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馬上便醒悟了過來，母親常年臥病在床，正是缺了教養，可她自幼也是精研過《禮記》的，聽賈蓉一說，也知道賈寶玉此舉于禮不合。

她本就年幼失恃，若是今兒這一遭傳出去，只怕她日后的姻緣更是難為了。

索性得蓉哥兒點破了，她有些感激地看向堂下長身而立，松梅風骨的少年。

再一瞧呆愣在原地，氣惱得面紅耳赤，差些子害了她的賈寶玉，兩人頓時高下立判。

王熙鳳瞧著場上氣氛沉悶，又見自己姑媽那駭人的眼神，捻著帕子伸手拍了拍賈蓉的肩頭，同他悄悄遞了個眼神，嬌笑道：“也不知哪里的青天大老爺回來了？我雖沒讀過書，卻也知道這不過一句無心的話，說說笑笑原便算了，怎生就好上綱上線的……”

賈蓉瞥了她一眼，又見堂上的老太太和王夫人俱是面色不虞，抬手道：“二嬸嬸說的也是，卻是蓉兒有些過激了……”

一聽賈蓉這般說，堂上氣氛這才松動下來。

“不過二嬸子也是女兒家，自知關乎女子名節的，便沒有小事之說，家中又有姐妹，再說也關乎寶二叔的名聲，還望寶二叔以后謹言慎行。”

賈母見他言辭懇切，面帶真誠，倒不像心里藏偽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又看向一旁的大臉寶，同他仔細叮囑道：

“蓉哥兒這話也說的在理，平日你愛同姐妹們一處頑，我也由得你去，可大了到底還是要有些子分寸，去同你妹妹道個惱。”

“妹妹莫怪，原是妹妹見之忘俗，我這才口不擇言沖撞了妹妹去，只盼能饒我今兒這一遭，莫要生了嫌隙，若能得妹妹消氣，便是要打要罵我也甘愿受著。”

林黛玉咂摸這賈寶玉這番話，心下有些驚愕，聽他這說法，倒像一切是她的過錯來著。

饒是她心思敏捷，一時間，倒不知說什么話來接。

可這一愣神，便出了事。

大臉寶眼神暗淡，左右瞧著甚么物什能顯出他的威風來，竟扯出了脖頸上系掛著的通靈寶玉來。

“什么罕物，倒選了個輕漫女兒家的渾人做主子，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賈母和王夫人嚇得魂都要飛了，急忙呼喊讓丫鬟去攔著，屋內頓時一陣兵荒馬亂。

忽然，聽得有人高聲喊道。

“政太爺怎生還來了……”

賈寶玉一下就愣住了，拿著通靈寶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朝著門口等著瞧去，左右沒瞧見賈政的身影，才看向喊話的那人，小聲問道：“蓉哥兒，老爺在哪呢？”

“寶二叔你繼續，可能是我吃多了酒，看差了眼……瞧我這記性，才想起來政太爺今日齋戒去了，這會子哪里能回來？”

堂下也不知道誰嗤笑了一聲，賈寶玉面色漲紅，將玉舉過頭頂還要再摔，可讓賈蓉這么一打岔，旁邊的鴛鴦早已繞到他身后，手疾眼快奪下這通靈寶玉。

賈母這才一把將寶玉摟在懷里，嗔怪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賈寶玉瞥了一眼還沒從這場鬧劇里回過神來的林黛玉，流著眼淚道：“連妹妹都不肯理我了，我要那蠢物做甚？”

堂下的王夫人狠狠地瞧著林黛玉，眼神里快來噴出火來，她原見著老太太這處都是姑娘哥兒在，若非賈蓉方才一番舉動，便要起身請辭了。

卻差點錯過眼下這一幕。

她嫁進府里時，便和小姑子賈敏互相看不順眼，如今那人可算是魂歸了地府，卻又派了個小狐貍精來禍害她的寶玉。

賈母倒是呵呵笑了兩聲，拉過林黛玉的小手也輕拍了拍著她坐在身旁，“你妹妹哪里就不理你，她不過是江南女兒家向來溫言慢語，回話慢了些子，你便等不及了？”

林黛玉也回過神來，強忍著心里的厭惡，說道：“老太太說的是，原只不過是親戚間敘話，犯不上甚么過錯不過錯，哪里就談得上原諒？”

大臉寶這才破涕為笑，又圍在林黛玉身邊獻著殷勤，她勉強應付了幾聲。

沒過一會子，林黛玉奶娘王嬤嬤來請問黛玉之房舍。

賈母思忖了一會兒，正要張口。

堂下少年郎清朗的聲音傳到林黛玉的耳畔，說的還是她的事，于是她支起耳朵聽著。

“老太太，西府主子多，不像我府里眼下正經主子只五個半，若是院子不趁手，住在我府里原也是一樣的，正好惜春姑姑院子旁還空著一間院子，茂林修竹，清幽舒靜，收拾了給林姑姑住，兩位姑姑也好做個伴……”

賈蓉說完，惜春眼眸一亮，起身便要說話，卻叫探春一把拉回了座，小聲在她耳邊說道：

“老太太還沒發話，哪里有咱們插嘴的份兒，急個甚么？”

惜春卻悄悄窩在她懷里，小聲嘀咕道：“這林姐姐住哪不當緊，索性跑不出兩府去，我是想問問蓉哥兒，這府里主子除了老爺，珍大嫂子，蓉哥兒，再加上薔哥兒，攏共才四個主子，只剩下我和珍大哥，也不知誰才是那半個？”

探春倒是有些無語，低頭看著懷里掰著手指在算的小人兒，不知從哪說起。

“真真是瘋了不成，那可是你親大哥，你算他半個是怎生想的？”

可一看惜春投過來的眼神，分明在說，這人都癱了？可不就算半個了。

而堂上的老太太也納悶這主子還有半個的？可看著賈蓉，到底沒問出口，生怕從這重孫子嘴里又說出甚么大逆不道的話來。

“難為你還想著你林姑姑的事，卻不好麻煩東府了，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姑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薄涼暮春，天暖了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

寶玉卻急忙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

很妥當？

林黛玉頓時有些傻眼，這廝懷的甚么心思？

若是之前賈蓉沒點破還則罷了，她稀里糊涂便還答應了，她再是少了教養，卻也見書里寫著男女七歲不同席，這般年紀連同座都不能，如何能同屋同床？

“也罷了……”

眼瞅著老太太要答應，她倒是沒指著賈蓉在幫她出頭，一咬牙，站起身來開口婉拒道：“老祖宗，我知老太太憐我，想著我住在左近好看顧，可我自幼身子弱，夜里更是難熬，睡相又差，再驚擾了老太太反倒是我的過錯了，不如簡單收拾間院子給我住下便是，難不成住的稍遠些，我日日便不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堂下王嬤嬤也就是二十多歲的年紀，鵝蛋臉，水杏樣的大眼睛，白皙皮膚細如絲綢，身材嬌小玲瓏。

自是順著自己姑娘的話，往下說道：“老太太，我家姑娘打小身子弱，平日里也還吃著藥，若是過了病氣給老太太，等哪時老爺問起，便是姑娘也要受責罰。”

這時，王夫人也站起身來，勸道：“老太太，這嬤嬤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若是老太太不放心，把姑娘放我屋里也成……”

這兩人一勸，又眼見林黛玉這個小人兒一臉堅定，賈母也不好強求，看了一眼有些失望的賈寶玉，方才開口道：“那便將我院里的三間小屋收拾出來，給你林家姑娘住著，索性離得也近。”

“都依老太太的……”

林黛玉只聽不與那人住一起，便松了口氣，忙不迭地應下。

等丫鬟們進屋稟告宴席準備妥當，賈母開口留了一并姑娘和賈蓉在屋里用飯，權當是林黛玉的接風宴。

這宴席當然是男女分開的，中間只一道屏風擋著，隱隱約約能看到對面姑娘們嬉笑的情景。

只是美食當前，賈蓉早就饑腸轆轆，一雙筷子如蜻蜓點水在道道珍饈佳肴上掠過，雖是吃的快了些，可執著從容，舉止雅致，仍然一派貴公子的優雅，看得旁邊的賈璉目瞪口呆。

“蓉哥兒倒是一副好胃口……”

賈璉看著賈蓉衣衫下隆起的腱子肉，有些羨慕不已，他這二年倒是有些消瘦了，王熙鳳管家少有空閑去管著他，他自是風流快活去了。

賈蓉聞言擱下筷子，只這一桌席面便是都吃了也不過六七分飽，索性留些給人吃，自己回去再補一頓便是。

“璉二叔說的哪里話，不過能吃了些算甚么本事，不像璉二叔，才真真是有能為，我最近在外面可聽說了不少你的風流韻事，旁人的妻妾都能摟在懷里，若是讓二嬸嬸知道了……”

拿了丫鬟遞過來的茶水漱了口，見著賈母身后站的不是鴛鴦，而是一個有些眼熟的丫鬟在彎腰給老太太布菜。

賈蓉正奇怪，不知哪處回來的鴛鴦行色匆匆，附在賈母耳邊不知說了甚么。

老太太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起來，等到姑娘們都用罷了飯，賈蓉起身便要和她們一同告辭。

卻見老太太神色憂愁，朝他開口道：

“蓉哥兒，方才這宮里又使人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