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歲月印記
“浦東歷代要籍選刊”序
李天綱
地名:浦東之淵源
“浦東”,現在作為一個“開發區”的概念,留在世人的印象中。20世紀90年代,“浦東”是國內外媒體上出現頻率最高的詞之一。1993年1月成立上海市政府直屬地方銀行,以“浦東發展銀行”命名,可見當代“浦東”之于上海的重要性。
1992年10月,上海市政府執行國家“浦東開發”戰略,以川沙縣全境為主體,將上海縣位于浦東的三林鄉,當年曾劃歸楊浦、黃浦、南市等市區管理的“浦東”部分一并歸還,設立“浦東新區”。2009年,上海市政府又決定將地處浦東的南匯區(縣)全境劃入,成為一個轄境1 429.67平方公里的副省級行政單位,高于上海的一般區縣。“浦東”,作為一個獨立的行政區劃概念,以強勢的面貌,出現于當代,為世界矚目。
固然,浦東新區全境都在3000年前形成的古岡身帶以東,所有陸地都是由長江、錢塘江攜帶的泥沙,經東海海潮的沖頂推涌,在唐代以后才形成的。“浦東”一詞出現得晚,但絕不是沒有來歷。浦東和古老的上海縣、松江府與江南一起發展,已經有了上千年的歷史。上海博物館的考古隊,沒有在浦東地區找到明以前的豪華墓葬。但是,這里的土地、人物和歷史,與上海縣、松江府和江蘇省相聯系,是江南地區吳越文明的繁衍與延伸。經過唐、宋時期的墾殖、開發和耕耘,浦東地區的經濟、社會和文化在明、清兩代登峰造極。川沙、周浦、橫沔、新場這樣的鄉鎮,日臻發達,絕非舊時的一句“斥鹵之地”所能輕視。
浦東新區由原屬上海市位于黃浦江東部的數縣,包括了川沙、南匯和上海縣部分鄉鎮重組而成。從行政統屬來看,浦東新區原屬各縣設立較晚。清代雍正四年(1726年),從上海縣析出長人鄉,設立南匯縣;嘉慶十五年(1810年),由上海縣析出高昌鄉,由南匯縣析出長人鄉,加上八、九兩團,合并設立川沙撫民廳,簡稱川沙廳。開埠以后,租界及鄰近地區合并發展,迅速成為“大上海”,上海、寶山、川沙等縣份受“洋場”影響,卷入到現代都市圈。南匯縣則因為離市區較遠,仍然隸屬于江蘇省松江府。1911年,中華民國建立后,廢除州、府、廳建制,南匯縣歸江蘇省管轄,川沙廳改稱川沙縣,亦直屬江蘇省。1928年,國民政府在上海設立特別市,浦東地區原屬寶山、川沙兩縣的鄉鎮高橋、高行、陸行、洋涇、塘橋、楊思等劃入市區。1937年以后,日偽建立上海市大道政府、上海特別市政府,將川沙、南匯從江蘇省劃出,隸屬于“大上海市”。1945年抗戰勝利以后,國民政府恢復1911年建置,川沙、南匯仍然隸屬于江蘇省。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布省、市建置,以上海、寶山兩縣舊境設立上海直轄市。浦東地區的川沙、南匯兩縣,歸由江蘇省松江專員行政公署管轄。1958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將浦東的川沙、南匯兩縣,及江蘇省所轄松江、青浦、奉賢、金山、崇明等五縣一起,并入上海直轄市。此前,1958年1月,江蘇省嘉定縣已先期劃歸上海市管理。
“浦東新區”之前,已經有過用“浦東”命名的行政區劃,此即1958年到1961年設置的“浦東縣”。1958年,為“大躍進”發展的需要,上海市政府在原川沙縣西北臨近黃浦江地區,設立“浦東縣”,躍躍欲試地要跨江發展,開發浦東。“浦東縣”政府,設在浦東南路,轄高橋、洋涇、楊思3個鎮,共11個公社,6個街道。1961年1月,因國家的工業化政策調整,上海市政府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撤銷了“浦東縣”,把東部農業型“東郊”區域的洋涇、楊思、高橋等鄉鎮,劃歸到川沙縣管理。沿黃浦江的“東昌”狹長工業地帶,則由對岸的老市區楊浦區、黃浦區、南市區接手管轄。“浦東縣”在上海歷史上雖然只存在了3年,卻顯示了上海人的一貫志向。即使在20世紀50年代的極端困難條件下,仍然懷揣著“開發浦東”的百年夢想,只要有機會,就想干一下。
現代的“大上海”,是從原來上海、寶山兩縣的土地上生長起來的。明代以前,上海、寶山仍以吳淞江(后稱“蘇州河”)劃界。吳淞江以北的“淞北”,屬寶山縣;吳淞江以南的“淞南”,屬上海縣。吳淞江是松江府之源,“松江”,原名就是“淞江”,“府因以名”。按明正德《松江府志》的說法,“吳淞江,后以水災,去水從松,亦曰松陵江”。水克火,木生火,“淞江”去“水”,從“木”為“松江”,上海果然“火”了。清代以前,上海文人的方志、筆記、小說,以及他們的堂號室名,都用“吳淞”“淞南”作為郡望。1607年,徐光啟和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在北京刊刻,便是署名“泰西利瑪竇口譯,吳淞徐光啟筆受”,自稱“吳淞”人。另外,清嘉慶年間上海南匯人楊光輔編《淞南樂府》,光緒年間南匯人黃式權編《淞南夢影錄》,昆山寓滬文人王韜(1828—1897)作《淞隱漫錄》《淞濱瑣話》,從書名可見明、清文人學士,都用吳淞江作為上海的標志。吳淞江是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是母親河”只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冒出的無知說法。
明、清時期的黃浦是一條大河,卻不是首要的干流。方志里的“水道圖”,都把“吳淞江”置于“黃浦”之前。“黃浦”,一說“黃歇浦”的簡稱,僅是一“浦”,并不稱“江”。在上海方言中,“浦”大于河,小于江,如周浦、桃浦、月浦、上海浦、下海浦……黃浦流經太湖流域,水質較清,經閔行、烏泥涇、龍華等鎮,匯入吳淞江。吳淞江受到長江泥沙的影響,水質較濁,淤泥沉淀,元代以后逐漸堰塞。于是,原來較為窄小的黃浦不斷受流,成為松江府“南境巨川”。明代永樂元年(1403年),上海人葉宗行建議開鑿范家浜,引黃浦水入吳淞江,共赴長江。從此,江浦合流,黃浦占用了吳淞江下游河道。黃浦江的受水量和徑流量,大約在明代已經超過吳淞江了。但是在人們的觀念中,黃浦江仍然沒有吳淞江重要,經濟、交通和人文價值還不及后者。康熙《上海縣志》的“水道圖”,仍然把吳淞江和黃浦畫得一樣寬大。從地名遺跡來看,地處吳淞江下游的“江灣”,并非黃浦之灣,而是吳淞江之灣。同理,今天黃浦江的入口,并不稱為“黃浦口”,依然是“吳淞口”。
黃浦江以東地區在唐代成陸,大規模的土地開發則是在宋代開始,于明代興盛。宋、元兩代,浦東地區產業以鹽田為主,是屬華亭縣的“下砂鹽場”。從南匯的杭州灣,到川沙的長江口,“大團”到“九團”一字排開,團中間,還有各“灶”的開設。聯系各“灶”,設立為“場”,為當年的曬鹽場,“大團”“六灶”“新場”的地名沿用至今。隨著海水不斷退卻,海岸不斷東移,鹽業衰落。明代以后浦東地區便繼之以大規模的圍海造田,農業墾殖。早期的浦東開發,在泥濘中筑堤、圍墾、挖河、開渠、種植,異常艱辛。為了鼓勵浦東開發,元代至元年間的松江知府張之翰向中央申請減稅,他描寫浦東人的苦惱,詩曰:“黃浦春風正怒號,扁舟一葉渡驚濤;諸君來問民間苦,何用潮頭幾丈高。”算是一位了解民間疾苦,懂得讓利培本的地方官。
隨著浦東的早期開發,以及浦東人的財富積累,“浦東”以獨特的形象登上了歷史舞臺。“黃浦江”的概念在清末變得重要起來,上海人的地理觀念由此也經歷了從“淞南-淞北”到“浦東-浦西”的轉變。至晚在明中葉,“浦東”一詞已經在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使用。萬歷《上海縣志》載:“由閘江而下,若鹽鐵塘、沈家莊,若周浦,若三林塘,若楊淄樓,此為浦東之水也。”“閘江”,即后之“閘港”,在南匯境內;“鹽鐵塘”“沈家莊”今天已不傳,地域在南匯、川沙交界處;“周浦”“三林塘”在川沙境內;“楊淄樓”在今“楊家渡”附近。“浦東”,顧名思義是東海之內、黃浦以東的廣大地區,是泛稱,沒有確指。明清時,因為黃浦到楊樹浦、周家嘴匯入吳淞江,故“浦東”只指南匯、川沙地區,還沒有包括當時在吳淞江對岸、屬寶山縣的高橋地區。歷史上的“浦東”一詞,只是方位,并非地名。同治《上海縣志》卷首“上海縣南境水道圖”中解釋:“是圖南起黃浦中界蒲匯塘,而浦東、西之支水在南境者并屬焉。”這里的“浦東”,仍然僅僅是指示方位。通觀清代文獻,“浦東”一詞并沒有作為地名在自然地理、行政地理的敘述中使用。
時至清末,“黃浦”的重要性終于超過“吳淞江”,同治《上海縣志》說:“(松江)一郡之要害在上海,上海之要害在黃浦,黃浦之要害在吳淞所。”黃浦取得了地理上的重要性,主要是它成為中外貿易的要道,近代上海是從黃浦江上崛起的。1843年,上海開埠以后,華界的南市(十六鋪)和英租界(外灘)、法租界(洋涇浜)、美租界(虹口)連為一體,在幾十年間迅速崛起,這一段河道,只屬于黃浦,不屬于吳淞江。更致命的是,1848年上海道臺麟桂和英國領事阿禮國修訂《上海租地章程》的時候,英語中把“吳淞江”翻譯成了“蘇州河”(Soo Choo River),作為英租界的北界。“蘇州河”以外灘為終點,從此以后,吳淞江下游包括提籃橋、楊樹浦、軍工路、吳淞鎮的岸線,在現代上海人的心目中就專屬“黃浦”,“黃浦”由此升格為“黃浦江”。囊括上海、寶山、川沙三縣的“大上海”,也正式地分為“浦東”和“浦西”。“后殖民理論”的批評者,可以指責英國殖民者用“蘇州河”取代“吳淞江”,還捏造出一條“黃浦江”。但是,我們的解釋原理是既尊重歷史,也承認現實。從自然地理來看,原來用東西向的吳淞江,把上海分為“淞南”“淞北”,是一個局促的概念,確實不及用南北向的黃浦江分為“浦西”“浦東”更為大氣與合理。地理上的重新區分,順應了上海的空間發展,以及上海人的觀念演化,更反映了上海的“近代化”。
認同:浦東之人文
浦東的地理,順著吳淞江、黃浦江東擴;浦東的人文,自然也是上海、寶山地區生活方式的延續與傳承。“開發浦東”是長江三角洲移民運動的結果。明清時期的上海,已經是一個移民導入地區,北方人、南方人來此營生的比比皆是。但是,當時的“浦東開發”,基本上是上海人民的自主行為,具有主體性。400多年前,歷史上杰出的上海人徐光啟,就是浦東開發的先驅。徐光啟是上海城里人,中國天主教會領袖,編《農政全書》,號召國人農墾。話說有一位姓張的北京人,是帝都里最早的天主教徒,他“由利瑪竇手領洗,后來徐光啟領他到上海,在徐宅服務。不久,即在黃浦江邊墾種新漲出之地,因而居留焉”。京城的張姓移民,在徐光啟的幫助下站住腳跟,歸化為上海人。徐光啟后裔徐宗澤在《中國天主教傳教史概論》中說,這塊灘地,就是現在浦東的“張家樓”。
元代黃巖人陶宗儀,因家鄉動亂,移民上海,“避兵三吳間,有田一廛,家于淞南,作勞之暇,每以筆墨自隨”,遂作《南村輟耕錄》。松江府華亭(上海)一帶果然是逃避戰亂、修生養息、耕讀傳家的好地方。上海的一個神奇之處,就在于這一片魚米之鄉,還總有灘地從江邊、海邊生長出來,而且平坦肥沃,風調雨順,易于開墾。愿意吃苦的本地人、外地人,都很容易在浦東獲得更多的土地,過上好日子。子孫繁衍,數代之后就成為占據了整村、整鎮的大家族。“朱、張、顧、陸”,史稱江東大族,浦東的眾姓分布也是如此。南匯縣周浦鎮朱氏,以萬歷年間朱永泰一族的名節最堪稱道。徐光啟沒有及第之前,永泰曾請他來浦東教授自家私塾。徐光啟位居相位之后,召他兒子入京辦事,永泰居然婉拒。直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永泰的孫子朱錦在南京一舉考取南榜“會元”,選為庶吉士。朱錦秉承家風,“決意仕途,優游林下”(《閱世編》),淡泊利祿,不久就致仕回浦東,讀書自怡,專心著述。浦東士人,因為生活優裕,方能富而好禮。
浦東張氏,舉新場鎮張元始家族為例。張元始為崇禎元年(1628年)進士,曾為戶部侍郎。滿洲入侵的關頭,他回到松江、蘇州地區為支用短缺的崇禎皇帝籌集軍餉,調運大批錢糧,北上抗清。東林黨爭,他“彈劾不避權貴”(《閱世編》),“性方嚴,不妄交游,留心經濟”(《光緒南匯縣志》)。浦東籍的士人,多有耿直性格。
浦東顧氏,舉合慶鎮顧彰為例。江南顧氏,傳說是西漢封王顧余侯之后,川沙顧氏則是明代弘治十八年(1505年)狀元顧鼎臣家族傳人。顧鼎臣(1473—1540),昆山人,位居禮部尚書,任武英殿大學士,明中葉以后家族繁衍,散布在昆山、嘉定、寶山、川沙一帶。太平天國戰亂之后,江南經濟恢復,川沙人顧彰在村里開設一家店鋪,額為“顧合慶”。生意成功,周圍店家不斷開設,數年之內,幡招林立,成了市鎮,人稱“合慶鎮”。顧彰“開發浦東”有功,兩江總督端方請朝廷賞了顧彰的長子懿淵一個五品頭銜,顧彰的孫子占魁也被錄取為縣庠生。
浦東陸氏,我們更可以舉出富有傳奇色彩的陸深家族為例。陸深(1477—1544),松江府上海縣人,高祖陸余慶以上世居馬橋鎮,元季喪亂,曾祖德衡遷居到黃浦岸邊的洋涇鎮。這樣一戶普通的陸姓人家,累三世之耕讀,到陸深時已經成為浦東的文教之家。弘治十四年(1501年),陸家院內的一棵從不開花的牡丹,忽然開出百朵鮮花,當年陸深在南京鄉試中便一舉奪得“解元”。后來大名鼎鼎的昆山“狀元”顧鼎臣和陸深同榜,這次卻被他壓在下面。陸深點了翰林,做過國子監祭酒,也給嘉靖皇帝做過經筵講官,但接下來的官運卻遠遠不及顧鼎臣,只在山西、浙江、四川外放了幾次布政使。陸深去世后,嘉靖皇帝懷念上課時的快樂時光,也只給他加贈了一個“禮部侍郎”的副部級頭銜。不過,陸深給上海留下了一個大名頭:陸家宅邸、園林和墳塋地塊,在黃浦江和吳淞江的交界處,尖尖的一喙,清代以后,人稱“陸家嘴”。
浦東地區的南匯、川沙,原屬上海縣,這里和江南的其他地區一樣,物產豐富,人物鼎盛,文教繁榮,產生了許許多多的世家大族。“朱、張、顧、陸”的繁衍,是浦東本地著名大姓的例子。事實上,外來移民只要肯融入上海,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在浦東成家立業,豎立自己的家族。無錫華氏家族,元代末年有一位華岳(字太行),因戰亂離散,來到上海,在浦東橫沔鎮蘇家入贅。按本地習俗,人稱為“招女婿”,近似于“打工仔”。然而,華岳一表人才,并不見外,奮身于鄉里,他“風姿英爽,遇事周詳,一鄉倚以為重”(轉引自吳仁安《明清時期上海地區著姓望族》)。這位“引進人才”在蘇家積極工作,耕地開店,帶領全村發家致富,族人居然允許他自立門戶,用華氏傳宗。乾隆初年,華氏子孫“增建市房,廛舍相望”(《南匯縣志·疆域·邑鎮》),這就是浦東名鎮“橫沔鎮”的起源。管窺蠡測,我們在浦東橫沔鎮華氏家族的復興故事中,看到了明、清時期上海社會接納外來移民的良性模式。寄居浦東,入籍上海,認同江南,融入本土社會,這是外來者成功的關鍵。“海納百川”,是上海本地人的博大胸襟;“融入本土”,則更應該是外來移民的必要自覺。浦東人講:“吃哪里嗒飯,做哪里嗒事體,講哪里嗒閑話。”熱愛鄉土,服務當地民眾福祉,維護地方文化認同,是天經地義一般重要的。
南匯、川沙原來都屬于上海縣,清代雍正、嘉慶年間剛剛分別設邑,為什么會在清末就有一個和上海“浦西”相對應的“浦東人”的認同發生?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浦東人”,就是明、清時期的“上海人”,他們在近代歷史上形成了一個子認同(sub-identity)。20世紀開始,“浦東人”和黃浦江對岸的“大上海”既有聯系,又有分別,大致可以用文化理論中的“子認同”來描述。19、20世紀,浦東的地方語言,和上海市區方言差距拉大;浦東的農耕生活,和市區的大工業、大商業有些不同。盡管朱其昂、張文虎、賈步緯、楊斯盛、陶桂松、李平書、黃炎培、葉惠鈞、穆藕初、杜月笙等一大批川沙、南匯籍人士,活躍于上海,但是“浦東”是他們口中念念的家鄉,“上海”是他們心中一個異樣的“洋場”,因為“大上海”的文化認同更加寬泛。
清末民初時期,占人口約10%的上海本地人,接納了約90%的外地人、外國人,這里熔鑄出一種新型的文化。“華洋雜居,五方雜處”,現代上海人的認同要素中,不但包括了蘇州、寧波、蘇北、廣東、福建、南京、杭州、安徽、山東人帶來的文化因子,還有很多英國、法國、美國、德國、日本的文化因子。“阿拉上海人”,是一個較大范圍的城市文化認同(identity);“我伲浦東人”則是一個區域性的自我身份(status)。熟悉上海歷史的人都知道,兩者之間確有一些微妙的差異。但是,這種不同,互相補充,互為激蕩,屬于同一個文化整體。這種差異性,正說明上海文化的內部,自身也充滿了各種“多樣性”(diversity),并非是一個專制體。文化,是拿來欣賞的,不是用作統治的。上海的“新文化”,有過一種文化上的均勢,曾經對“五方”“華洋”的不同文化加以欣賞。在這個過程中,浦東地區保存的本土傳統生活方式,是“大上海”的母體文化,支撐了一種新文明。無論浦東文化是如何迅速地變異和動蕩,變得不像過去那樣傳統,但它卻真的曾以“壁立千仞,海納百川”的胸襟,接納過世界各地來的移民。它是上海近代文化(俗稱“海派文化”)的淵源,我們應該加倍地尊重和珍視才是。
傳承:浦東之著述
直到明、清,以及中華民國的初期,江南士人的身份意識仍然是按照鄉、鎮、縣、府、省的單位,一級一級,自然而然,由下往上地漸次建立起來的。日常生活中,江南士人都使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徐上海”“錢常熟”“顧昆山”地交際應酬,不會只用一個“中國人”的表面身份來隱藏自己。只有到了“帝都魏闕”,或廁身“午門大閱”,沾上些許皇帝的虛驕,才會偶爾感到自己是個“中國人”。儒家推崇由近及遠、由里而外、漸次推廣的傳統人際關系,有相當的合理性。在此過程中,不同地域的人群學會了尊重各自的方言、禮節、習俗、飲食和價值觀念,在一個“多樣性”的社會下生存。今天,“多元文化觀”在“國家主義”盛行的20世紀,以及“全球化”橫掃的21世紀,面臨著巨大的困窘。如何在當今社會,發掘傳統,面對危機,重建認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現代化“大上海”崛起中,上海地區的學者和出版家,一直努力將江南學術的優秀傳統,匯入“國際大都市”的文化建設,出版地方性的文獻叢書便是一種做法。1936年,負責編寫《上海通志》的上海通社整理刊刻了“上海掌故叢書”第一集14種,后因戰亂,沒有延續。1987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編輯影印了“上海文獻叢書”,共5種。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標點排印了“上海灘與上海人叢書”,共23種。縣區一級的文獻叢書,有“松江文獻系列叢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共12種;“嘉定歷史文獻叢書”(中華書局,2006),線裝,2輯。在基層文化遺產保護前景堪憂的大局勢下,地方傳統文獻的整理出版工作倒是在各地區有識之士的堅持下持續進行。上海市浦東新區地方志辦公室的同仁們,亟愿為浦東文化留下一份遺產,編輯一套“浦東歷代要籍選刊”。復旦大學出版社憑借獨有的學術組織能力和編輯實力,競得這一出版使命。這樣的工作,對開掘浦東的傳統內涵,維護當地的生活方式,發展自己的文化認同,都具有重要意義,無疑應該各盡其力,加以支持。
編纂“浦東歷代要籍選刊”,首要問題是如何厘定作者的本籍,將上海地區的“浦東人”作者挑選出來。清代中葉之前,現在浦東新區范圍內的土地和人士并不自立,當時并沒有“浦東人”。但是,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鄉鎮社會異常發達,大部分讀書人的籍貫,往往可以追究到鎮一級。為此,我們在確定明、清時期的浦東籍作者時,都以鎮屬為依據。那些或出生、或原居、或移居、或寓居在現在浦東地區鄉鎮的作者,盡管著述都以“上海縣”“華亭縣”“嘉定縣”標署,但隨著清代初年“南匯縣”“川沙縣”,以及后來“浦東縣”“浦東新區”的設立,理應歸入“浦東”籍。
例如:高橋籍舉人孫元化(1581—1632)追隨徐光啟,有著作《幾何體用》《幾何算法》《泰西算要》等傳世。當時的高橋鎮在黃浦東岸,屬嘉定縣,孫元化的籍貫當然是嘉定。清代雍正二年(1724年),嘉定縣析出寶山縣,孫元化曾被視為寶山人。1928年,高橋鎮劃入上海特別市的浦東部分,從此孫元化可以被認定為“浦東人”。陸深的浦東籍貫身份,也可以如此確定。《明史》本傳稱:“陸深,字子淵,上海人。”按葉夢珠《閱世編·門祚》記載,陸深科舉成功后曾移居上海城里,居東門,稱“東門陸氏”。然而,陸深的祖居地及其墳塋,均在浦東陸家嘴,理當被視為“浦東人”。相對于原本就出生在浦東地區的陸深、孫元化而言,黃體仁(1545—1620)自陳“黃氏世為上海人”(《曾大父汝洪公曾大母任氏行實》),進士及第為官后,即在城里南門內擴建宅邸,黃家里巷命名為黃家弄(黃家路)。另外,黃體仁的父母去世后,也安葬在西門外周涇(西藏南路)的黃家祖塋(參見《先考中山府君先妣瞿孺人繼妣沈孺人行實》),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黃體仁之所以被認定為浦東人,是因為他在9歲的時候,為躲避倭寇劫掠,曾隨祖母和母親在浦東避難,并占用金山衛學的學額,考取秀才,進而中舉、及第。科場得意以后,他才回到上海城里,終老于斯。明代之浦東,屬于上海縣,他甚至不能算是“流寓”川沙。然而,從黃體仁的曲折經歷,以及后來的行政劃分來看,他在川沙居住很久,確實也可以被劃為“浦東人”。
選擇什么樣的作者,將哪些著述列入出版,這是編纂“浦東歷代要籍選刊”的第二個難點。唐宋以前,浦東地區尚未開發,撰人和著述很少,可以不論。到了明、清時期,浦東地區開發有年,文教大族紛紛涌現,人才輩出,著述繁盛,堪稱“海濱鄒魯”,絕非中原學人所謂“斥鹵之地”可以藐視。按復旦大學古籍研究所近年來數篇博士論文的收集和研究,明、清時期上海浦東地區的著者人數,不亞于松江府、蘇州府其他各縣。據初步研究統計,清代中前期有著作存世的松江府作者人數共500多人,其中華亭縣(府城)147人,上海縣123人,婁縣65人,青浦縣60人,金山縣51人,南匯縣31人,奉賢縣22人,川沙縣2人,未詳2人。這其中,南匯、川沙屬于今天浦東新區,都是剛剛從上海縣劃分出來。以南匯縣本籍作者31人為例,加上列在上海縣的不少浦東籍作者,這個新建邑城境內的文風一點不比其他縣份遜色。此項統計,可參見杜怡順復旦大學博士論文《上海清代中前期著述研究》。
明代天啟、崇禎年間,以松江地區為中心,有“復社”“幾社”的建立。那幾年,江南士人的文章風流和人物氣節,盡在蘇、松、太一帶。經歷了清代順治、康熙年間的高壓窒息,到乾隆、嘉慶年間,上海地區的文風又有恢復。順應蘇州、松江地區的“樸學”發展,“家家許鄭,人人賈馬”,這里做考據學問的人也越來越多。因此,浦東學者也和其他江南學者一樣,在經、史、子、集的研究上下過功夫。《易》《書》《詩》《禮》《樂》《春秋》的“經學”,二十四史之“史學”,天文、地理、歷算、農、醫、兵、雜、小說,詩文詞曲,“三教九流”等學問都有人做。在這樣豐富的人物著述中,挑選和編輯“浦東歷代要籍選刊”,是綽綽有余。
浦東地區設縣(南匯、川沙)之后的200年間,各類學者層出不窮。以清末學者為例,周浦鎮人張文虎(1808—1885)以諸生出身,專研經學,學力深厚,卓然成家。道光年間,他幫助金山縣藏書家錢熙祚校刻“守山閣叢書”,一舉成名。1871年,張文虎受邀進入曾國藩幕府,破格錄用,負責“同光中興”中的文教事業。他刊刻《船山遺書》,管理江南官書局,最后還擔任南菁書院山長。張文虎學貫四部,天文、算學、經學、音韻學,樣樣精通。按當代《南匯縣志》的統計,他著有《舒藝室雜著》《鼠壤余蔬》《周初朔望考》《懷舊雜記》《索笑詞》《舒藝室隨筆》《古今樂律考》《春秋朔閏考》《駁義余編》《湖樓校書記》和《詩存》《詩續存》《尺牘偶存》等著作,實在是清末“西學”普及之前少見的“經世”型學者。
1843年,上海開埠以后,浦東地區的學者得風氣之先,來上海學習“西學”,成為中國最早的一批精通西方學術的學者。李杕(1840—1911),名浩然,字問漁,幼年在川沙鎮從鎮人莊松樓經師學習儒家經學。1851年,李杕來上海,入徐家匯依納爵公學,學習法文、文學和科學。1862年加入耶穌會。1872年按立為神父。1906年繼馬相伯之后,擔任震旦學院哲學教授和教務長。李杕創辦和主編《益聞報》《格致匯報》《圣心報》等現代刊物,傳播西方科學、哲學和神學,著有《理窟》《古文拾級》《新經譯義》《宗徒大事錄》等,還編輯有《徐文定公集》《墨井集》等。這樣一位貫通中西的復合型學者,在清末只有他的同班同學馬相伯等寥寥數人堪與之比。如果說明、清時期的浦東士人還是在追步江南,與蘇、松、太、杭、嘉、湖學風“和其光,同其塵”的話,那開埠以后的浦東學者在“西學”方面確是脫穎而出,顯山露水。
“且頑老人”李平書(1851—1927)是高橋鎮人,父親為寶山縣諸生,太平天國占領江蘇時以難民身份逃到上海。十七八歲時,才獲得本邑學生資格,進入龍門書院學習。這位浦東學子聰明好學,進步神速,不久就擔任《字林報》《滬報》主筆,在城廂內外倡導“改良”,開設自來水廠。1885年,經清廷考試,破格錄用他為知縣,在廣東、臺灣、湖北等地為張之洞辦理洋務,樣樣事體做得出色,且一心維護清朝利益。李鴻章遇見他后,酸溜溜地說“君從上海來,不像上海人”,算是對他的肯定與表揚。李平書確是少見的洋務人才,他奉行“中體西用”,一手創建了上海城廂工程局、警察局、救火會、醫院、陳列所等。最后,他還從張之洞手中要到了“地方自治權”,擔任上海自治公所的總董(市長)。李平書在1911年辛亥革命高潮中轉而支持革命黨,可見“且頑老人”是一位深明大義的上海人——浦東人。在仍然提倡士宦合一、知行合一的清末,李平書也有重要著述,他的《新加坡風土記》《且頑老人七十自述》《上海自治志》都是上海社會變革的佐證。
浦東地區的文人士大夫,經歷了明清易代,又看到了清朝覆滅,有的還參與創建了中華民國,所謂“歷代”,愈來愈精彩,浦東人參與的歷史也愈來愈重要。孫元化、陳于階(康橋鎮百曲村)等浦東人,為抗御外侵獻出生命;李平書、黃炎培、穆湘玥一代浦東人,參與締造了中華民國;黃自、傅雷這樣的浦東人,為中國的現代藝術作出了獨特貢獻;還有像張聞天、宋慶齡這樣的浦東人,廁身于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這些浦東人都有著述存世,品類繁多,卷帙浩瀚,選擇起來頗費斟酌。我們以為,刊印“浦東歷代要籍選刊”應該本著“厚古薄今”的原則,對那些本來數量不多,且又較少流傳的古籍,包括在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收藏的刻本、稿本和抄本,盡可能地借此機會搶救和印制出來,以饗讀者。至于在民國期間,直到現在經常用平裝書、精裝書形式大量出版的近現代浦東人的文集,則選擇性收入。
出版一部完善的地方文獻叢書,還會遇到很多諸如資金、體例、版式、字體、設計等人力、物力方面的問題。好在有中共上海市浦東新區委員會黨史辦公室、上海市浦東新區地方志辦公室和上海浦東歷史研究中心的鼎力支持,一定會做出一部能夠流傳、方便使用的文化論叢,傳承浦東精神,接續上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