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憶江南·江南才子初長成(2)

這種悲痛是無言的。

柳葉落了,可以重新披上綠衣;梨花萎落,來年有一樹如雪的光景;傷痛的人要將傷口愈合,卻不知道何時是終期。或許,痛意終究會淡去,宛如散入蒼穹的煙火,只余下清淺的硝煙味道。這個癡子的傷,也終有一日會被塵埃輕輕覆蓋,可他已永遠不能忘卻,那傷痛的瞬間--暗色如深潮,將他徹底淹沒。

初露鋒芒

如同遠古的鐘聲敲響了沉寂的黎明,深山老林里的寺廟開始了靜默的梵唱,在莊嚴的圣潔聲音里,隱藏著一種叫作宿命的事物。很多人是相信人世間的宿命的,那是一種秘密的安排,在某種不知名的力量調遣下。風聲里落花簌簌的抖動,樓閣外泉水靜謐而溫和的流淌,甚至于每一個平靜瑣碎夜晚里的月色,任何一個飄忽的音符里,都潛藏著無聲的宿命。

所謂宿命,那是一場命中注定。它悄然而來,默然而去,卻留下許多遺憾與美好──注定相逢的人,千回百轉地彼此流離,終究會在某個梧桐滴翠的街角,驀然回首,溫暖相遇;注定要走上宿命中的道路的人,不論怎么逃避遠離,也終究會在多年后發現,原來這些年兜兜轉轉,卻從未改變過什么。

而錢鐘書,是注定要成為銘刻在歷史中的那個人的。那是他的宿命,如同清風吹落花蕊,明月別過離人。他人生的軌跡,或許,早已被譜寫。

年少時看《圍城》,很是崇拜他文筆的老練尖銳,辛辣里帶點幽默,幽默里又捎上幾分無可奈何。所謂"罵人不帶臟字"是一種境界,而錢鐘書早已將這種境界熔煉成信手拈來。于是那時猜測,作者或許是一位憤青,冷冷的,傲氣的,可能目光也是不屑的。年長之后,卻愕然發現,其實那握筆人,是一個再沉穩不過的人,筆下雖然充滿諷刺,充滿傲岸,但卻其實從年少時開始,就養成了格外從容的性情。

人們猜測中的錢鐘書,與現實中的他,幾乎判若兩人。

聰明人固然都是洞察力敏銳的,卻并不是每個聰明人,都懂得收起鋒芒低調做人的道理。驕傲,也無可厚非,他們自有資本、卻比不上低調內斂的大智者,總是更能夠令人心悅誠服。而少年時的錢鐘書,已懂得收藏羽翼。

他天資聰慧,基礎又好,因此在東林小學很是有一番名氣,同學們也都很崇拜這位被老師們贊不絕口,甚至稱贊為"神童"的同學。唯有一位叫作劉如的學生,對錢鐘書的"美譽"很是不服,屢屢提出要跟他比一比。其實這不過是少年之間的尋常斗氣,鐘書每次聽到這種要求,總是一笑而過,他不喜相爭,干脆視而不見,并不以為意。若是他接受了這種挑戰,不管輸贏,總是意氣之爭。何況,他雖然不說,可誰都明白,如若錢鐘書同意了比試,慘敗的那個總是劉如,這是毋庸置疑的。錢鐘書為了同學之誼,不愿接受,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亦是他少年老成,所思所想總是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穩重。

漸漸地,不僅是學校的老師、同學,深知錢鐘書天賦過人,家里的長輩也對這孩子的爭氣引以為豪。伯父去世之后,錢鐘書回到生父錢基博身邊。錢基博素來對孩子的教育十分嚴厲,尤其是對錢鐘書的要求更是近乎嚴苛。小小年紀的他在父親的敦促下,已經會背許多古文。錢基博的友人中,有一位叫作林長的,聽說錢基博有位公子,過目不忘,即刻成誦,好奇之下專門來到錢家,指名要考一考小鐘書。

林長坐在廳上,只見一個小小少年從庭前進來,身姿英挺,眉清目秀,心下已生了幾分歡喜,又聽少年彬彬有禮,毫不拘束地向自己問好,更是喜歡。他彎下腰,抱起這個孩子,柔聲問他年齡,又問他是否已經讀過書。沒想到錢鐘書竟然回答說:伯伯,我并不是讀書,我是在背書。

小小年紀的孩子,便能夠回答出這樣的話。林長吃驚之下,更覺得這孩子日后必然會有一番大作為。他越發喜歡,于是出了幾個題目來考考小鐘書。

"上善若水,接下去為何?"

鐘書想了想,瑯瑯童聲即刻響起:"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半字都不錯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亦是不漏一句。

"那么韓非子有個《五蠹》,你可知曉?"

"嗯。"錢鐘書點了點頭,"學者,言談者,帶劍者,患御者,商工之民。"

……

一場考試下來,從《老子》到《韓非子》,錢鐘書都是對答如流,毫無紕漏。林長最初以為錢鐘書頂多也就能夠背下四書五經,至多不過《莊子》之類,沒想到錢鐘書連比較冷門的《韓非子》都有所涉獵,吃驚之下不由連聲夸贊,當著錢基博的面便說,這個孩子長大之后,必然是個有出息的。

錢基博自然要謙虛幾句,可這個被人夸贊的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心下如何不高興。這位老友年輕的時候也是十分自負的,考中過秀才,一本《老子》也是背得滾瓜爛熟,鐘書能夠得他稱贊,可見這個孩子,確實是個好苗子。錢基博驕傲的同時,也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培養錢鐘書。

淵博的家學給錢鐘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錢鐘書在東林小學的學習,又讓他更加全面而系統地學習國學。他的文科成績,如同眾星捧月,十分突出。他不僅在國學方面卓越,他的外語亦是同樣優秀。

后來,已經成為國學大師的錢鐘書回憶:他在東林小學學習時,看到過兩箱商務印書館的《林譯小說叢書》。在十一二歲時,他就已經將這些外國文學翻了個遍,那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同《聊齋志異》、《西游記》等中國文學截然不同的新世界。他開始發現,海洋彼岸的那個世界,不僅僅是金發碧眼和黑發黑眸的區別,他們的思維、思想、行為方式亦是全然不同。那是一個他還只能在文學里小心揣摩的世界,他只能在靜夜里挑燈,暗生向往。

他不知道,多年后,年少時的這種向往能夠變成現實。他可以走進那片廣袤的風景,尋找書里描述的種種細枝末節。到那時,他也真正明白,那個世界同自己古老而沉默的故國,是兩番天地。

此時的少年,仔仔細細地讀過每一行文字,將書中的思想集聚到腦海中。或許他不曾發覺,這種閱讀,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自己。這個長著一張純正的東方面孔的少年,在很早很早之前,就打破了思維的固有慣性,能夠嘗試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去面對人生。

這個默存不默存

錢鐘書,字默存。其實這位先生的字更令人覺得喜歡。最初知道他字默存,還是在他夫人楊絳的《我們仨》里,在這本記錄著名人家庭瑣事的溫暖小書里,她總是以"默存"來稱呼自己的丈夫,淡淡的,不見得多纏綿,卻總有一些溫情相隨,不論是悲傷的事情,還是破碎的歡喜,她都是這樣呼喚著他的名字,在平凡里涌出幾絲酸澀的甜味來。

默存,一個默默存在于這個世間的庸常人,有庸常的快樂,有庸常的幸福,也有庸常的煩惱。他的祈愿如此庸常,然而他的宿命,卻早已注定,將要擁有不尋常的命運。

從東林小學畢業之后,他順利考上了蘇州桃花塢中學。堂弟錢鐘韓同堂兄一起,走進了這所教會學校。既然是教會學校,那必然是注重英文教學的,在那個青蔥年紀里,由于這個機緣,他本來就不錯的英文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而就在桃花塢中學,這個美麗、開明、校風民主的校園里,那個曾帶著幾分呆氣的孩童,出落成了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年。他曾經的肉肉圓臉,開始顯露出幾分固執的棱角,個子也開始飛快地拔節長高,如同春雨后的新筍,一夕之間便拔高了許多。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著濃密烏黑的頭發,眉毛長得極好,黑而密,卻不見雜亂,更添英氣,從側影瞧過去,儼然已經是一位翩翩少年。

英俊瀟灑的少年夾著書,行走在飄滿落葉的校園里,亦是一道極優美的風景線。若是多上幾分了解,便知這個少年不只徒有其表,還能出口成章,就是同齡人都覺得十分頭疼的英文,他說起來亦是流利得很。

天才當然有偶爾偷懶的權利。錢鐘書固然博學,但是年輕時候,也難免有幾分疏狂憊懶,或睡到日上三竿而不愿起,或翻開兩頁書卷便覺得昏昏沉沉。人們常說,最動人是少年,最叫人煩惱亦是少年時分,所謂青春期,有時候回憶起來,只覺得荒唐又可笑。或許,那是每個人唯一肆意放縱過的歲月,輕松,隨意,追隨心里某個飄然而過的念頭,任意逍遙。

大約是能夠預見多年后的自己,將會走入溫柔端方的囚籠,連笑容也只露出八顆牙齒,標準又冷漠,所以必須趁著年少時,驕狂一回。

錢鐘書的驕狂,不是幼稚與放縱,也不是激素的無度揮霍,而是獨立,是叛逆,是膽識。其實,這種難得的品質,反而是許多開明父母所夢寐以求的。

一九二五年,上海日本紗廠的工人開始走上街頭,為自己的權利勇敢奔走;國民黨領袖廖仲愷因黨派斗爭,死于那個黑色的年頭;也是同一年,改變了整個中國命運的那個人,被更多人所熟悉、深記。但是窗外風雨聲漫漫,并沒有在這個小家中掀起狂潮,唯一值得鐘書記住的,是在那一年,父親錢基博成為了清華大學的教授。

在唯一的兄長去世之后,錢基博便成為了錢家當仁不讓的家長,他素來極其重視孩子們的教育,兄長過于寬容的教育方式,其實他早已看不慣。而知子莫若父,他發現錢鐘書考上桃花塢中學后,有時揚揚自得,不將傳統國學放在眼中,動輒露一口流利英文,在學校里也就罷了,回到家里來竟然也是一樣"顯擺"起來。

于是,遠在北京的父親寫了一封家書,要求錢鐘書和錢鐘韓兄弟兩人都要在他暑假回來之前,各寫一篇古文交給自己檢查。這個作業,鐘書不以為意,他自小熟讀文言文,區區一篇文章而已,又有何難?尤其是在聽說父親將會由火車改坐輪渡,沒有十天半月還回不來時,他更是欣喜放松,渾然將這個作業丟到了九霄云外。

他甚至將學校里的各類雜志帶回家中──在學校的時候,他不見得有空閑來看,回到家中,他便如饑似渴地整個人都投了進去。閑書誰都愛看,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看起來不費腦子;那些微言大義的古文,雖然字字經典,可讀起來到底沒什么意思,艱澀難懂,真不如看通俗文學來得有意思。當時的通俗文學又十分經典,最重要的幾本《紫羅蘭》、《小說林》發行量極大,故事精彩,情節曲折,讀來曲徑通幽,過目難忘。鐘書一拿起來,就再也難以放下,他看書速度又快得驚人,沒幾天,讀過的閑書就堆起了厚厚一摞。

就在鐘書看得不亦樂乎的時候,父親回到了家中。稍作休息后,便開始檢查兄弟倆的作業。錢基博本以為,就算鐘書分了幾分心思在外物上,到底天資聰穎,基礎扎實,寫出來的文章不論如何都會比弟弟優秀一些。沒想到,兩篇文章看下來,竟是鐘韓的更為優異,辭藻華美,行文流暢,看得出來,是頗費了一些心血。反倒是鐘書的那篇,平淡無奇,字里行間毫無新意,倒是充滿了敷衍意味,可見這孩子并沒有用心,只是拗不過自己的意思,隨便做了一篇來交差。

父親不由勃然大怒,當著眾人的面,便將鐘書狠狠揍了一頓。自古以來,挨打的名人不算少,曹雪芹年幼時也深受家法之苦,于是長大之后,將寶玉挨打那一段,寫得格外膾炙人口,惹人心疼。顯然,這段小小的不幸,雖然日后回憶起來,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然而當時在看見父親怒氣沖沖的樣子時,疼的不僅是身體,就連心底,都是火辣辣地燎燒著。

錢鐘書一向早慧,父親的良苦用心,他又如何不知?不過是望子成龍。他明白,正是因為父親在自己身上傾注了太多希望和期盼,小心翼翼地呵護教養,卻看到自己違背了心意,隨意糟蹋人生,感到心痛罷了。

一次挨打,將走歪片刻的鐘書從懸崖邊緣拉了回來。他驀然醒悟,那些閑書,只是看個趣味,如同雪夜里的一陣清風,恍恍惚惚里吹過白茫茫的落雪,連痕跡都行蹤縹緲。經年后,那些曾帶來輕飄快樂的故事,能否被世人記得?時間淬煉真金,什么是最珍貴的,歷史自會給出答案。

錢基博的做法雖然略微嚴苛了一些,然而在當時來說,卻是無可非議的。正因為有這么一位嚴父,鐘書才能迷途知返。或許,倘若他被繼續放縱沉迷于通俗文學,縱使日后他依舊走上文學道路,寫出的抑或只是《金粉世家》或某些鴛鴦蝴蝶的情事,至多如此,愛恨情仇,恩恩怨怨,看起來痛快淋漓,最終卻飄散如煙。那么,或許就不是一個叫作錢鐘書的人來寫《圍城》,亦是換了個人來思考如何走在人生邊上。

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假設的如果都沒有發生。他回到了自己該走的那條路上,踏實地、沉穩地、一絲不茍地奔向他的獨特人生。后來,國學大師錢穆請錢基博為他的《國學概論》作序,錢基博就將此事完全交給了鐘書,當鐘書將自己寫好的序呈給父親過目時,這位向來嚴厲而吝嗇贊美的父親,終于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或許,在他的有生之年,也能親眼目睹,這個孩子親手創造的宏偉天地。屬于這個孩子的舞臺,將會是多么盛大璀璨啊!

這篇序言,錢基博一字不改,交給了錢穆,作為前輩的錢穆讀完,亦是贊不絕口。這個年輕人,誠然將要成為這片國土上,異常耀眼的那顆星星,被景仰,被刻骨銘心,被當成里程碑來承載榮光。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丰原市| 繁峙县| 宝清县| 宁都县| 克山县| 余姚市| 平远县| 天门市| 新平| 阿克苏市| 安平县| 扬中市| 五大连池市| 张家界市| 九龙坡区| 彰武县| 武乡县| 甘德县| 宣汉县| 盱眙县| 剑阁县| 张掖市| 屯昌县| 集贤县| 柳河县| 北碚区| 搜索| 湖北省| 藁城市| 荣昌县| 呼图壁县| 新宁县| 五原县| 金门县| 东安县| 邛崃市| 昌乐县| 宁明县| 从江县| 长兴县| 长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