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如意醒來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壁角那一抹瑩瑩閃閃的燈火,豆苗大小的火光剛剛剪過火芯,火光熱烈,盈滿了一室的光輝。
掌心間的那一抹柔軟以及那縷墨發如漆下半遮半掩的蒼白容顏顯得更加的削瘦,這人每次見都好像要白過從前幾分,白得脆弱而又晃眼。
目光游弋,突然落到了肩頸上那血肉交裹外翻的齒印上,傷口倒是不再流血了,但是卻紅腫得令人眼眶發痛。
原來,不是夢。
原來,真有這么一個人。
“你醒了?”
阿九剛剛醒來便對上了眼前這雙水光瀲滟的眸子,似三月桃花,似漫天星光,美得讓人止不住的便晃了心神。
“這次,又連累你了?!?
聞如意的聲線有些虛弱,大概是剛剛醒來的緣故聲音很是低沉。
阿九趁機抽回自己的手掌活絡了幾番,眉眼間還是淡淡的,看不到一絲一毫外放的情緒,莫名地,聞如意心中多了幾絲不可捉摸的情緒。
突然,目光又是一窒。
阿九原先是垂著身子所以看不太分明,這下一起身,那脖頸上青黑交錯的指印更加的入目三分。
此時,阿九也察覺聞如意有些復雜的情緒,看到此人的目光自是明了。
“皮肉之傷而已,不用在意。”
阿九的語氣越是平淡聞如意的內心越是翻涌,明明這么不在意為何又能夠生死相付?
“你從前也是這般嗎?”
阿九聞言有些莫名的看著聞如意,像是沒太聽明白一樣。
“明明你我不過是利益所至,難道這就能讓你不計生死?”
“你可知,我發起瘋來真的會殺了你。”
“我會,殺了你?!?
聞如意說完,竟是有些不忍一般不敢再看阿九,悄悄地暼過頭,望向頭頂的帷帳。
阿九聽完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擔心自己?
“聞如意,你不會的?!?
“你只是病了,病了就得治?!?
“我不會死。”
“同樣,你也是。”
阿九的話不斷地在耳邊盤旋,漸漸的與夢中的聲音重合在一起,突然,聞如意轉頭看向阿九,那雙眸子里翻滾的波濤洶涌看得人心間一跳。
是你。
那個把他從黑暗深淵里拉出來的聲音。
“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若真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我不會手下留情?!?
阿九說完不再多言直接轉身走了出去,她自然看重生死與性命,人得活著才能去做想做的事情見想見的人,在大事未竟之前她不敢死。
阿九說的話聞如意只信一半,信她會不計生死,卻不信她真的會棄之不顧。
她那樣的人,就算用陰謀詭計,也是坦坦蕩蕩的,她用真心換真心,也用惡人磨惡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怕別人評頭論足,不論好壞,她都甘愿受之。
這樣的人,至純也至惡。
——
等阿九沐浴過后,聞如意也已經收拾妥帖了,兩人都腹中空空,阿九是幾日未沾水米了,而聞如意也是精神消耗過大。
兩人坐在桌前用食,羹食都以清淡為主,但多是滋補之物。
食不言寢不語,竟誰也沒有先開口。
“你體內的蠱毒不能再拖了,我原以為母蠱已死,子蠱暫時能被壓制一段時間?!?
“此番看來,子蠱比母蠱更盛?!?
“我要去一趟西北大荒。”
話音一落,聞如意沉淰如水的目光落到了阿九的身上,這一擢目光炬炬,就連阿九都覺得有些訝異,她有些看不懂這目光中涌動的情緒。
“你要去找僵人一族?”
聞如意出聲,眸光里的洶涌濃烈與聲線里的清雅冷冽奔向兩種極端,不論是人是聲,都令人沉淪復醉。
“準確來說,我要去找僵人一族的蠱童?!?
阿九說完,兩人良久對視,默了下來。
“這王蠱在你的身體里寄居已久,如今與你已是血脈交融,要想徹底拔除,絕非易事?!?
“只有蠱童才知道制蠱御蠱除蠱的方法,找到蠱童,才有一線生機。”
聞如意聽完,眸色中涌動的暗色漸漸的褪去,從他降生之時,他就知道自己與常人不一樣,他的身體里就像是埋藏著一只嗜血的野獸一般,野獸悍猛噬殺,它想殺人想吃人,貪婪著鮮血的滋味兒,潛伏在深夜里,夜色最濃重的時候,它就會掙脫桎梏,吞噬掉一切。
他,是一個怪物。
一個,人人都懼怕的怪物。
最可笑的是,人們懼他畏他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殺死他。
“如果蠱蟲不能拔除呢?”
阿九聞言,短暫的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著言語,而又慢慢開口。
“你會死。”
“但在死之前,你會徹底變成一頭嗜血的怪物,沒有人性,只有癲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血脈盡斷爆體而亡?!?
阿九的話既殘忍卻又真實,聞如意很清楚這些話中代表的含義,就像昨夜里一樣,那樣的他已經不再是人,是一頭失去人性的怪物,只有最原始的沖動和獸性,它癡迷于鮮血的味道,也癡迷于摧毀破壞一切。
瘋子,怪物。
原來,是早已注定好的命運。
想到這里,聞如意嗤笑了一聲,很低很低,卻還是落到了阿九的耳中。
突然,一抹冰涼的柔軟貼上了聞如意的臉頰,一股微微苦澀的藥香縈繞在鼻息之間,阿九將聞如意側過的頭顱慢慢地掰正過來,而聞如意此時所有的感官都在隨著這抹柔夷奔走。
這雙盛滿了星辰大海的眸子里如今只裝滿一人,這人姝色無雙卻眸光暗淡,像是像是天光涌現里卻始終無法照耀深淵,深淵里是罪惡,是一切魑魅魍魎。
這樣的目光,莫名地讓聞如意不敢直視。
他,竟生出了怯意。
“聞如意,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時心里想的是什么嗎?”
“是,神祇!”
阿九話一出,如同重鼓落在人心頭,一聲高一聲的鳴鼓,來得洶涌而又熱烈,在高亢的激鳴中泛起一陣陣的戰栗。
“你站在那月光下,連日月天地都不敢與之爭輝?!?
“先生對你很是推崇,他談起你時有一種驕傲,在他眼中你們都是讀書人,可讀書人也是要分高低的,你是天之驕子,而他是敬仰天之驕子的普通人?!?
“趙都望,趙家兄弟,趙家軍,他們都讀書不多,但他們都是忠勇之人,我看得出,他們對你是坦蕩的,就如同對這天底下所有的人?!?
“坦坦蕩蕩,無愧天地,無愧萬民。”
“但這些人中,并不包括我。”
“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要遠離你,不能不敢有絲毫的沾染?!?
“你與我從前遇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的弱點?!?
“而沒有弱點的人是不可能被擊敗的?!?
聞如意看著眼前這張寡淡的肌色,身體里的熱浪接踵而至,好像這天地之間只有他們二人,又好像這深淵里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所以,他們死了,而我們活了下來?!?
“這世間,太清白的人,總是活不長的?!?
“人啊,敬神畏神卻也弒神殺神?!?
“你是神祇,我是惡鬼,神明無情惡鬼殺人,我是擋在你身前的刀,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走你的命?!?
聞如意緩緩地伸出顫抖的指尖,甚至掌心之中已經有了微微的濕潤感,在他過去黑暗而又駁雜的人生中,大抵也是有人堅定的擋在他的身前的,但這些人走的走死的死,像是一陣風,好像來過卻又沒有留下一點點的印記。
但眼前這個人不一樣,從第一眼他就不一樣。
她勇猛狠辣卻又柔軟溫情,極致的矛盾極致的善惡,偏偏無可掌控卻又叫人甘愿沉淪,她冒天下之大不韙卻也一人敢殺天下人,她是來自地獄討債的惡鬼,她要讓清明之人清明,她要讓有罪之人承罪,這一身筋骨是從刀山火海里鍛煉的,生于卑末卻能撼天地。
他們,是同類,是盟友,是志同道合,是旗鼓相當。
“哈哈哈?!?
“哈哈哈?!?
聞如意驀地笑了起來,笑的夸張而又猙獰,但這種狂烈的情感在聞如意這張皮相上在骨子里卻迷人到令人不得不屈從于這種驚心動魄的危險,如同高山令人仰止,如同深淵令人覷步。
果然,她才是那個變數。
當年,就該把這人搶過來死死的禁錮在身邊,多好。
那種突然激烈噴發的情感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里狂奔亂躥,攪碎了筋骨融化了血肉,最后,所有的瘋狂猶如群魔亂舞一般一起飛撲向心頭,胸腔的位置繃得發緊發痛發狂,他不敢動,他怕一動就忍不住將眼前這人撕碎然后一點一點的揉盡骨血里。
他癡迷而又貪妄于這種感覺,甚至比癲狂時更加的不可掌控,這種情感來的莫名其妙卻又無可抵抗,哪怕一個呼吸哪怕一個眼神就足以摧毀一切。
“你怎么了?”
“蠱蟲又狂躁了?”
阿九感受著掌心之下的肌膚越發的滾燙灼人,指尖往懷中一抹幽冷的光芒便要刺入肌膚。
“我,無事?!?
聞如意輕輕地握住了阿九的手腕,纖細的手腕柔嫩的肌膚,哪怕只是簡單的觸碰都是無比瘋狂的渴望。
一時間,他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身體里蠱蟲的躁動還是他自己內心的渴望。
阿九靜靜地看著聞如意,像是在仔細的辨別斟酌眼前這人的情況,手中的銀針很穩沒有偏差分毫,隨時準備著一針命中。
過了好半響,聞如意身體上的溫度漸漸的平穩下去,幾乎趨于正常。
“記住,控制好你的情緒,不要給蠱蟲可趁之機。”
“好?!?
聞如意望著阿九笑著點頭,笑得溫潤多姿,笑得千嬌百媚,就連阿九都止不住的晃了眼。
“盡快離開奚國?!?
“好。”
“近期內,不要妄動內力?!?
“好。”
“我給你開的藥一定得服用,它能暫時抑制你的蠱性?!?
“好。”
……
阿九說一句聞如意答一句,兩人一來一回,明明就是普通至極的對話,可阿九卻覺得眼前這人乖巧到過分。
這是,用藥過量了?
“我要走了?!?
“好?”
阿九說完,聞如意突然出聲,明明是簡單的一個字卻能讓人聽出百轉千回的味道。
“這么快?”
阿九看著聞如意,聞如意也看著阿九,這人眼底的青黑都能埋人了,當真是把自己不當人使喚了。
“沒辦法,我的時間,耽擱不起?!?
阿九的話如同平靜水面暈開的波紋,一圈又一圈的回蕩在聞如意的心底。
這句話,聞如意也是過了很多年才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原來有的人是沒有未來的,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曾給自己留過退路。
阿九說完,直接向外走去,而聞如意也默契的不再開口。
就在此時,一襲短促而又昂揚的嘶鳴接踵而至,矯捷而又迅猛的一點白影映入眼眸。
海東青。
“白玉留給你,若是出事,讓它來找我。”
阿九離開,那只名叫白玉的海東青追著阿九縈繞了好幾圈才飛到聞如意面前,像是打量一般,白玉從頭到腳的審視著聞如意。
是的,審視。
甚至,不知怎么的,聞如意從白玉的那炯炯熠熠的鷹眸中瞧出了一絲敵意的味道。
白玉,這一身羽毛倒真是白如天光流如美玉。
“白玉?!?
聞如意溫柔的呼喚著眼前的白玉,可偏偏這白玉像是能通人意一般,壓根兒不想理睬直接飛到院兒里的廊沿上閉目養神去了。
海東青乃是萬鷹之神,本就素來孤傲兇猛,而這只,顯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它對聞如意,大抵是看不上的。
畢竟,于白玉而言,它被迫的失去了陪伴主人的資格。
如今,只能讓旁只海東青去獻殷勤了,是的,阿九不只有一只海東青。
想到這里,白玉將自己的頭顱仰得更加的高傲,這一幕,讓廊沿下的聞如意啼笑皆非。
果然,氣性真大。
——
這邊,阿九又開始馬不停蹄地趕路,從之前過來的捷徑又奔襲回去,硬生生地將兩日的路程縮短到一日。
等到了梁河的時候,又是深夜了。
阿九悄悄地回到了文宅,沒有驚動任何人,宅子里依舊井然有序,看來并沒有出現意料之外的事情。
當然,第一件事,阿九去看了文三公子,不過,在去之前還是處理了自己身上的傷口以及滿身的血污,要是嚇到人就不好了。
人睡得很安穩沒有發熱,臉色也比前幾日已經多了些紅潤,腿上的傷口也恢復得不錯,沒有紅腫也沒有潰爛,阿九還特地摸了摸皮肉之下重續的斷骨,并沒有出現錯位的現象,看來被照顧得很好。
這是一個眾人期盼的好結果。
“姑娘,回來了?”
文嬤嬤年紀大了覺也淺,突然翻身動作時模模糊糊的瞧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人也就徹底驚醒了過來。
“竟把您吵醒了。”
文嬤嬤聽到阿九的聲音趕忙從臥榻上起身,本就是和衣而眠的,也不需要整理什么,只是微微的將有些散落的頭發捻了捻。
“人老了覺少,哪兒有什么吵不吵的?!?
“姑娘是連夜趕回來的吧,瞧您這眼底黑的,可要用些吃食?”
“您這身子啊也不是鐵打的,再怎么急也看顧著些自己啊?!?
文嬤嬤的話里話外都是自家長輩對小輩的殷殷叮囑,顯得親切而又柔軟。
阿九雖說只是輕輕一暼,但那張爬滿疲憊和擔憂的臉龐卻瞧得分明,不敢假于人手,不敢離于人前,文嬤嬤對文家人很是看重,特別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
“文嬤嬤,當年的事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文家的錯,您不要日日驚懼憂心,積淤在心,對您不好。”
“三公子也不會重蹈覆轍,他會重新站起來,會好起來,會成為文家的頂梁柱?!?
“薪火相傳,文家,不會倒下的?!?
阿九的話如同在文嬤嬤的身上澆上一盆熱水,源源不斷的溫暖從眼前這人的目光里席卷而來,輕輕地吹拂著心間上那一道道猙獰可怖的傷口。
驀地,文嬤嬤紅了眼眶,喉間也哽得發緊發澀,她看向阿九又看向床間的那抹身影,高高懸起的心從未真正的放下過。
她懼怕于懸在文家頭頂的那柄明晃晃的刀,它帶走了太多人,清明廉潔的大公子,端方正直的二公子,溫柔良善的小姐,還有很多很多的人……。
她愧疚同樣也憎恨,她憎恨自己當年為何會在小姐分娩之時錯了眼離了身,就那一眼,結果就是母子俱亡天人永隔。
可這些,她不敢與人言,人人都痛,不是只有她一人在飽受折磨。
活下來的人早已傾軋在那場噩夢中無法逃離了。
文嬤嬤瞧著瞧著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噴薄而出的眼淚以及壓抑的嗚咽聲爭相涌出,拼命扼制多年的情感終于有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沒有做錯事的人卻承受了莫須有的懲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做了錯事的人卻還活在陽光下活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享受著花團錦簇供奉以及鐘鳴鼎食高貴。
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她不認,文家的每一個人都不認,他們從不懼死,他們縱是死也要將仇人一起拉入地獄,他們要讓故去之人死而瞑目。
就這樣,阿九沒有出聲打擾,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年過半百的婦人低聲啜泣,這種情感莫名地有了交匯。
她對趙都望,對夫人,對先生,對趙家兄弟,對趙家軍,亦是如此。
男兒錚錚鐵骨浴血沙場,護天下護萬民,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卻唯獨不該死在陰謀算計里,就連死后都要被釘在恥辱柱上被潑上臟水受盡天下人唾罵。
他們是英雄忠骨,英雄,就合該被世人敬仰,容不得絲毫的玷污。
以血還血,以惡制惡,這才是正義該有的模樣。
…………
次日清晨。
阿九就看到蹦蹦跳跳奔到跟前的如寶,這孩子不過幾日不見,打眼一瞧竟感覺臉上又圓潤了幾分,就連氣色都愈發的紅潤。
看得出,文府上下也是盡心在照料這個孩子的,身上簇新的衣袍,頭上束發的玉簪,還有,如寶一臉松快而又明媚的笑容,這都是被真心相待的表現。
人是相互的,好與不好只需一眼。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我好想你。”
“你去哪兒了?”
如寶在眾人面前瞬間表演了什么叫做翻臉不認人,明明剛剛還一臉笑容,可奔到阿九面前時人已經憋紅了眼眶。
委屈巴巴的,像一條被主人遺棄的小狗。
“嗯,看得出來,胖了不少?!?
阿九的話一出,如寶更是努力吸了吸自己圓潤的肚子,慌忙中帶著被人當場戳穿的心虛。
沒辦法,思念過于洶涌,只能在食量上去平復了。
說到這里,廊沿下站著的侍女小廝都明白過來,不過大家都很知禮沒有笑出聲,不過,眸子里都是明晃晃的笑意。
“姑娘,你一定得嘗嘗,油酥餅,瓔酪羮,香酥肉丸,青鯛魚湯,還有,還有,后廚馬嬸嬸的拿手絕活香酥排骨,一口下去香得能令人吞了舌頭?!?
阿九看著如寶一臉意猶未決的模樣,圓圓的眸子里是遮不住的垂涎欲滴,就連嘴角的晶瑩都分外打眼。
看得出,不過短短幾日,如寶這孩子已經跟后廚相處得非常融洽了,當然,文家對這孩子也并無苛待。
真心換真心,大抵就是如此。
光色抒抒,清風席席,在這種舒然的天色里,有一種偷得了片刻松快的愉悅。
不過,這種愉悅是裹挾著痛苦的喘息,活著的人始終都籠罩在那片陰云之下。
阿九與文家的其余人接觸不多,或者換句話來說,文家本家其實也沒剩幾個人了。
長子文書珩娶妻鄭氏,鄭氏出身鄉野,性子樣貌都算不上頂好,甚至在言談上甚是潑辣,這樣一個女子按當時文家的身份地位而言是極不相配的,可偏偏,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都很是看重鄭氏。
鄭氏嫁入文家四十載,如今已經年過半百,身形上已經發福圓潤,就連鬢角也透著絲絲銀光,不過,鄭氏的氣色極好,看上去并不如想象中的老態。
狹長的鳳眼,不算高挺的鼻梁,眼角周圍都是細細的皺紋,特別是笑起來時更打眼,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眼睛,眸光清澈,沒有一絲渾濁,這樣的氣息,反倒像是少年人一般。
鄭氏很健談,甚至在文家的一家子里算的上是最熱情最熱鬧的一個,以至于襯得身后的二太太愈發的怯弱膽小。
青灰色的人影瘦瘦小小的,明明比鄭氏還要年輕十余歲,卻顯得更加的蒼老,滿頭的花白銀絲襯著那雙渾濁得到眸子越發的萎靡,臉色也蒼白得很,像是久不見陽光一般,整個人包裹在層層的衣衫下都空落落的,走起路來慢吞吞的像是行將就木一般。
這人一入眼只覺得衰弱得過分,甚至神思殫精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聽聞二太太名叫春雪是被文家撿來的孤兒,后來就跟在二少爺文書楦身邊伺候,一直到兩人成親。
這樁婚事,打跌了許多人的眼,文家長子如此,二子又是如此,貴族世家向來講究的是門當戶對,聯姻更是鞏固和跨越階層的捷徑,而文家的這番作態顯得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因為不同,自然就會叫人仔細琢磨。
琢磨得多了,總會比他人多出幾分心思。
這份心思,足以要人命。
阿九與如寶來了文家數日,如今總算是跟文家剩余的眾人正式相識。
除了二太太外,眾人看著阿九與如寶都是親近的笑意,彼此也不見外,這頓午膳倒是叫人吃得格外舒心。
用過午膳,二太太被文嬤嬤帶了出去,而周圍侍侯的丫鬟婆子也跟著一并退了出去。
至于如寶,迫不及待地用完午膳就去找素青了,素青嘛,是如云的海東青。
姑娘說阿姐來信了!
阿九看著重新沉靜下來的正廳,暼了暼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兩人不算輕松的面容,倒是一旁的鄭大太太一如來時般笑意深深。
這位鄭氏,倒是深得梅老夫人喜愛!
“二老不必太過憂心,三公子的傷口恢復得很好,暫時沒有出現惡化感染的情況,至于腦中的淤血,還得慢慢來?!?
“待人清醒過來,我在為他施針一點一點地化解淤血,不可操之過急。”
“剩下的我已經跟文嬤嬤交代清楚了,文嬤嬤做得很好?!?
阿九的話令二人心頭一熱,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自然也看得出阿九的真心,聽文茵說這人是昨晚連夜趕回來的,一回來就去探望了書慈,確實記掛在心。
錦上添花是常事,雪中送炭是恩情。
“哎喲喂,我打第一眼起瞧阿九就喜歡得很,模樣俊禮數好,這一身醫術也是出神入化的,說是華佗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這樣好的姑娘咧還有本事,這要是放在我們那兒寨……村兒里,怕是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咧!”
“好,好,好?!?
“不知阿九年歲幾何?可有婚約?或者有沒有中意的兒郎?”
“咳……咳……?!?
“這可不是我自夸,我看人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想當年我瞧見我家子瞻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絕對是個頂好的少年郎,不怕阿九笑話,當年這親事啊還是我搶來的?!?
“咳……?!?
鄭氏笑起來時眼睛更亮,說起過往種種的時候并沒有多少追憶緬懷的憂思,反而坦蕩利落,眉宇之間盡是歡喜,這種歡喜是歷經過劇痛錘煉而又奔赴新生的曠達。
鄭氏是個心性堅韌果敢之人,她在文家受到了尊重與關懷,同樣,她也像光一樣溫暖著眾人,驅散著陰霾,也帶來了希望。
跌落泥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不敢站起來,不敢繼續向前奔跑,就那樣桎梏在原地耗盡一生。
如鄭氏,是前者,浴火重生化繭成蝶。
如春雪,是后者,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爹,你這是咋了,嗓子不舒服?”
“還是,眼睛不舒服?”
“快,快,讓阿九給您瞧瞧。”
文老太爺看著自家長媳一臉自豪的神情,再看了看梅老夫人一臉淡定的表情,瞬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搶親事?搶夫婿?
難道這還是值得歌頌的偉大功績不成?
“無礙,年紀大了,有點兒累了?!?
“也是,爹您這年紀確實不小了,身子骨扛不住也正常,但可千萬別諱疾忌醫,要是哪天……?!?
“蕙娘,你去瞧瞧春雪,她離不得你,待會兒要鬧。”
梅老夫人一開口,打斷了鄭氏即將開口的話,這話要是再說,可得把文老太爺送走了。
“唉,成?!?
鄭氏接話也利落,起身就向外走去,等人走到門口時,還轉過身朝著文老太爺咧嘴一笑,唇間的口語并未出聲,但阿九也看出來了。
長命百歲。
文老太爺自然也瞧見了,眼眶驀地又是一紅。
說實話,當年為長子迎娶鄭氏時,文邡之心里其實并不是很滿意的,鄭氏是草莽出身,還是落草為寇的那種,有一日瞻外出辦案時遭奸人偷襲受了傷,也就是那時恰巧遇上了正在打劫的鄭氏,雖然鄭氏貪慕子瞻的好皮相,不過腦子卻很清醒,把子瞻這個傷者一并打劫了,最后劫完財還把人一并給劫回了山寨。
那段日子,應該算是冤家路窄勇者勝了。
文家長子文書珩也不是個善人,能做到大理寺卿這個位置自然也是有腦子的,并且從小就天資聰穎,比之其父毫不遜色,就算不及父輩也只是差在年歲上,但腦子可是一等一的巧謀擅思,但偏偏就栽在了鄭蕙的手里。
于這個天之驕子而言,此乃奇恥大辱。
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至于后來的事,大概就是兩個人你來我往斗了很多次,誰也不讓誰,誰也不服輸。
當時看著啊,還以為非得兩敗俱傷不可,說鄭氏愛慕子瞻,他可是一點兒也不信。
鄭氏的愛慕與尋常女子的柔情蜜意不同,她若是看上誰,就必須把誰治服。
所以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這不,子瞻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就這樣勢同水火的兩個人,還真就結為夫婦了,婚后的日子當真是雞飛狗跳。
不過,文邡之自然也看不出,自家兒子是真心喜歡鄭氏的,鄭氏嫁入文家八載才有了身孕,當然,這一胎懷得也相當的艱難。
都說女子生產猶如過鬼門關,那么鄭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懷相不好,十月懷胎人瘦得跟竹竿兒似的,生產的時候胎位不正,差點兒一尸兩命,生死關頭時,文書珩毅然決然的選擇了保大,甚至聽說鄭氏不好時,一整個人直接哭倒在床前,說不好就要跟著去了。
所幸,也許是上蒼垂憐,一大一小都活了下來。
不過,自那以后,子瞻說什么也不讓鄭氏再生了。
他怕啊,他也不敢跟上天賭命。
自從青禾誕生,文家就更熱鬧了,青禾越長越好,古靈精怪的嘴又甜,把文家上上下下哄得恨不得兩人放在心尖尖兒上疼愛。
那些歡聲笑語像一場夢一般,夢里是花月人團圓,而夢醒卻是淚滿一場空。
文家從云端跌入泥潭,鄭氏是最先歷經這場變故的人,先喪夫后喪女,不過須臾之間,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可也許正是因為鄭氏與尋常女子不同,哭過痛過但依舊選擇勇敢地活下去,活得堂堂正正,活得一如當年。
鄭氏當年曾勸慰他,她說人這一生壽數皆是有長有短,我與子瞻總有一個人要走在前面的,我就當是子瞻先行一步,至于我與青禾,我總是要替她看著的,她想的她要的我都知道,所以,我要好好活,活得長久活得高興,這樣,子瞻和青禾也高興。
至于爹你更要活著,要帶著剩下的人一起活下去,替閉眼的人報仇,要讓惡人付出代價。
時至經年,鄭氏當真一語成戳,而文邡之也終于明白,當年長子為何會對鄭氏心心念念情根深種,又為何言之鑿鑿鄭氏一定能肩挑文家門楣。
文家富貴時相擁,文家落魄時相攜,這一生,她替子瞻擔下了文家的脊梁,活得勇敢,活得灑脫,她自山野飛來,自愿落在文家扎根,而后無數載,她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撐佑著文家淌過風雨。
想到這里,文老太爺笑意深深,他這一生其實不算太苦,就像一個棒子給一個棗甜一樣,翻滾在泥潭里卻偶爾能窺見天光。
“我這兒媳啊性子跳脫,年輕時還穩重些,反倒是老了來還越顯稚兒心性?!?
梅老夫人看著阿九笑道,聽得出語氣里滿滿都是對鄭氏的維護。
“大夫人心性堅韌磊落曠達,是個眼明心亮的人,阿九很是佩服?!?
“身處逆境依舊能迎難而上堅守本心,此乃大智慧。”
阿九一番話自然也是說到了兩人心上,是以讓接下來的談話又更加的融洽了些。
“你這夸耀要是落到蕙娘耳中,必然覺得你是慧眼識英雄。”
“是英雄所見略同?!?
阿九說完,梅老夫人跟文老太爺笑意更深,倒是阿九依舊面色淡淡,不過,兩人對阿九也有些了解,這人向來看不出什么情緒。
“之前我與您二老說過,文家要重回帝師之位,如今,時機已到?!?
“此話何意?”
文老與梅老夫人也聽出了阿九話中的深意,兩人隨之沉穩下來細細聽說。
“我帶著天子令來到梁河,一是受國君所托,二是心有所謀?!?
阿九說完,從懷中摸出一塊娟布包裹著的四四方方的東西,放到了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的面前。
娟布揭開,是三封沒有署名的函件,封紙浸透了歲月已經褪色,看不清里面的東西,但這種氣息卻裹雜著危險令人心驚。
一塊布滿了缺口裂紋的玉佩。
一支沾染了暗褐腥色的箭頭。
一個浸潤了血色淋漓的香囊。
三封信,字數不長,甚至可以說是寥寥幾筆,顯得漫不經心而又成竹于胸。
字體很普通,就是丟在琳瑯的墨色當中都不出眾,可就是這輕飄飄的筆觸下卻勾勒了草草收場的人生。
“我……兒……。”
“這……是……?!?
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的目光觸及到這些物件兒的時候已經血色盡失,彼此都顫抖著唇畔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陳年往事并不會隨著歲月隱沒,反而越是長久越是歷久彌新,偶然脫口而出的話語,不經意轉身的回眸,似曾相識的場景,來來往往的身影,所有念念不忘珍而重之的回憶都埋進臟腑成了無法治愈的毒藥,潰爛流膿卻又不愿剜剖。
“陳家?!?
“安家?!?
“吳家。”
“韓家?!?
“當年的真相,盡在這里了?!?
阿九說完,眼底劃過一絲嘆息,或者說,本來也不擅長撫慰這種本領,她生來就見慣了弱肉強食和你爭我搶,陰暗里滋生腐敗,痛苦里裹雜著麻木,這世上大多數人皆不如意,人的悲歡并不相通,可苦難往往卻相同。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種約定俗成的規則。
無數人前赴后繼都想成為勝者,也都想制定規則改寫規則,而在規則之外的則注定要被清除。
趙都望是,趙家軍亦是,文家亦是。
想到這里,阿九對著眼前早已泣涕連連的人影出聲。
“召回文家所有在外的子弟,所有人輕裝簡行即刻上路,一旦文家起復,所有人都將成為靶子。”
“至于召回的理由?!?
阿九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游弋的目光落在了文老太爺的身上。
“文老病危,危在旦夕?!?
阿九此話一出,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懼是一震,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阿九,目光里彌漫著不解。
“誰說接下天子令的就必須是文老太爺呢?”
“文家是時候出現新的繼位人了!”
說到這里,文老太爺和梅老夫人終于明白阿九所說的煥發生機到底是什么。
文邡之,老了,并且是垂垂老矣。
重歸帝師之位,這個位置不僅僅是榮耀,更多的是危險。
文邡之,已經不適合了。
并不是年齡不適合,而是手段不適合。
這樣的人太清正了,就算有計謀籌劃,但都太過于清白干凈,這種手段只興于盛世,盛世安寧,人貪于風月雪花。
可亂世,可血海深仇,只得霸權,只得陰私,比惡人狠,也比惡人毒。
淬煉一把上好的寶劍,是需要經過千錘萬擊的,材料,手法,技巧,眼光等等缺一不可,最后,自然是要飲血的。
文邡之已經不適合鍛造了,可文書慈卻能被重新鑄成一把寶劍。
這把劍,得心悅誠服,得傾囊相授。
文邡之做不到,但文書慈可以。
阿九一開始,就是朝著文書慈來的。
少時聰慧,曾是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出身簪纓世家,見過花團錦簇,享受過鐘鳴鼎食,站上過云端但也摔跌泥濘,而后無數載都是渾渾噩噩行如廢人,他死在最好的歲月里,然后又浴火重生,他的骨子里還保留著少年人獨有的熱血以及不顧一切的瘋狂。
這樣,才好。
這樣的人,知道如何捏住人的命脈,知道如何摧毀人的信念,也知道該怎樣將人拖入地獄。
畢竟,死不可怕,而生才最是煎熬。
至于文邡之,自然要去做清正之人應該做的事情,這大概也是另一種成全。
“梅老夫人,至于你,要做善事,要做天大的善事,要做天下人皆知的善事,你要為文老太爺祈福,為文三少爺祈福,為文家祈福。”
“開倉放糧,布衣施藥,收容流民,興建學堂?!?
“凡有所求,無一不應?!?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這種善,不分彼此,不分親疏,不分遠近,救人于水火,制惡于上下?!?
“你要讓文家人人傳頌,你要讓文家成為人心所向。”
阿九的話無異于是平地驚雷,也像一把利劍刺穿人的心膛,這種讓人驚恐顫抖而又興奮的情緒令人渾身發麻,甚至大汗淋漓。
文老太爺與梅老夫人都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是因為清楚明白,所以后背發涼喉嚨打緊,他們都清楚這將給文家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也明白,這到底有多瘋狂。
人心所向啊,真是了不得。
原來,她要的是述文家之口是這樣的。
“然……后呢……?”
“后面,就容易了。”
阿九勾起的唇角像是盡染著淡淡的笑意,這笑意來的突然也顯得僵硬,甚至叫人不敢正視。
“天下皆知的積善之家,必會令天下人前赴后繼心心向往,這些人來者不拒,他們將成為文家盔甲和臂膀。”
“文家是人人,而人人亦是文家?!?
“薪火相傳,代代流長!”
梅老夫人聽完這番話,深吸一口氣狠狠地壓下肺腑,她需要緩解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她要讓心尖之上的沸騰緩慢下來,她更讓阿九與文家密不可分不分彼此。
幸好,選擇的是文家。
她震驚于這份心智智多近乎妖,但也慶幸,她與文家——是友非敵。
想到這里,梅老夫人徹底放松下來,甚至在看向阿九的目光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緊張和忌憚,她甚至越看阿九越覺得歡喜。
若文家能有阿九,何止興盛百年??!
不過,她不強求。
世間一切皆是因緣而聚,她文家于阿九是有緣人,既是有緣,便會有萬般造化。
如此,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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