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躲在廚房竊竊私語

說新搬來的女鄰居虛榮又輕浮。

她的半身像掛在街角照相館的櫥窗

在1973或1974年，托著腮

嘴角微微彎翹，似乎在炫耀新燙的卷發(fā)

或衣領(lǐng)上一道冒犯的鉤織花邊。

她著了色的臉頰

緋紅如舊上海的旗袍女郎——

我在老祖母生銹的粉盒上見過她們

里面擱著縫紉用的軟尺和粉塊。

放學(xué)經(jīng)過時(shí)，我會(huì)不自覺

放慢腳步，感到一絲模糊的興奮

像瞥見人們說的下流場(chǎng)面。

漸濃的暮靄里，她目不斜視

走過照相館前的人行道。

薄紗巾遮臉，露膝的短裙輕擺

如同一架手風(fēng)琴在胯上

緩慢拉開又合攏。那是夏天

1976年，她的腳趾在涼鞋里旋轉(zhuǎn)

碾過一條街的敵意。

當(dāng)女孩們偷偷用火鉗在辮梢

纏出焦糊的小卷

她跳上一個(gè)有婦之夫的自行車后座

——被跟蹤，在僻靜的公園。

我想象她痙攣的雙眼突然睜圓

襯裙在腰間皺得像狂風(fēng)刮過的池塘。

驚惶中，她細(xì)長(zhǎng)的脖頸彎垂下來

被一顆蓄謀的鉛彈射穿。

一個(gè)星期三下午，我去那里游蕩。

曬得黝黑的半大孩子們從木排

跳入河中，幾個(gè)待業(yè)青年

在尿騷味的防空洞里尋覓避孕套。

我躺在岸邊，看云在天上不停變幻。

第一次我感到模糊的痛苦

仿佛被遺棄，仿佛

她墮落的樣貌是一份判決

封存在素白的相框里

那座小小的祭臺(tái)。街坊的指戳下

她唇角微妙的弧線變成了

結(jié)核病人不正常的紅暈。

她很快嫁給了某人，很快離了婚。

神情冷淡又平靜，彎腰抱起堆成山的

洗衣盆，或在灶屋間殺雞。

她蓬亂的短發(fā)豎起

如一簇不馴從的火焰。

托著肘，站在窗框里抽煙

凝滯的眼神似乎

透過照片，讓人無法正視。

那是1978年，鄧麗君清澈的嗓音

尖錐般，穿越城墻根下的平房

卻無法鑿開她臉上的堅(jiān)冰。

我看見她目不斜視

再次走過照相館前的人行道。

而櫥窗已經(jīng)換上了新的

更年輕的。別人的。除了在照片上

我不記得她有過笑容——

就連那張照片如今也變得單調(diào)

俗氣，緋紅的嘴唇仿佛被血浸染過

卻不是她，當(dāng)她沉默著

始終在窗前，為無用的美償付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