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一件怪事以光湖里為中心,如火如荼地傳遍了平城縣三鄉十六里。
田間地頭、檐下村口,冬日中本就閑來無事的平民百姓,無不倚著坑坑洼洼的土墻,或是坐在一棵乘涼用的合抱之木下,對光湖里的失竊大案議論紛紛。
一家坐落在平城縣西南竹林中的酒肆也不例外,亦有討論聲頻頻傳出。
角落,四個穿尋常褐衣的彪形大漢坐在草席上,圍成一圈,人手捧著黑乎乎的陶碗,碗中還有些許渾濁發黃的粟米酒。
“爾等可曾聽說了?”
其中一個棕幘束發,伸脖瞪眼,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將上半身前傾,先是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身后,對那些豎起耳朵企圖偷聽的人惡瞪一眼,待其他人都縮著脖子避而遠之,方才轉身輕聲向朋友說道:“光湖里的失竊案非人為,實乃‘餓鬼’作祟。”(餓鬼記載于《日書·詰咎》)
一件盜竊罪竟然牽扯到了鬼怪?
此言一出,坐在他身旁的三人頓時來了精神,碗里的酒仿佛都變得辛辣甜美,皆不由自主地呡了一口,吧唧兩下嘴。
而與之毗鄰而坐的江顧,也趕緊叫醒身旁昏昏欲睡的伯恢,悄悄指著四人,眨眨眼,示意有情報。
話說,他與伯恢在兩天前就到了平城縣。
依照先前所學,他們并未去縣城搜尋,而是向路人打聽附近哪家酒肆人最多,最后便來了此地。
正如叔車所說,酒肆是打探消息的絕佳場地。短短兩天工夫,二人就把本地的八卦摸得七七八八,就連光湖里上任里監門偷看寡婦洗澡被判了完城旦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通過調查,江顧敢斷定,光湖里失竊一事,與公孫牛、杜喜脫不了干系。
昔日,二人協助他人販賣女子賺了不少錢,在燧中天天過著吃肉喝酒的生活,如今一下子成了流浪罪犯,自然接受不了這種落差,偷雞吃肉在所難免。
可惜的是,雖然摸清了二人的作案地點,但是無法確定其是否已經與人販匯合。
能夠常年拐賣,并且將“貨物”販賣到匈奴的人販,絕對來自一個小型組織。
若公孫牛已與之匯合,其必人多勢眾,此時埋伏突襲就猶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江顧出于安全考慮,不得已只能繼續待在酒肆,打探更多的情報。
那四個八卦大漢亦不負眾望,說出了其目前急需的消息。
“仲彘,此事汝從何處聽來?”褐衣大漢沉聲問道。
“爾等也知道,吾堂嫂的季弟,在嗇夫手下做役卒。”仲彘挺直身子,志得意滿,仿佛說的是他自己一般,“兩天前的晚上,嗇夫為了捉拿眾人嘴中的盜賊,領著鄉中的四個役卒去了光湖里…”
說到這,聲音戛然而止。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反而不急不慢地端起裝酒的碗,輕輕吮吸呡了一口,活脫脫一副欠揍的模樣。
這番舉動可謂是急壞了眾人。
剛才所有聽到這個八卦的人,心頭好像有上千只螞蟻在爬,煩躁難耐。
倏爾,一個脾氣暴躁的大漢忍不住了,一巴掌打落仲彘手中裝酒的碗,喝了一聲:
“休要賣關子!速速道來!”
“我的酒!”仲彘眉頭一挑,沾滿酒水的手在衣服上抹來抹去。
“等你講完了,我請喝一壺!”
“這可是汝自己說的!”
仲彘得到好處,眼底掠過一絲喜色,甩甩手,直截了當道:
“兩天前,嗇夫命光湖里所有農戶把自家的雞做上記號,全部送到村口的里正家內,隨后,便親自領著四個役卒,五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埋伏在房頂,草堆之中,等待賊盜上鉤。”
“不出其所料,大概雞鳴(1時-3時)過半的時候,有東西翻墻而入。”
在此處,仲彘沒敢說是人,只能用東西代替。
“其一襲黑衣,無法目睹真容,進來之后直奔雞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出兩只正在熟睡的母雞,隨手丟到墻外,又趁機往懷里揣了幾個雞蛋。”
“然后呢?”有人追問。
“在其打算翻墻而出的時候,嗇夫等人拿著棍棒、刀劍,一涌而出,奔向此物,欲就地擒拿。”
仲彘情不自禁地揮舞雙手,仿佛親眼所見一般,眼神中竟流露出恐慌的神色,聲音也緊跟發顫:
“這如果是人,必然會被圍毆倒地,結果呢?此物左手拿一只鎏金銅釜,右手持一把生銹青銅佩劍,毫不懼怕,反而向十人沖鋒!”
“說時遲,那時快,刀光劍影,短短幾個呼吸的工夫,它就砍翻了三人,隨后更是越戰越勇,直至將除嗇夫之外的所有人打趴在地……而嗇夫手中武器也早已被挑飛。當時是,鮮血橫流,尸橫遍野,無人敢起身再與之一搏。
“其或許是憤恨被人埋伏,此后,又拿著染血的青銅劍,一步一步走向嗇夫,欲下毒手,殺之而后快。”
仲彘的聲音仿佛化作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了所有人的心臟,令人大氣也不敢出。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藏匿在屋內的里正急得脫下鞋子,朝著丟過去,正中腦袋。”
“此獠喘著粗氣,往屋里瞅了一眼,不知為何,見里正拿著第二只鞋欲丟,竟嚇得拔腿就跑,幾個呼吸間翻墻而出,嗇夫性命也得以保住。”
“沒錯了!”仲彘身旁那個脾氣暴躁的大漢忽然猛拍大腿,“吾母親曾經說過,‘餓鬼’會攜帶炊具進入某些人家中的討飯,若是不給,其會害人,唯一驅逐之法便是用鞋子扔它。”
他右手撫摸著下顎,沉吟良久,突然抬頭,言之鑿鑿的對眾人說:“此物勇猛過人卻害怕鞋子,定是傳說中的‘餓鬼’!沒想到光湖里能被鬼魅纏上……諸位,此地以后還是少去為好,自己被鬼魅看上不要緊,連累了鄉里,百死莫贖。”
他嘴中的鄉里,指的自然是鄉黨(同鄉百姓)。
這年頭,有不怕貧窮之人,有不怕身死之人,但唯獨沒有不怕被鄉里百姓排擠指責的人。
哪怕是以酷吏身份聞名天下的郅都、寧成,回到家鄉后,也要對鄰里笑臉相待,生怕被人指責。
暴脾氣大漢誠懇叮囑眾人后,按照約定,心甘情愿地讓賣酒老嫗給仲彘上了一壺酒,接著,四人又開始聊其他的八卦。
“以一敵十不落下風,不愧是武州塞中考核名列甲等的人物。”一旁的伯恢將仲彘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聽完了,喝著手中的酒,淡淡的點評道。
“聽描述,公孫牛還沒來得及與人販匯合。”江顧心生埋伏之意,“汝對上此人,有幾分勝算?”
“近身搏殺,只有四成。”伯恢估摸完,解釋道,“大漢北疆諸塞當中,武州塞最靠近單于庭,因而受匈奴侵擾最嚴重,能在此活下來并且拿到考核甲等的人,皆為敢于廝殺的勇猛之士,這點,右北平無法相比。”
江顧含著下唇,指竹簍中,二人為不打草驚蛇而藏匿的手弩,又問:“如果暗中偷襲呢?”
“七成!”伯恢對自己的箭術很是自信,“若不論死活,我有八成半的把握。”
這個概率已經高過許多絕癥手術了。
值得一試。
江顧欣慰,當即拍板決定:“那咱們就采取偷襲的策略。”
“可是燧長,咱們不知公孫牛下次會偷哪戶人家啊。”伯恢提醒道,“想偷襲,需要先摸清他下一步的打算。”
“吾儕不妨先埋伏在里墻破洞的位置,若沒人進出,光湖里又被偷盜,那就說明此獠藏在里中,到時候再做打算;若有人進出,那么直接偷襲拿下!”江顧道:“不要擔心傷及無辜,違反宵禁外出者,本就是罪人。”
“是否需要讓嗇夫協助?”
“不必了,他們被公孫牛嚇破了膽,喊上反而會壞事,更何況,埋伏人越少,越不易暴露。”
“要聽取叔車建議,邀請游俠助陣嗎?”
江顧搖頭,拋出一個慎重的觀點:“我等初來乍到,并不清楚此地豪強、游俠的勢力分布,貿然尋覓游俠,萬一遇到了與公孫牛同流合污的人,該如何是好?”
作為一個后世之人,他非常清楚,游俠重義不假,但也有些人打著游俠旗號,做著傷天害理的事。
例如,巫蠱之禍的起點,陽陵大俠朱安世。
此人為了報復捉拿他的公孫賀,誣陷其行巫蠱之事,直接導致巫蠱之禍爆發,最終太子與丞相火拼,長安血流成河。
伯恢點頭,認同了江顧的做法,公孫牛本就強悍,再多一個游俠相助,簡直是如虎添翼。
“燧長,我們何時動身?”
“明晚!”江顧壓低聲音:“待會捎兩壺酒,再讓老嫗殺一只雞,吃飽喝足,養精蓄銳。”
“甚好!”
二人又趁機討論了一些行動細節,伯恢也提出了自己看法,最后一合計,便拿定了一套具體的行動方案。
于是,一切都變得有條不紊起來。
當江顧與伯恢提著酒從酒肆出來,已是日入(17時-19時)時分,二人拿著武器,朝著最近一直居住的客舍走去,而暗中,竹林深處,卻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