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顧往手里哈了兩口熱氣,拿出干硬難咽的糇,放在右側(cè)虎牙的位置頂邊咬邊磨,費了好大的勁兒,終于咬下一小塊。
這才剛剛開始。
他又像吃棒棒糖似的,在嘴里邊漱邊咬,花了半天工夫,勉強咽下去。
這年頭出差的伙食太差了!
再這么個吃法,等把一個手掌大小的糇吃完,牙齒能硌斷一半。
江顧摸著發(fā)痛的牙齒,把糇收了起來,注意力開始放在這家店的環(huán)境上。
這是一家單間客舍,正中央的位置埋了一只圓口地灶,灶中燃燒取暖的柴火剛好提供看清周圍的光亮:
沒有柜臺、沒有桌子、沒有草席;黃土拌草一層層夯成的墻壁內(nèi)側(cè),沙土裸露在外面,拍一下能塵土飛揚;房梁上面光禿禿的,只有幾根瀕臨腐爛的橫木,支撐起麻繩捆綁住的茅草。
或許是客舍過于簡陋,又或許是位置偏僻,待夜幕徹底降臨,除了他與伯恢外,竟無一人住店……
正當(dāng)江顧出神的時候,客舍老翁拖著年邁的身軀,走到中間地灶旁,樹根般蒼老纖瘦的手一翻,從冒熱氣的銅釜里倒出兩碗湯,旋即端著走到二人身邊,聲音喑啞地說道:“天氣寒冷,二位先喝碗熱湯暖暖身子吧。”
“多謝老丈。”江顧笑著接過來,沒有喝,只是端著暖手。
而伯恢道了聲謝后,打開竹簍,取出江顧所帶的裝水竹筒,放在碗里,借助熱湯,融化里面的冰。
“老朽名叔車。”老翁介紹完自己,顫巍巍地走到北墻根,扶著粗糙破裂的黃土墻坐下,拿起放在地上,記錄名冊的竹簡,用熱湯把腿邊的墨化開,提起毛筆,邊說邊聊:“二位要去平城縣?”
“正是。”江顧望著遠處的羸弱身影,輕聲詢問,“敢問老丈,此地距離平城縣還有多遠?”
“一百余里,快的話兩天就能到。”叔車在此生活了許多年,不假思索,蘸了兩下墨答道。
“那最近兩天,老丈可曾見過兩個從武州塞方向來的男人?”
雖然公孫牛、杜喜二人沒有身份憑證,住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考慮到外面天寒地凍,尋常人難以忍受,江顧還是問了這么一句。
“先前下的大雪把道路封住了,最近半月,除汝二人外,再無他人來此投宿。”叔車抬起頭,眨了眨渾濁的眼眸,好心問道:“汝尋那二人作甚?若是正事,吾可幫忙留意,一有消息,便托往來之人給爾等送過去。”
“老丈好意晚輩心領(lǐng)了。”江顧作揖而拜,婉言謝絕,道:“二人乃窮兇極惡之輩,老丈毋要牽扯進來為好。”
“他們所犯何罪?”
“擔(dān)任中間人,協(xié)助拐賣罪犯,將我大漢女子販往匈奴。”江顧道:“塞中已經(jīng)決定,二人若被生擒,將會押赴雁門郡,斬于關(guān)隘之下,警示往來販夫走卒;若不可生擒,則直接誅殺,頭顱懸掛于雁門關(guān)之上,曝曬三年。”
“此賊,當(dāng)夷滅三族!”叔車雖年事已高,但曾亦是熱血之輩,聽得二人罪行,瞬間眉毛倒豎,不由得握緊拳頭,當(dāng)即說道:“爾等放心,吾會留意往來之人,若此二獠出現(xiàn),定當(dāng)托人傳信。”
江顧見叔車很想幫忙,沉吟半晌,透露了一些消息:
“二賊暴露時,寧可返回大漢,也不愿意前往匈奴,塞中推斷:他們欲借人販之手,向家眷傳遞消息。”
“因武州塞已向平城縣傳遞情報,平城百里漢塞將會加強守備,嚴格控制外出。他們與家眷會合后,若想逃離大漢,唯有動用多年來,在武州塞諸燧中暗中打點的關(guān)系,從雁門諸燧北上。”
“老丈若執(zhí)意相助,不妨幫忙留意未來兩月,從代郡方向而來,且拖家?guī)Э诘娜恕!?
“舉手之勞!”叔車拍拍胸脯,自信滿滿說道:“別看老朽如今年事已高,年輕的時候,也曾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大家都稱呼我為小朱家!”
他擔(dān)心江顧與伯恢不信,決定小露一手,笑呵呵地說道:“吾且問,爾等到了平城,打算如何尋人?”
“詢問守城士卒,再去代國廷尉署發(fā)布通緝令。”江顧回答道。
“哈哈哈,憑這種方法,汝二人在平城待一年,也別想找到賊獠。”叔車聽聞,樂得大笑,白花花的胡子上下直抖。
“那應(yīng)如何做?”江顧求教道。
“去酒肆!”
叔車回答得斬釘截鐵,分享經(jīng)驗這些年積累的經(jīng)驗:
“爾等記住:犯罪之人,決不會進城,亦不會去人群密集之地。他們?yōu)榱嘶钕聛恚詈玫倪x擇便是趁著夜色,到鄉(xiāng)中諸里,挨家挨戶潛入,看看哪一家沒有住人,然后鳩占鵲巢。”
“待找到去處后,這群人接下來就要解決吃飯的難題。”叔車摸著自己長長的胡須道,“城墻高大,他們無法進入,自然買不到粟米,為了吃飯,只能趁人白天下地不在家,偷粟米、捉母雞,用來果腹。久而久之,這種事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接著,便會在鄉(xiāng)中傳開……”
“我明白了。”江顧恍然大悟,拍著大腿,把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接著,酒肆中就會流傳哪戶人家丟了雞,哪戶人家被偷竊等傳聞,我等就可以憑此迅速鎖定賊人居住之地,然后一舉拿下。”
“孺子可教也。”叔車笑吟吟點頭,滿意的撫摸白須,又提醒道:“切記,到了‘里’外,一定不要急著進去,先圍著走一圈,看看哪里有缺口,讓人在此蹲守,或許會有意外收獲。”
江顧將這些叮囑一一記在心頭,感覺依照此法,會有所收獲。
正欲答謝,突然,坐在一旁的伯恢開口了:
“老丈,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江顧疑惑地扭頭。
只見伯恢咽下嘴里的糇,呆愣愣道:“汝為何對賊寇的行為與想法,知道得這么詳細?”
“……”
叔車臉上皺紋一顫,笑容戛然而止,咳嗽幾聲,答曰:“年輕時,聽別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