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叔車不愧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在三言兩句擺平伯恢的連續(xù)追問之后,又趁機向江顧傳授了許多人生經(jīng)驗:
“屋中煮飯會有炊煙,鳩占鵲巢者恐人發(fā)現(xiàn),必將夜間偷盜,白日潛入田野之中分而食之,若想擒拿,應(yīng)在其夜色偷竊時動手。”
“夜間何處尋覓?老朽建議爾等去最早被偷人家附近探查。偷雞摸狗之人,第一次偷竊,心中恐慌,一定隱藏在家中不出來;第二次偷竊,雖然恐慌,膽子卻大了起來,當另尋人家,再次下手……至多次偷盜后,里中百姓皆有所防備,無從下手時,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當為第一次得手之地。”
“當然,有些狡猾的匪徒,通常在居住之里附近的里偷竊,以混淆視聽,但是無妨……”
“平城縣位于大漢北疆,常年遭受匈奴擄掠,鄉(xiāng)里之間富裕者甚少,有錢打井的人家更是屈指可數(shù)。賊寇若想飲用,應(yīng)去河邊取水,爾等可趁天明,詢問河邊洗衣老嫗,或許會有所收獲。”
江顧取出竹簡,邊學(xué)邊記,期間一度以為,自己進了某家捕盜培訓(xùn)班。
整整一個晚上。
叔車從賊寇的犯罪心理,一直講到惡徒的犯罪行為;從代國的梁上盜賊,一直講到淮南國的殺人山匪。
每當講到關(guān)鍵之處,這位六旬老者還會破口大罵,恨不得屠盡這群惡棍,其低沉憤怒地咆哮把進入熟睡中的伯恢嚇醒好幾次,讓后者一度以為匈奴人打過來了,欲拔劍殊死一戰(zhàn)。
叔車所說的眾多案件中,令江顧印象最深的一件莫過于一位父親為了尋覓被拐女兒,從魯?shù)爻霭l(fā),一路乞討,耗時十三年,歷經(jīng)六國二十一郡,行八千余里,卻在蜀地與夜郎國交界處得到女兒早在七年前不堪受辱,投井自盡的消息。
據(jù)叔車說,這正是他憤恨人販的緣故,偷盜不過令人損失錢財,拐賣卻令骨肉分離,甚至天人永別。在他看來,應(yīng)該恢復(fù)碟刑,讓販賣人口者輪流嘗試,直至世間再無拐人者。
江顧默然,認為應(yīng)當如此。
被拐之后,想要尋親真的太難了。
別的不說,當朝竇太后的親弟弟,章武侯竇廣國,都是在竇漪房成為皇后才找到,若是普通人尋親,還不得找到天荒地老?
雖自己人微言輕,但此番行動,不說震懾大漢拐賣惡徒,起碼要讓雁門、代郡兩地人販聞風喪膽。
江顧在老者情緒的渲染下,當即決定,此行一定要抓活的,最好借其逼問出平城-雁門之間的拐賣利益鏈條,然后將之一鍋端。
不過,僅憑兩個人,想打掉一整個組織,實屬有些癡人說夢,必須要借助外力,令江顧擔心的是利益鏈條的某個環(huán)節(jié),存在類似于部亥的貪吏。
萬一求助之后,無人支援,豈不是要被圍毆致死?
江顧將心中所想以及擔憂如實轉(zhuǎn)告叔車,這位白發(fā)老者笑呵呵的,提出一個非常不太靠譜的建議:調(diào)查清楚,可去附近酒肆,找游俠幫忙。
雖然司馬遷在《史記》中夸贊游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è困”,但究竟是否真的如此,誰也說不準,畢竟韓非子還說過“俠以武犯禁”。
江顧實在搞不懂,叔車為何如此推崇游俠?
但事到如今,確實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
事實上,江顧不知道的是,在接下來幾日,他和伯恢趕路前往平城縣的時候,有一股助力,先一步提前到達,并且在零下十五度的氣溫中,趁著夜色,登上了馬鋪山。
馬鋪山,位于平城縣東北。
當然,這是它以后的名字,在西漢時,它叫做白登山。
山上,皓月當空,云霧繚繞,積雪遍地。
劉徹今夜裹著一身羊皮衣,還往靴子里塞了許多干羊毛,在韓嫣的陪伴下,率領(lǐng)一支護衛(wèi)隊,在茂密叢林中鏟出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羊腸小路,徑直駐扎進山腰間一座廢棄的營壘。
火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遠處斷裂的木質(zhì)壘壁,一根根粗綠的藤蔓向下延伸,纏繞住不知被何人丟棄的破釜,廢帳角落里堆滿了生滿綠色銅銹的長戈,一面被蟲子幾乎啃食殆盡的漢旗,靜靜地躺在陰影里的苔蘚下,旁邊還有幾具白骨……
一切仿佛都在默默訴說,一個甲子前,大漢皇帝被蠻夷鐵騎包圍,險些喪命的那段屈辱往事。
“此地,便是太祖皇帝被匈奴單于圍困之處嗎?”
劉徹目光平靜,藏在袖口中的雙手卻已握成了拳,瞳孔周圍稠密的血絲,連接了兩側(cè)太陽穴的凸起血管。
一襲白衣的韓嫣只是點點頭,沒敢應(yīng)聲。
白登之圍是劉邦消滅他的曾祖父韓王信后,輕師冒進的結(jié)果。
雖然韓王信一家在韓頹當?shù)膸ьI(lǐng)下,重歸大漢,但韓嫣心中依舊對曾祖背叛炎黃一族感到愧疚。
“韓嫣,汝不必自責。”
劉徹仿佛察覺到了眼前這位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的想法,左手拿著火把,走上前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著安慰道:
“當年,天下歷經(jīng)周末亂世,又逢秦末亂世,百姓疲憊,戰(zhàn)馬不足,兵戈斷裂,在此之際,冒頓單于舉匈奴之力頻繁邊境,韓王信背叛大漢情有可原,況爾韓氏一族在數(shù)十年后迷途知返,請罪長安,孤以為,爾等無罪!”
“殿下…我……”
劉徹揮揮手,打斷手足無措,又面帶感激之色的韓嫣,一字一頓,嚴肅說道:
“如今,我大漢已經(jīng)休養(yǎng)生息幾十年,匈奴也騷擾了幾十年。期間,有六位女子,為了大漢和親匈奴,有數(shù)萬將士,戰(zhàn)死于邊境,更有數(shù)十萬百姓,被匈奴人擄走……孤以為,此時再背叛大漢,就應(yīng)當不死不休了。”
作為一個想要和匈奴人決一死戰(zhàn)的太子,他斷然無法容忍,有人在他執(zhí)政的時候背叛大漢。
韓嫣當即掠開衣擺,單膝跪地,拱手表態(tài):“若再有人背叛大漢,臣愿率輕騎千人,進入匈奴,取其首級。”
“好!不過,孤不希望出現(xiàn)這么一天!”
劉徹笑著拍手喝彩,轉(zhuǎn)身,目光又放在了遠處山下,一座座隱于黑暗的村莊聚落,放聲高喝:
“兒郎們!請再忍些時日!”
“孤在此立誓!”
“有生之年,定要扭轉(zhuǎn)大漢被動挨打的局面!”
“屆時!二三子不必再擔心匈奴劫掠,皆可自由在草原之地馳騁!”
“屆時!匈奴之人,見我大漢之民,皆殺羊宰牛,以禮相待!”
“屆時!匈奴之兵,見我大漢之軍,皆聞風喪膽,遠遁西域!”
在韓嫣帶領(lǐng)下,護衛(wèi)齊刷刷按刀而拜,望著劉徹稚嫩的身影,高呼:
“大漢萬年!”
“陛下萬年!”
“殿下萬年!”
“諸君起來吧!”劉徹轉(zhuǎn)過身,揮揮手打斷,負手正色道:“為了這么一天,孤需先尋一人,得其相助。”
韓嫣自然知道說的是誰,忙道:“殿下,武州塞都尉稱,幾天前,江顧與一名叫伯恢的士卒,接取了一個捉拿罪犯的任務(wù),如今已在前往平城縣的路上。”
“他們一路步行,算算時間,差不多應(yīng)該到了,把人都派出去,打探二人的消息!”
“唯!”韓嫣立刻對幾名護衛(wèi)揮揮手,示意去通知,待人離開后,又問道:“殿下打算如何與之相見?”
劉徹知道其中的意思。
如果自己能正常繼位,江顧又得到了自己的賞識,那么,此行可能會被記錄成“故事”,即典故,先例,就像是百年前蕭何月下追韓信、留侯橋上得授兵法那樣,流傳后世。
他作為一個想要功過五帝,比肩三皇的人,也想留下一番美談,即便不是黃金臺,最起碼也要和五羖大夫那般。
劉徹沉吟片刻,主動問道:“汝認為孤應(yīng)怎么做?”
韓嫣一愣,低頭,開始思考。
忽然,他的腦海中劃過一道思維的閃電,猛地抬起頭,滿懷激動的提議道:
“白登山乃漢家恥辱開端……臣以為,不妨尋覓匠人,從山腳開辟一條小路,直至此地,再于營壘旁建一草廬。”
“在此招賢納士,不僅可以昭殿下一雪前恥之心,亦可以觀察江顧心性。”
“若其因此地破敗而心懷不滿,可看出其喜慕名利,不過是攀附權(quán)勢,徒有虛表之輩;若其看到破敗之景而感慨傷懷,對匈奴產(chǎn)生痛恨之心,殿下可放心托付大事。”
劉徹眼前一亮,環(huán)顧四周的斷壁殘垣,竟越看越滿意,忍不住拍手夸贊。
“此法甚好!”
“孤知己者,韓王孫也!”
“就依汝所說,進行安排吧。”
“唯。”韓嫣松了口氣,抬頭看了眼月色,估摸時間,又道,“殿下,今夜天色已晚,是否返回驛站暫且歇息?”
“不必!當年,我漢家數(shù)萬士卒在此受到屈辱,孤豈能為了一時安逸,一走了之?況且,孤之管仲還沒來。”劉徹笑著就地而坐,閉目養(yǎng)神,義正辭嚴道:“傳孤命令,見到江顧之前,絕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