灶房上的伙夫。”

“你雖學識淺薄但曉明大義是非,二爺所在世,定不愿見你自暴自棄。”

“你受二爺教導多年,自當為他延續風骨。”

阿九再次出聲,音聲淺淺但字字如千鈞,每一擊都重重的鞭笞在人群中那個末尾的身影上,剛才人人都有言,只有末尾的這個中年男人紋絲不動。

正是壯年的年紀,可這男人蹣跚的步子卻好似被風霜浸透了根骨只留下了一身狼藉,花白的青絲混亂的包裹著臟污的布條,卡不住的碎發散落在額前遮住了那片早已混沌遲暮的眸光,銷瘦的身量透骨的嶙峋是蓋不住的瑟瑟翛翛,身影游動牽扯著那盤旋而上的紋路更加的觸目驚心。

“先生,某不敢當。”

文正伸出左臂極力的拉扯著已然如枯木垂立的右臂,踉蹌著一短一長的步子走到阿九跟前,他拼盡全力維持的尊嚴大概就是想對著阿九行完一個恭敬的抱手禮。

眾人看到這一幕,有些已是不忍再看,紛紛撇向一旁。

活下來的人,都背負著枷鎖,脫不掉逃不開,不敢忘不能碰,日復一日只能咀嚼著回憶里的苦澀,最終在心底烙了印。

“二爺高潔威武,小人不能辱其名節。”

“況且,小人已是廢人,就連自顧生活都艱難,實在不配。”

阿九聽著眼前這個如破風箱一樣嘔啞嘲哳的聲音,目光又再次游弋到那麻衣束縛下斑駁扭曲的痕跡,最后,是那一雙截然不同的雙手,一只干癟無力,一只糙冽銼銼。

“你自愧自苦亦不能贖罪。”

“況且,你無罪,何須自贖?”

阿九的話令文正猛的抬頭對視眼前這雙幽如寒潭的眼眸,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仰起過這根脊梁了,驀地抬頭就連寸寸筋骨都僵澀發麻,只是一瞬,他又恨不得將頭顱都壓到塵泥里。

只是這一次,他的頭顱再也低不下去。

文正看著眼前這抹纖細而又根骨分明的手掌,明明贏白而又瘦弱,卻壓得這根脊梁必須凜然獨立。

“男子漢大丈夫,立于天地當不折傲骨,你是身殘不是心殘,心志不減不輸當年。”

“小人,小人,如何……?”

如何挺得起這根脊梁?

這根脊梁風骨早就隨著二爺一同埋葬了。

“你不該稱小人,你要說,我。”

“你是一個人,人之所以為人,首先要自重自愛,你若是自己看輕自己就是自輕自賤。”

“不能退不能怯。”

“你當年既當得起文書楦的青眼有加,那么,今時今日你亦當得起。”

“我要你永遠挺正你這根根骨,不準低頭不準彎腰,但凡你有一點屈服,我都會把這根骨頭一點一點的掰正。”

“我要你縱使血肉淋漓依舊仰身正冠,你敢退我就敢活剮了你,你就是死都必須給我正了這根脊梁。”

“不準逃不準避。”

“誰敢欺辱,殺之。”

“誰敢擋路,殺之。”

“誰敢退步,殺之。”

阿九一連三個殺字,字字冰冷刺骨,文正不敢退也不敢怯,他脊梁上這雙看似柔若無骨的手掌逼得他渾身都覆滿了荊棘,荊棘刺破了暗瘡流膿,呼吸之間都是小心翼翼的喘澀,可這一刻他卻好似重獲新生。

眼前這雙眸子里是數寒冽冽的冷酷涼薄,它涌動的殺意磅礴得令人窒息,但偏偏在這種險象環生的決絕下是讓人澎湃洶涌的快意,如刀尖起舞,如火中取栗。

“先生,小……,我該……怎么做?”

文生殘啞的聲線里裹滿了滾燙炙熱,須臾之間就燒紅了眼,他不敢避不敢逃,但目光之中又無比虔誠恭敬的看著阿九,他懼畏這人,但同樣又無比渴望投身烈火。

“你這一生醉心武藝,雖身殘但志不該殘,學有所用,去族學里做個武夫子。”

“小……,我……?”

文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幅模樣如何能夠教學立人,只怕是叫人貽笑大方。

他的第一反應是想拒絕,但咬破了舌尖嘗到了鐵銹的味道卻哽在喉間不敢發聲。

阿九自是知道文正所想,被打斷的脊梁不是一時之間就能斷骨重續的,可是,被打斷脊梁的又不是她,她從來沒有感同身受,她要的是言出必行,至于如何做到從來不在她的考量之內。

如同刮骨療傷一樣,熬得過去就生,熬不過去就死,生生死死往往都在一念之間。

“儒禮謹遵先生令。”

“不退不怯不逃不避,我自煉脊梁,縱使身折,亦要昂首闊步頂天立地。”

文正此話一落,脊梁上那股脊梁消退,一同退散的還有那雙錐心刺骨的眸光,他已然明白先生未竟之言,想想這自愧自苦數載,一味的自怨自艾,其實是懦弱的做了逃兵。

將軍士兵,可以死,但不可逃。

文家子弟,更不可逃。

阿九的這一番話自然也是驚煞了眾人,沒有聲如斗牛,沒有刀劍橫脊,甚至從頭到尾都是一如不變的平穩清談,但眾人都真真切切感受那把懸自頭頂的尖刀,誰知下一刻會不會頭首分離。

可這些話是令人動容的,或者說是直擊肺腑的。

曾經的帝師文家一夕之間轟然倒塌,文家子弟各自奔散流亡,人人都恐朝不保夕亦或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成了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就連茍延殘喘都得小心翼翼,怕被一朝拔起根骨俱散。

曾經是花團錦簇如今是烈火烹油,他們怕他們懼,一身根骨在流亡顛簸中被打上了屈辱的烙印,洗不掉又下不了手剜去,慢慢地,他們逼著自己低下傲骨垂下脊梁去乞求一條生路。

文家還在,但又已經不在了,從很多年前那個變故突生開始,文家就已經敗了。

敗得一敗涂地,敗得一塌糊涂。

這種地動山搖的摧殘殘忍的打斷了文家的脊梁,同樣,也打斷了文家的傲骨。

可笑的是,他們卻沒有一絲可以反抗的力量,甚至,還得獨撐著面對墻倒眾人推的落井下石。

畢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分一杯羹者皆可來食。

吃著文家的血肉,踏著文家的脊梁,成就了各自的青天之路。

但現在不同了,文家浴火重生重續筋骨,重新站立起來了。

這根脊梁被眼前這人重新鍛造好了。

梅老夫人盡量穩住自己不住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接過阿九手中遞來的一個黑色的木匣,匣子不大,也不是什么精貴之物,就是普通的木料上了黑色的釉彩。

可匣子一打開,站在一旁的鄭氏已經驚訝得連忙捂上了嘴,有靠得近的人影也是倒吸一口冷氣。

一疊厚厚的銀票就那樣靜悄悄的躺在匣子里,一千兩一張的文通寶號,加起來估計得有數幾十萬之余。

這是,巨財。

“不可,如何,使得?”

梅老夫人紅了眼眶,就那樣溫慈的看著阿九,如同長輩看著疼愛的晚輩一般,她既疼惜又覺受之有愧。

“不怕老夫人笑話,其實,我并不擅長說那些柔慈的話,這錢,僅夠文家度過眼下的難關。”

“我既選擇了文家,必不會相棄。”

“你們若是要哭,我也說不出什么寬心的話來。”

阿九說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鋪直敘,就像這個人一樣,從來都是身由己己由心。

鄭氏定定的看著阿九,就像透過眼前這人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知曉這人的危險是滾過尸山血海的,要狠辣有狠辣,要殘忍有殘忍,甚至很多時候都與仁善沾不上邊兒,可這樣一個人又偏偏近乎執拗的毫不吝嗇的袒露著自己心底的偏愛與看重。

她要文家對她傾囊相授,同樣,她也對文家開誠布公。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這種人的筋骨被反復敲碎錘煉又自我療愈,她走的路注定難有善終,可這人又偏偏甘之如飴。

她的這種情感是真實而又滾燙的,就像是在她這個人的軀殼里硬生生的塞進了一縷人的情感,是以才有了那么一絲人氣兒。

要長成這樣的人,很難,很難,鄭氏自問她做不到。

她懷揣著最大的惡意衡量謀算著世間的種種,受過凌辱受過欺壓,是個玩意兒或者都算不上,生來卑末不詳帶著噩運,她來到這世間起最先看到的就是惡,所以,她要以惡制惡以殺止殺。

大概,這樣才算是一種公平。

但在這種蠻橫強勢的執拗下又大大方方的展示著一種矛盾的情欲,是的,情欲,阿九也是有情欲的,只是她的情欲無關愛恨情仇,她的情欲只是近乎偏執的給了兩個人。

君投我以木桃,我報之以瓊瑤。

這點念想溫暖了她整個歲月人生,因為彌足珍貴,是以珍而重之。

阿九,九,獨數之最,當的起這最字。

但愿,人生莽莽,白駒過隙,終能望山得山望月得月。

——

——

翌日清晨。

文家上下早早地就動起來了,雖說以往也是同樣的忙碌,但今日的文家好像格外不同,怎么形容這種不同呢,大概是狂風摧殘后重燃生機。

人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思緒積壓,往日看著只覺得筋疲力盡,如今看來卻多了幾分松快在里面,當然,做錯事的人依舊會遭到訓斥,玩鬧討巧的人會被罰思過,做得好的會得到獎賞,獎賞不涉金銀,或是一本書,或是一支筆,或是一盞燈等等,獎賞類目太過琳瑯繁多,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恰當好處是正好需要的。

這種獎賞比往日尋常的金銀多了幾分柔情與關懷,這代表著,每個人都被掛懷于心,也受到了真心的對待。

這種情懷,叫做牽絆。

不過,相較于文家的熱鬧繁華,阿九倒是在天明時分就帶著一群人出城去了,人沒說去哪兒,不過,每個人手上都那些鋤頭鐮刀斧頭之類的農具。

梁河距離都城臨安也就幾百里,不過,梁河是邊陲小鎮,一面靠山一面臨海,繞過群山一路向南就到了都城臨安,快馬得日夜急襲奔跑兩天兩夜,若是乘坐馬車就得花個六七日的樣子。

臨海的那一面有個很小的碼頭,偶爾會有些客商貨船停泊,不過只作停腳暫時休整而已,梁河的商貿并不發達,要是出海得漂上半月才能到衛國,衛國商業繁茂,要是真想做些倒賣互通的營生,光是引渡過碟的稅收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當然,有頭腦會掙錢的有,摔個傾家蕩產的也有,出海是有風險的,遇上老天不賞臉的時候,一場巨浪就什么都沒了。

奚國礦產豐富,是以很多人家都是冶鐵為生,甚至有部分人成了匠人,這種活計還是好些的,還有大多數人則成了礦奴,罪人,流民,奴隸,大多數都是活在最底層的人,開山采石挖礦,這人一旦去了礦山就少有能活著回來的。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冶鐵,但人又得想辦法活下去。

奚國靠山的多數都是亂石嶙峋,這地不僅荒而且貧瘠,種什么死什么,根本養不出什么糧食谷物,能吃上大米的都是精貴人家,許多百姓家中都是靠著一口糊糊渡日,別說填飽肚子了,只求活著而已。

奚國的子民生計來源大多數都是海里的物種,靠海吃海,畢竟靠山是活不了的。

慢慢地,人們也就歇了折騰的心思。

阿九一行人出了梁河城就往東面的荒山去,一路上亂石顛簸雜草橫生,進了山以后看到的要么人高的荒草要么是聳入青云樹木,烈烈天光倒都全被這片綠意隔絕在外,山林里可見走獸的痕跡,耳邊也偶有林鳥的清鳴。

如寶跟在阿九身后蹦蹦跳跳,一臉的舒松愜意,走了半個多時辰都不見臉紅出汗,可見底子還是被錘煉的不錯的。

蠻荒環境更為苦寒艱難,一年到頭都凌冽得很,如云雖疼愛幼弟但不會過分寵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如寶雖性子活潑跳脫但卻從不嬌縱,被苦水泡過的孩子總會顯得更堅毅些,這是苦也是福。

“姑娘,阿姐說要來接我了。”

“雖然可能會被抽,但是我好高興。”

“等阿姐來了,我要給阿姐買最好吃的油糕,還有香酥小魚,對了對了,還有胭脂水粉,女孩子應該要打扮的。”

如寶說完這番話,阿九突然停頓了下來,她看著如寶滿臉的歡呼雀躍突然有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

如云要來,看來還是不放心。

也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長姐如母,自然想要為幼弟事事妥帖。

“如寶長大了,知道討人歡心了。”

“什么嘛,我本來就是男子漢了。”

如寶看著自家姑娘風輕云淡的神情,不知想到什么,耳畔染起了紅暈,故意挺了挺胸膛,大步走在了前方。

“我也能保護阿姐了。”

小聲的嘀咕悄悄地落在阿九耳旁,那抹釉墨分明的眸光落到如寶干凈陽光的面容上不知不覺生出了幾分溫軟。

“先……生,小人們……接下來做什么?”

跟在阿九身后男人生得五大三粗的,站在阿九身旁都還要高出一個頭的身量,臉上的笑容有些局部,頂著那一頭亂糟糟的黑發,顯得整個人都憨實無比。

不過,這男人只是看上去憨實而已,能當上一群流民的頭頭,最差也是有幾分頭腦的,比如,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一般人。

阿九的目光只在男人身上停了片刻就移開了,隨即伸出手指指向面前這一叢叢的荒草和虬樹。

“今天,先把這片樹林清理出來,把荒草除了,樹從中間這部分開始砍,把最外面那一圈留下來。”

“砍下來的樹把枝丫那些都砍掉,砍完以后全部堆放到外面去,就我們上來的那條山路,等下山的時候在抬下去。”

“可聽明白了?”

阿九說一句話男人就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滿臉的困惑但始終沒有問出口。

“我先到前面去看看。”

“您放心,先生,小的們會做好的。”

男人對著阿九連連俯身鞠禮,隨后就招呼著身后的眾人開始忙活起來。

這一群人都是青年壯力,雖然來的時候個個都是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養晦,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阿九也不多話,從懷中摸出紙和碳條,一路邊走邊畫,偶爾也會停下來四處看看,眾人都摸不清楚阿九要做什么也不敢問,只能埋頭將自己手中的活計做好。

一晃一日的時光就在人們汗流浹背的吆喝聲中匆匆而過,日頭東升西沉漸漸掩沒了身影,山林里也升起了寒涼。

雖說白日里可以披個褂子,但到晚上還是得穿件外衫的,不過,這些漢子大多數都是體格壯實的,這點溫差的變化還是扛得住的,再說,這林里也燒了篝火,一大群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氣氛更是熱鬧。

其實到現在大家已經是饑腸轆轆,午食也就一人分了幾個馕餅窩頭,做了一天的苦力早已是身心俱疲。

不過,他們不敢走,先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總得等先生回來大家伙兒一起回去。

畢竟,先生兇悍,這是親眼所見。

阿九一回來就看到一群男人圍坐在火堆旁,雖然身形是肉眼可見的疲乏,但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大抵說著男人之間都逃不開的葷話,是以笑得都有些放浪形骸。

突然,還是清晨的那個男人最先看到了阿九,連忙給了周圍的漢子一個噤聲的表情,起身朝阿九大步走來。

“先……生生,回來了。”

“先生……。”

“先生……好。”

一大群漢子嗚鴉鴉的起身面向阿九,幾乎每張臉上都帶著局促不安,繃緊的身量,微翦的眉眼,可能都在擔心著剛才的談話被先生聽去了多少。

阿九雖說是一身短打麻衣,可這人隨便站到哪里都是格格不入的,或者說隨便一個眼神都能讓人忌憚許久。

阿九與他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輕輕一眼就能覺出差別。

不過,在阿九看來,這些人身上倒是都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這種氣息她也在趙家軍身上看到過,兩者的差別在于一種是經過鍛造錘煉的,而另一種是天生地養的,后者更加質樸無華。

“做的不錯。”

“去分食了吧。”

等阿九走近了,眾人才看到那抹銷瘦背影上睡得正香的少年以及手上握著的一大串的兔子野雞。

肉,眾人一看到都是雙眼放光,甚至忍不住吞咽了好幾口唾沫。

阿九身邊的男人上前欲接過那個沉睡的少年,但猝不及防地卻被塞入那一大串的野物。

“先填飽肚子。”

阿九也不多話,給了東西就背著如寶朝另一側走去,除掉的荒草依舊鋪在原地,較之白日里的茂盛生機,現下已經漸漸干枯癟澀。

阿九將人放在草垛子上,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圍著如寶灑了一圈藥粉,夜里多是蚊蟲叮咬,如寶雖說不嬌嫩,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孩童,況且又是個極度看重臉面的少年,要是明早起來頂著一頭的包怕是好幾天都不愿出門了。

男人提溜著一大串已經處理過的野物走到火堆旁,都是清洗干凈的,插上樹枝烤上即可。

男人串得仔細,眾人都以為是眼饞餓得慌,只有男人知道這刀功有多精妙,可以說是分毫不差。

快,穩,準,狠,一擊斃命,皮肉分離。

不多時,野物本身的香味混著油脂冒了出來,金黃色的外殼包裹著焦香四溢的肉質恨不得讓人把口水都咽干。

阿九自然也聞到了這味道,起身朝那一群人影走去,看著一大群人大眼瞪小眼的驚慌模樣只是將手中的瓷瓶遞了出去。

“撒點香料味道更好。”

阿九的話無異于是令人驚詫的,眾人只覺得有肉吃已經是天大的恩賜,沒想到居然還能吃到富貴人家才能用得起的香料,這可真是,太好了。

眾人看著阿九,眼中的驚慌不自覺地散了很多,這位先生他們是萬萬不敢招惹的,畢竟前人之鑒擺在那里,除非不想活了,不然誰會想不開去奔條死路呢。

“不喜歡?”

“那,用點辣椒?”

阿九說完又從懷中摸出幾個瓷瓶,纖細的手掌映著透亮的火光顯得更加瑩白如玉,人看著還是清冷涼薄,但說出口話卻讓眾人都覺慰藉。

阿九看他們跟看其他人是一樣的,看人的眼光說出口的話都是一樣的清冷,這人眼里是看不到底的深邃,但做事做人卻給人一種心頭滾燙的感覺。

他們這些人,多數都是流亡的孤兒,有乞丐,有流民,有草寇……,說到底,都是這世上不光鮮的存在,這如同這滿山的荒草一樣,一看就覺得扎人,恨不得立馬就除了去。

他們也是聽到傳言帶著忐忑不安來到梁河的,像他們這樣的人死在哪里都不會令人惋惜,好的能有一卷草席,不好的會得個唾沫恨人污了地兒。

自從來到梁河以后,最開始還是膽戰心驚,大抵是抱著寧作飽死鬼的心態每日都藏頭露尾的,生怕一步踏錯就成了孤魂野鬼。

后來,吃得飽穿的暖,身上蓋著簇新的棉被躺在溫暖的炕上,望著頭頂結實而又完好的橫梁,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有許多許多都曾在那樣的深夜里痛哭流涕,只敢用手捂著口鼻,也怕弄臟了那新做的夾襖。

這世上從來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得到的越多要付出的也就越多,兩者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

但在梁河,在文家,他們的確得到了不計付出的回報,他們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必再低聲下氣,手上的活計做的好也能得到獎賞,他們生而為人卻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尊重。

“謝謝,先生。”

高大的男人接過阿九手中的瓷瓶,像是得到稀世珍寶珍寶一般一點點的灑到被炙烤的野物上,粗厚的手掌能握得住刀斧搬得動兩人粗的大樹卻好似有些捧不住手中那小小的瓷瓶。

也許是看著男人太過小心翼翼,阿九直接一把撈過男人手中的瓷瓶,須臾之間,沾染了香料辣椒的野物更加的攝人勾魂。

“抖什么抖,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情灑脫些。”

“若是喜歡,明日一人給你們送一瓶。”

阿九的話令眾人震驚,慌亂之后人人起身俯身躬禮,嘴里囁嚅著不敢。

且不說這是真話假話,但這份看重就讓眾人無所適從,平白無故哪有見人就贈禮的呢,就是得青眼看重也得有個緣由吧,無緣無故總叫人惶恐。

“先生,這東西一看就貴重,小人們實在不敢受。”

“是,是,先生,阿大說的是……。”

“小人已經很感激了……。”

有了那個憨實男人的開口,眾人連忙出聲應付,甚至連腹中的饑餓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不過死物罷了,還能有人貴重?”

阿九的聲音很低,但圍在身旁近點兒的人都是聽清了的,正因為聽清了,才覺得自己聽錯了。

人,是說他們,貴重?

這兩者放在一起,他們一時不知該怎么比較。

不過,若是尋常人說這種話大抵是讓人嗤笑的,可偏偏先生說來卻讓人信服。

先生看他們,是貴重的。

一時間,氛圍有些沉重壓抑,竟誰也沒有開口。

“兔子,好了。”

阿九一出聲眾人連忙去抽插在火堆旁的野物,肉可是精貴東西,烤得也剛好,吃起來滿嘴流油。

當然,阿九面前也被奉上了一直金黃炙烤后的兔子,酥脆的外皮再加上香料的調味,一看就讓人口齒生津。

“我已經吃過了,你吃。”

阿九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名叫阿大的男人捧來的兔子又被推了回去。

這些年,阿九一直東奔西走,吃食上并不精細,有時候好幾日水米不粘也是有的,是以脾胃有些弱,這種大油大葷的食物向來吃的少。

多數時候,都是茹素,說起來,阿九待自身一向苦寒,也許是幼年養成的習慣,無論再精美的吃食再可口的湯羹都是淺嘗輒止。

這種克制已經成為了身體的本能。

“你叫,阿大?”

名叫阿大的男人正在大口大口的吃肉,手上嘴邊全都是油漬,雖然吃相不太好,但卻知道吞咽之后再開口說話。

“賤名而已,小人自己瞎取的。”

阿大自顧自的笑得憨實,不過,滿眼的笑容里還是夾雜了厚重的苦澀。

“那你挺了不起的。”

“阿大,你這名字還得排在我前面呢。”

阿九的話向來聽不出喜怒,可阿大一聽瞬間渾身直冒冷汗,甚至,身體本能的就要匍匐下跪。

“一跪天,二跪地,三跪高堂至親。”

“我,當不得。”

阿大的屈膝終究沒有落下,阿九一揮手男人又自顧跌坐了回去。

阿大久久不能回神,手掌不停地磋磨沾染了一手的油漬,囁嚅了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

先生雖語氣平淡,但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做錯了。

先生,不喜人下跪。

“先生,小人錯了。”

阿大的話帶著不安與惶恐,這種氣息甚至驚動了周圍的人群。

“那你覺得你哪兒做錯了?”

火光熱烈的撲灑在阿九的臉上,那種空洞的白皙上浮上了絲暖色,目光涼如水,冷得讓人溺斃。

“小人,不……知。”

“做錯事,……應該下跪求饒。”

“求了,能……少挨打……。”

阿九盡量蜷縮著身子像是在躲避火光,又像是不敢靠近阿九。

“那你認為,你叫阿大,錯了嗎?”

“下跪求饒,那我要是不恕你呢?”

“你能茍活于世,難道是靠世人的饒恕嗎?”

“那你覺得,這世道,可曾恕過你?”

阿九的話讓阿大如墮冰窖,他極力的想掙扎逃脫出那鋪天蓋地而來的拳腳相加,但那密不透風的疼痛卻一直如影隨形,如跗骨之蛆無處可逃。

是啊,他一直都在逃,可逃來逃去,卻好像怎么也逃不出那個牢籠。

他形如糟狗人人厭棄,對自己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忍一忍很快就會過去,但那些腐爛在身體里的傷痛卻一直不曾愈合。

這里的每個人都帶著這樣的傷痛,他們來自天南地北,人人唾棄人人相惡,可他們,也渴望活成個人樣。

人,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高高在上?

頤指氣使?

卑躬屈膝?

曲意逢迎?

…………

他不知道,腦子里脹痛得像是要爆開一般,過往的一幕幕如走馬燈一般閃現,他試圖穿過那鼎沸喧囂的人流,而后,突然回首,目光中全是那個銷瘦涼薄的身影。

突然,渾身的血液沸騰到令人窒息,他需要靜默著等待雙眸中的滾燙散去才能直視這抹挺秀纖瘦的身影,他看得很仔細,從頭到腳都鐫刻在心底。

是啊,他見過最好的人,是先生。

他想成為,先生這樣的人!

“先生,能不能請您教一教小人?”

“小人并不覺得阿大這個名字不好,但小人又怕是犯了您的忌諱惹您不快。”

“小人想下跪求饒,小人想求您寬恕,小人想求您憐憫。”

“小人從小都是這樣活的,活得下賤,活成牲畜,想要口吃食就得狗一樣搖尾乞憐。”

“小人只是想活下去,活下去……。”

阿九看著阿大鼓得通紅的臉頰以及眼眸,高大的身影映立在火光下壓迫著身下的黑影,黑影很小也顫抖得厲害,它畏懼火光不敢現于人前,只能躲在后背獨自舔舐傷痕。

不知想到什么,阿九看著那抹影子有些出神,同時,口中微微呢喃。

“阿大,你想做什么人怎么做人做成了什么人,你得問自己。”

“這個,我教不了你。”

“人有百態,活有千法,我的活法和你的活法不一樣。”

“同樣,那些殺不死你的,終將使你更加強大。”

“人只有自強才能自愈。”

“當你真正明白的時候,你就能活成你想成為的人。”

阿九說完,起身離開朝如寶走去,這些日子如寶活得相當恣意,就連身量都好像拔高了很多,背在背上都重了些。

“吃飽了就下山。”

“那些木頭明早再搬回城里去。”

幽幽低低聲音從遠處傳來,先生的身影已經看不到蹤跡了。

他來時如風去時也如風,好像什么都沒有留下。

可在阿大心里,他已然留下了,他不準他屈膝,不準他下跪,他逼迫他把背梁挺直,先生的話每一句都刻進了他的血肉里,融進筋骨里,他將終生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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