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吃飯了。”杜云生提著食盒走進來,木盒的縫隙里飄出麥香,混著腌菜的咸鮮漫在院子里。
他掀開盒蓋時,二十個白面饅頭冒著熱氣,最上面擺著三個紅糖饅頭,糖霜已經(jīng)微微融化,在饅頭皮上浸出淺褐色的甜痕。
城防營送來的粗瓷碗里盛著腌蘿卜,切成細條的蘿卜上撒著芝麻,是老伙夫特意加的料。
他把最大的紅糖饅頭遞給斷腿的小男孩,掌心的薄繭蹭過孩子枯黃的頭發(fā)——那孩子總愛用袖子擦鼻涕,袖口已經(jīng)磨出破洞,露出細瘦的手腕。
“慢點吃,”杜云生的聲音放得極柔,指腹擦過他嘴角的糖渣,“不夠還有,老趙讓人送了兩麻袋面粉。”
男孩含著饅頭點頭,腮幫子鼓得像只小松鼠,斷腿下的木板墊著層棉布,是柳之瑤用自己的戲服改的。
“我讓人在戲臺底下挖了個暗格,”杜云生忽然壓低聲音,目光掃過院墻的彈孔,那里還留著倭軍步槍的劃痕,“長寬各三丈,能藏二十箱軍火。暗格的門用青石板做的,上面鋪著戲臺的地板,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從懷里掏出張草圖,上面用朱砂標著暗格與暗渠的連接點,“這是工程師畫的,從暗格到暗渠只需要七步,比領(lǐng)事館的密道近一半。”
柳之瑤指尖在饅頭褶上劃著,把那些交錯的紋路想象成暗渠的地圖。她忽然想起暗渠里石壁上的戲文,“則為你如花美眷”的刻痕里還嵌著泥垢,“似水流年”的筆畫間藏著開啟機關(guān)的凹槽。
那些藏在工尺譜里的密碼,刻在石碑上的唱詞,原來都在教她如何在亂世里守住方寸。
“把師父的銅哨掛在暗格的門環(huán)上,”她輕聲說,指尖捏緊了衣襟里的玉佩,玉上的纏枝蓮硌著掌心,“那哨音是《夜奔》的調(diào)子,三短兩長,能打開暗渠的三道機關(guān)。萬不得已時,讓孩子們順著水道往南走,盡頭是護城河的蘆葦蕩,老趙會在那里接應(yīng)。”
杜云生從腰間解下銅哨,哨身上的“瑤”字被摩挲得發(fā)亮,是師父當年用刻刀一點點鑿出來的。
他把哨繩纏在暗格門環(huán)上時,繩結(jié)故意打了個“水袖扣”——那是柳之瑤教他的結(jié)法,看著松散,實則越拽越緊,只有知道竅門的人才能解開。
暮色降臨時,老木匠終于把匾額補好了。
他踩著竹梯下來時,后腰的舊傷讓他踉蹌了一下,杜云齊連忙扶住他。
“云瑤”二字在夕陽下泛著微光,補過的金粉比別處更亮,像兩顆不肯熄滅的星子——那金粉是用三柄倭軍軍刀熔的,刀刃上的血銹在熔爐里化成紅渣,沉淀在金水里,讓補好的筆畫邊緣泛著淡淡的緋紅。
老木匠用細砂紙打磨匾額邊緣,磨下來的金粉落在他花白的胡須上,像沾了層碎星。
柳之瑤站在匾額下,看孩子們在院子里練習(xí)臺步。
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正教斷腿的男孩走“云步”,她踮著腳尖示范,布鞋的鞋底已經(jīng)磨平,露出里面的稻草。
最小的那個孩子總踩不準節(jié)奏,卻咬著牙一遍遍重復(fù),小臉上沾著泥灰,眼神卻亮得驚人。
有只麻雀落在她肩頭,她也不躲,只是咧開嘴笑,露出兩顆剛長的門牙。柳之瑤忽然覺得肋骨的傷不疼了,心口反倒暖烘烘的,像揣著個小炭爐。
杜云齊忽然舉起火把,火光在暮色里抖出金紅色的焰尾。
“按老規(guī)矩,上梁前得唱段《開工》。”他的聲音剛落,班主就抱著胡琴坐在石階上,松香在琴弦上擦出白霧,調(diào)弦的聲響驚得墻縫里的蟋蟀噤了聲。
“咚”的一聲,老鼓手敲響了牛皮鼓,孩子們立刻排好隊形,扯著嗓子唱起那段古老的調(diào)子:“吉日開工喲——梁柱穩(wěn)喲——”
童聲雖稚嫩,卻透著股韌勁兒,唱到“保平安喲”時,連斷腿的男孩都跟著哼,斷腿下的木板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晃。
檐下的麻雀被歌聲驚得撲棱棱飛起,在暮色里劃出淺灰的弧線。
柳之瑤望著火光中晃動的人影,班主的胡琴弓子斷了根弦,他卻渾然不覺;老裁縫舉著針線在縫戲服,針扎在指尖也只是甩甩手;杜云生正幫孩子們整理衣襟,把被風(fēng)吹亂的水袖重新系好。
耳畔忽然響起師父的聲音,是多年前教她唱《開工》時說的:“戲臺是鐵打的,戲文是活的,只要還有人唱,就永遠不會散場。”
當?shù)谝豢|晨光再次漫過“云瑤齋”時,戲臺的臺基已砌得齊整。
青石板鋪就的臺面泛著潮潤的光,是昨夜的露水浸的,石縫里還嵌著幾粒未清理干凈的瓦礫,像極了戲文里“殘垣斷壁”的意象。
柳之瑤踩著青石臺階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琴鍵上,發(fā)出清越的回響——第三級臺階下藏著塊活動石板,里面放著二十枚銅錢,是她按老規(guī)矩埋的“鎮(zhèn)臺錢”。
杜云生在臺側(cè)掛起那盞琉璃燈,燈架是用倭軍的步槍零件改的,雕花的燈壁上還留著彈痕。
燈芯點燃時,暖黃的光暈漫過燈壁上的纏枝蓮紋,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散落的金粉。
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三副新做的水袖,雪紡的料子上繡著銀線牡丹,針腳細密得能數(shù)出個數(shù)。
“老裁縫連夜趕的,”他把水袖遞給柳之瑤,指尖觸到她腕間的舊疤,“說讓你教孩子們用。”
“該教孩子們唱《牡丹亭》了。”柳之瑤的聲音在晨光中散開,帶著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清亮。
她忽然揚起水袖,銀線在指尖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穿過光塵時,那些懸浮的塵埃仿佛成了舞臺上的云霧。“跟著我唱,”她的水袖在臺面上旋出個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孩子們跟著揚起手臂,小小的水袖在風(fēng)中翻飛,像群初生的蝶。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水袖突然滑落,露出胳膊上的疤痕——那是被倭軍的炮彈碎片劃傷的,像條暗紅色的蚯蚓。
她紅著眼眶把水袖重新系好,系得太緊,手腕勒出道紅痕,卻依舊跟著柳之瑤旋身、下腰,眼神里的倔強比陽光還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