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什么都好——如果不刮大風,就更好了。每天騎車上班,面北呼嘯,眼淚花骨朵似的一苞一苞的,非常狼狽——患沙眼的人都這樣。在大風里流淚,用黃梅戲《天仙配》里七仙女的念白,就叫“迎風淚”。七仙女下凡的事被天庭知道,她老子派小鬼在路上截住她命令午時三刻務必回天上去。待小鬼騰云以后,七仙女怔在原地流淚,被遲鈍的董永發現,上前探問緣由,聰明的七仙女便以“迎風淚”搪塞過去……每年春天,我一邊在大風里騎車,一邊眼淚汩汩,就會想起小時候看的《天仙配》。
春天的風刮個不停,一會兒從東到西,一會兒又從南到北,胡亂地刮,沒頭沒腦地刮,失心瘋一樣無節制地刮,人的頭發一根根被吹立起來,不曉得倒在哪邊才好。也真是的,花開,草綠,樹發芽了,該醒來的生靈都陸續醒過來了,大風,你為什么就不能停下來呢?每天經過的路上,茶花被大風刮得滿地,一朵一朵碩大的花盤還沒到萎謝的時刻,就被大風猛烈地揪下來,真是揪哇,像揪小孩耳朵那么狠,扯著,拽著,再耐開的花也經不住這樣的摧殘啊。鋪一地紅,一朵朵地,像極伶人的臉,搽著胭脂涂著紅唇,剛剛演出歸來尚未坐下卸妝,冷不防就被一場大風連人整個端了。
驚蟄與春分之間,小區里的紫葉李開了滿樹。有一天買菜經過它們,迎著光看過去,有一種璀璨讓人驚心,定有奧妙在,像一個昔年熟人,原本一直寡淡著,沒料到今年——竟如此驚艷,氣質完全變了——淺粉近于蒼白的小花,一律五瓣,一朵朵擁在一起,熱鬧又清寂,一樹花都在唱和音,一直在低音區徘徊,一個個努力地把調子往低處的山谷中帶,從不搶主角風頭(春天的主角向來是一枝獨秀的繁麗之花,如牡丹、芍藥等),甘愿小溪一般幽咽。往年,一直忽略紫葉李這種灌木,主要不喜歡它豬肝紫的葉子,一年的臉都陰沉著,若是積了塵垢的話,就更啞然無味了,即便開花,又好看到哪里去呢?一年年里,這么忽略過去了。
可能是年齡大了,美好的春天經歷一次便少一次了,潛意識里,就對一切都在乎和珍惜起來。人一旦有了惜物之心,看什么都能看出好來,比如紫葉李——花朵在枝葉間如萬箭齊發,把一粒粒微小的美亮在白晝。夕陽西沉,天空橙黃,把大地也暈染一遍,斜暉下的紫葉李站在原地無比靜謐,大約唱和音唱累了,都紛紛不說話,一邊養嗓子一邊給自己換氣,我分明聽見微微的胸腔起伏。入夜,春天大多陰戚戚的,難得見到幾片月光,一株株紫葉李如一團團墨跡各自站在風里,一夜無話。
還用說?幾場大風吹過,紫葉李的花朵差不多紛紛離枝,那些微小的花瓣散落在樹根旁,淺粉已褪,紙一樣白,寒瑟瑟的,宛如魂魄絲絲縷縷,格外單薄。紫葉子要頑強些,依然故我一日壯似一日——原本同門師兄妹,到這個時候,也只好各顧各了。不必惋惜,原本符合萬物辯證關系,哪有花,一年到頭開不敗的?當然,四季桂、月季除外。
紫葉李的盛期過后,該是垂絲海棠的天下了。倒掛的花骨朵耐心地吊在風中,剝花生一樣一顆一顆地剝,一粒一粒地綻,偶爾幾個日頭照下來,它們又把自己的花色褪至淺粉,玩魔術一樣,等到花朵全部綻開,它們差點又把自己變成寂白,還那么害羞,無論掛苞打朵,抑或全盛綻放,一律把頭低著。開花低頭的,還有柿子樹,隱在柿蒂下面。原先一直以為柿樹不開花直接掛果的,是活了三十多年后的一個春天早晨,偶然自柿樹下過,一抬頭,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原來柿樹也開花呀,鵝黃的花瓣,圍攏深黃的蕊,一朵朵獨自幽深地好看著。大自然中,數人最無知懵懂——原來柿樹也開花!大風一來,柿樹跟著節律搖晃,被吹落的花蕾,在地上數也數不清。
在春天看見花落,是引不起感傷的——可看的美,無處不在,垂絲海棠落幕,西洋杜鵑登場了,紛紛擾擾的云霞鋪過去,洋杜鵑的桃紅如此炫目,易讓人產生幻覺,靈魂飛升,與花朵相珍相惜——春天如此奢靡,怎樣的鋪張都不浪費,怎樣的揮霍都不心疼。春天一旦去了也就去了,再也不回頭。
長這么大,未曾見過杏花,人生真不夠完美。中國哪一帶產杏呢?上網搜一搜,晉中一帶最多——“南起黃河渡口的茅津渡,北至長城腳下的殺虎口均有分布。主產地有運城、永濟、萬榮、聞喜、平陸、清徐、原平、陽高等縣。品種也多,有沙金紅、老爺紅、脆扁丹、馬武杏、大白杏、大紅脆、白水杏、三月黃、梅杏等一百余種。”
在刮大風的這段日子,若瑣事不來牽絆,若心情尚可——我會買一張到茅津渡的火車票,看看此際鼎盛的杏花……如何?
這么些年,我一直樂此不疲的,無非一些無用又虛無的事情(文學從根本上就是無用又虛無的東西),再添上一趟茅津渡之旅,也算不了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