黧黑,干瘦,他的老
是一條等著運石子的水泥船。
他已經被砸碎。
蹲在椅子上,慢騰騰地舔了舔
供銷社零沽的黃酒。
和往常一樣鄰居的狗奔來
在桌腿蹭癢,等著吃他扔出的骨頭。
門外,今年的雪
在湖上閃爍,猶如去年的柳絮。
我看見一個半大孩子沿著高高的河堤
朝太湖跑去,斜挎著草帽
靈活的赤腳攪起塵埃。
遠處,一串細碎的光斑跳蕩著。
他丟下釣竿,分開光滑如絲的水面。
“那時”,他的瞳仁
亮了一下,張著滿是爛牙的嘴。
隨即,一陣急促的咳嗽
顴骨漾起胭脂紅,仿佛整個夏天
凝滯的晚霞。而我垂著頭
似乎回到村前那條曬得發燙的泥路。
那里,一個硅肺病人
提著柳條帽,炫耀似的亮出
一張胸透片——“喏,這里,還有這里。”
是的,我看見了,那時——
所有的事情都回來了。
當我把換洗衣物和暑假作業
塞進書包,不情愿地爬上硌人的
自行車后座從城里下來
如同一張來自生育世界的賀卡
而他用清澈的河灣
賄賂我,用燦若白銀的夜晚。
他不再說話;耷著眼皮
陷入酒后漫長的昏倦。
四十年,默默活在狹長的鄉間
揪著胸,大口喘氣
直到他的知識青年之歌
變成一架呼哧呼哧的破風箱
——被命運吹奏,而不是相反。
他送我去車站,佝著背
沿著高而陡峭的防護堤走得飛快
仿佛腳下積雪輕微的碎裂聲
令人難堪。他突然
收住腳,看著遠處廢棄的采石場
一輛卸掉了拖斗的手扶拖拉機
停在山腹里。
不經意的,我的手碰到了他的
粗糙而硬,異樣的新奇
如同再次被他從嘈雜的牲口棚拽走。
而那頭分娩的母牛
半跪在干草里
艱難地嚼著什么——“別回頭!
否則,你的心會變得跟女人一樣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