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學術史視閾下的比較敘事學
第一節 學術史研究與比較敘事學
一門學科的形成絕不可能一蹴而就,均有其演變、發展、形成的歷史,其學術源流的融匯與貫通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由涓涓細流而至匯成大河也待之以時日。近代以來的學科發展趨于細化,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也不例外。在關注跨學科研究的同時,新的學科在科學研究的基礎上不斷形成。在學科的發展中,伴隨著學術資源的累積達到一定的程度,與其他相關學科的分合可以辨識時,一門新的學科也就呼之欲出,從而在人類的知識之樹上開始生長出一枝富于生機的新枝條。它有利于人們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對相關對象展開深入而細致的探討。
一 學術史及其梳理
在學科的發展中,尤其是在一門學科大體形成或即將形成時,對該學科學術史的梳理是一項富于意義的工作。通過對學科縱向發展進程與橫向擴展過程的考察,探尋其相關理論資源的源流,其實際研究逐漸擴展的狀況,從而辨認其發展的軌跡,尋找其與相關學科的聯系,并考察新學科如何從已有的學科中脫胎而出,既與某些相鄰近的學科發生部分重合,而又超越它們并凸顯出自身新學科特征的狀況。這樣,將可以更好地引導其進一步發展的方向,促使新學科健康有益地成長。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曾經建議,“一切學科應當提供至少一門真正優秀的關于其歷史的課程,無論這門學科是如何開創的”。[1]對有價值的學術研究來說,這是一個十分有意義的建議,即便不能適時地開出這樣的課程,對一門學科學術史的發展始終保持關注絕非可有可無之舉。
學術史的梳理可以厘清一門學科的源與流,還可以在此基礎上大體厘定學科的邊界。盡管我們知道,為學科劃定邊界在學術研究與學科發展中是一個不無困難的工作,有時在一門學科長時間的發展之后,人們仍然難以對該學科的明確邊界達成一致。比較文學,這一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學科,至今人們仍然對如何確定其邊界存在著爭議。美學,這一有著更長發展歷史的學科同樣如此。美國學者門羅·C.比厄斯利在談到他撰寫美學史的目的時說道:“我們也許無需在此過于拘泥地為這門學科劃定邊界。在對這樣一個被人們多種多樣的界定的領域進行思考之時,似乎需要某種程度的寬容。”[2]但是,對一門學科來說,尋找其最大學科意義上的一致性,或者說確認其最大公約數,仍將是不可或缺的。否則,學者們有可能在同一學科的研究中各說各話,有礙于進行有效的溝通,學科的合力也難以形成,從而難以在學科的意義上促成其卓有成效地向前發展。針對某些學科對象存在著的不確定性問題,學科的無限擴展等問題,米克·巴爾曾經指出,對屬于某一舊的學科或某一新的學科的對象領域進行擴展,同時也會帶來危險,例如,會喪失在學科視野中已經獲得的深層理解。因而,“只要對象不是被構建的或新發明的,就不需要更多的改變”。可見,在關注學科發展的同時,保持其研究對象的相對穩定性仍然是必要的。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對象領域本身是沒有邊界的”,那么,“試圖定義對象的共同本質只能是白費心機”。[3]上述比厄斯利一方面承認對學科的邊界無需過于拘泥,但同時他也認為:“一些初步的區分對我們仍是有幫助的。”[4]無論多么困難或存在多少爭議,為一門學科厘定邊界、至少是初步的邊界仍將是一個有意義的工作。對于新學科來說更是如此。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的“區域研究”這一新領域具有開創之功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曾斷言:“只要想成為學科,一切學科都必須認為自己有邊界和某種內在規則,即使這些是隨時間而變化的。”[5]這無疑是一位參與創建“區域研究”這一新的學科領域的學者的經驗之談。
不論是對一門學科,還是對一國學術或一定時期的學術而言,學術史所涉及的均是一門學科或一國學術之歷史。因而,不言而喻的是,在透視學術史的時候,應該尋根溯源,對學術史進行充分的挖掘,進行學術之歷史的探究。否則,學術研究難以卓有成效地進行下去。清代學者李紱在論及“為文須有學問,學不博不可輕為文”時說道:“如治經者欲立一解,必盡見古人之說,而后可以折其中。治史者欲論一事,必洞悉其事之本末,而后可定其得失。”[6]這是古人對我們今天所說的學術史的重視的形象表達。
對于先前已經形成的科學形象,或是“由科學家們親手描繪的科學形象,主要得自對已有科學成就的研究”。[7]這就意味著,不僅要充分關注那些已在該學科范圍之內所進行的研究(這樣的研究可以看作顯性研究),同時也要將注意力放在對該學科的確立產生過影響的學術之源與流所進行的研究(這樣的研究可以看作隱性研究)。梁啟超曾經說道:“凡研究一個時代思潮,必須把前頭的時代略為認清,才能知道那來龍去脈。”[8]學術史的梳理自然也不例外,應該將對學術史的透視作為具有動態意義的學術史化的進程來對待,而這一進程無疑是源遠流長的。
這種學術史化的過程,在世界各國學術的發展中幾成為常態。無論是一國還是某一學科的學術發展,均不難看到此類狀況。莫斯科大學尼古拉耶夫教授在探討俄國文藝學史的發展時注意到,文藝學作為包括文學理論和文學史以及一系列輔助學科如圖書學、史料學、版本學等在內的統一的科學綜合體,它在俄國“發生和形成的過程中走過了漫長的歷史道路,終于在十九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在我國形成了”。俄國文藝學形成的大致時間在這里得以揭示,但此前它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道路”。可以說,不論是俄國還是在世界其他各國,文藝學誕生的過程都有某些相似之處,也就是說,“在各處民族的文學理論思想都起源于古代詩學和修辭學,有時比民族的文學史思想出現得還要早些”。[9]而學術的發展往往超越國界,它是在民族與民族、國與國之間相互影響的過程中發展與形成的。俄國作為本質上沿襲歐洲古希臘羅馬傳統的國家,離不開歐洲文藝學最重要的文獻史料的影響,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賀拉斯的《詩藝》, J.C.斯卡里杰(1184—1558)的《詩法》,以及十六七世紀出現的賀拉斯作品的仿作,這些仿作中最著名的是M.維德的詩體詩學和布瓦洛的《詩的藝術》。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是最早的嚴格意義上系統化的文藝學著述之一,他關于抒情詩、敘事詩和戲劇的學說是建立科學的文學理論的根據之一;賀拉斯的《詩藝》是第一部藝術創作理論的實踐指南;《詩法》是第一部系統化的詩歌理論的教科書,實際上十六七世紀的所有教科書都來源于這部著作。而就俄國自身而言,最早的關于文學理論的特性的見解出于12世紀時的《伊戈爾遠征記》,最早的圖書學著作則要追溯到13世紀。[10]由此可以看出,文藝學作為一門學科在俄國確立的時間雖是“十九世紀第二個二十五年”,但其學術的源流浸淫于古希臘羅馬以及俄國自12世紀時起的文藝資源中。
中外學術史發展的這種狀況,促使人們對學術史的發展及其意義作深入思考。從學術史的源流與發展進程出發,可以按照學術史發展的不同狀況,以及一門學科或一國學術發展既相連續,又可有所區別的不同階段與層面,提出學術史的分層意義的問題。這里所涉及的主要是比較敘事學這一學科,因而,所討論的分層問題也就以這一門學科的學術史發展作為研究對象。
從整體上看,就學科發展的歷史而言,學術史的分層可區分出各有區別的不同層面,在不同層面之間,可以互相交叉并可融會貫通。就近現代學術與學科的發展來說,如果以一門學科的形成作為起始,從與該門學科聯系的緊密程度出發,首先可以區分出其發展的顯性層面與隱性層面,兩者之間的分界線可以以學科名稱的確立為標志。
在一門學科的發展與學術史研究中,直接為該門學科的形成標志出其學科名稱,無疑需要引起充分的注意,因為它在學科的發展中具有某種里程碑式的意義。一門學科的形成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已如前述,如果這一漫長的學術歷程大體沿著依自身內在邏輯的科學方向發展,終有一天,它將在學術之樹上經歷從萌芽到最終結出果實的時期,其標志即新的學科伴隨著其名稱的出現而名實相副,一門新的學科由此呱呱墜地。
學科名稱與學科定義休戚相關,這無疑是一個事關重大的問題,因為學科名稱本身就涉及一個最基本的、涵蓋最廣的定義,它可以說是這一學科一個最初的定義。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如果開初的定義不貼切,后續的也就不行。”[11]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西方學術傳統,始終熱衷于對定義的確認,以使科學研究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這種情況在所有的科學研究領域都不例外。美國學者宇文所安在談到文學思想的傳統時指出,從許多方面看,“一種文學思想傳統是由一套詞語即 ‘術語’(terms)構成的,這些詞語有它們自己的悠久歷史、復雜的回響(resonances)和影響力”。而“尋求定義始終是西方文學思想的一個最深層、最持久的工程”,它“匯入到整個西方文化對 ‘定義’的熱望之中,它們希望把詞語的意義固定下來,以便控制詞語”。[12]而學科名稱,應該是這些“術語”中最為核心的術語,對學科名稱的命名,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對某一相關學科的定義。因而,在西方的學術傳統中,我們不難理解,定義一門學科,賦予其名稱,通常就意味著一門學科的真正起始。正如德國哲學家鮑姆嘉通1750年以“埃斯特惕克”(Aesthetic)命名“美學”,標志著“美學”這門學科的誕生一樣。
二 “比較文學”“敘事學”的命名與比較敘事學
“比較文學”與“敘事學”的產生也離不開對這兩門學科各自的命名。1968年,法國文藝理論家托多羅夫(T.Todorov)出版了《詩學》一書,在這本書中,他以討論敘述形式作為關注的中心,對此后在敘事學研究中引起人們廣為注意的諸如敘事作品表述方面的語式、時間、視角、語態,以及句法方面的文本結構、敘述句法等問題進行了探討。[13]在《詩學》一書中,他尚未為自己所作的研究冠以敘事學的名稱,雖然他所涉及的大量問題事實上屬于這一學科此后所關注的論題。在此基礎上,他在1969年出版了《〈十日談〉語法》,延續了他在《詩學》一書中所進行的探討,并為他在《〈十日談〉語法》一書中所進行的科學探討明確地命名為“narratologie”(法語:敘事學;英語為narratology),盡管他認為他所命名的這一學科當時尚未出現:“……這部著作屬于一門尚未存在的科學,我們暫且將這門科學取名為敘述學,即關于敘事作品的科學。”[14]“敘述學”/“敘事學”這一學科的名稱由此得以確定。托多羅夫“敘事學”是“關于敘事作品的科學”這一最初定義,是對這門學科的一個最簡明扼要的定義。按亞里士多德所說,“較前的定義永遠是更貼切的,而較后的則不然”。[15]到現在為止,這一最初定義仍然是這一學科最廣為人知的定義,也是具有最大公約數的定義。學科名稱的出現成為敘事學這一學科誕生的重要標志之一,由此,敘事學的研究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一個更為自覺的階段。
一門學科具有確定的命名是一個重要的標志,為該學科命名的學者往往同時為該學科做出重要的貢獻,成為學科的奠基人之一。鮑姆嘉通之于美學,托多羅夫之于敘事學就是如此。當然,也有某些多少例外的情況。比如,“比較文學”這一名稱的提出,出自1825年一位法國教師諾埃爾(Fran?ois No?l),他將各國文學作品編列在一起,稱為《比較文學教程》,但他并未對“比較文學”作任何定義,也未在比較文學的意義上作任何研究。不過,運用這一名稱仍然有它獨特的意義,因為,幾年之后,法國學者維爾曼(Abet-Fran?ois Villemain)于1827—1830年間在巴黎大學開設了比較文學性質的講座,并出版《比較文學研究》一書,這樣,就使“比較文學”名實相副。
在前面提及的羅伯特·希勒的《敘事經濟學》中,類似的情況也有出現。希勒談到,“敘事經濟學”這個短語在他以前就曾經被人使用過,盡管并不多見。早在1894年的《帕爾格雷夫政治經濟學辭典》中,就曾“簡單提及了敘事經濟學,但這個術語指的是一種用自己的敘述介紹歷史事件的研究方法”,而他“關注的不是提出新的敘事,而是研究其他人對重大經濟事件的講述,即像病毒般傳播的流行敘事”。[16]“敘事經濟學”這一術語最初的出現,與希勒在《敘事經濟學》中所構建的理論描述的關注點顯然不同。因而,在涉及學科命名時,尚需注意這一命名是否與此后建立的學科在其學科發展方向上一脈相承,或者至少是相一致的。
從以上可以看出,對一門學科的具有科學意義的命名往往建立在有效研究的基礎上,它不僅意味著對已經進行了某些相關研究的學科方向的一個總結,同時,也為一門學科的誕生奠定了基礎,并促使后來的學者沿著學科發展的合理方向繼續自己的研究,促成學科的進一步繁榮與發展。
如果將學科名稱確立之后的研究歸為顯性研究層面的話,那么,學科名稱確立之前與這一學科發展方向大體相關所展開的研究可歸為隱性研究的層面。當然,正如科學發展中新舊范式的確立常常互有交錯,且有時并無明顯的界限一樣,顯性研究與隱性研究之間同樣也可能會有類似的情況,而學科名稱的確立可以看作溝通二者的橋梁。隱性研究有可能走過漫長的歷史道路。因而,在學術史研究中,與形成該門學科具有某種理論淵源關系的層面,即隱性研究的層面是必須引起人們關注的。“對一門學科而言,自然而正確的做法首先是探索傳統賦予它的東西。”[17]在這里,應該注意的是,這樣的傳統所賦予的東西,有些可能直接指向學科本身的發展,有些則未必直接指向學科本身的發展,但卻間接地為學科發展構筑必要的條件。托多羅夫在確立敘事學的名稱之前所出版的《詩學》一書,是直接指向敘事學這一學科發展方向的,因為它所探討的問題與此后“敘事學”所探討的問題一脈相承,不可分割。
而在有些情況下,學科理論淵源的溯源與累積并非如此直接。戴維·赫爾曼在探討敘事學早期發展的學術史時,運用了尼采最初使用、而被福柯重新激活的“譜系”一詞。他認為“譜系是一種調查方式,試圖發掘被忘卻的內在關聯性,重新建立已經模糊了的或不被承認的宗代關系,揭示可能被視為各不相同、互不相關的各種體制建制、信念系統、話語或分析方式之間的關系”。運用“譜系”可以“將最近的各種敘事理論置于一種復雜的親緣關系中,置于一種歷史和觀念的宗親網絡中,從而著重說明那些敘事理論并不構成一個前后連貫的研究傳統,它們只是以家族相似性為特征的多條發展線路的集合”。[18]在這樣的“譜系”中,他將韋勒克和沃倫的《文學理論》看作在總體上推動了形式主義的發展,促成了對敘事作品的研究;而20世紀初期德國的形態學方法、俄國形式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成為布拉格結構主義者后來的基礎;以亨利·詹姆斯、珀西·盧伯克等為代表的小說理論均在譜系的意義上從不同角度匯合,最終促成敘事學的產生。
“譜系”意義上的溯源是具有啟發意義的。它能使人們將那些看起來并無直接關聯的學術資源內在地連接起來,構成學科發展必不可少的基礎。英格伯格·豪斯特莉(Ingeborg Hoesterey)對敘事學的發展提出了一種看法,她把敘事學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敘事學研究的“古代”階段;第二個階段是以結構主義范式為基礎的“經典”敘事學;第三個階段是所謂的“批判”敘事學,豪斯特莉稱之為“新希臘化”(new Hellenism)時期。從積極的意義上看,這種講法表明敘事學仍然蒸蒸日上。[19]英格伯格·豪斯特莉所說的敘事學發展的“古代”階段可以看作敘事學“譜系”意義上的發展。
比較敘事學作為一門具有交叉整合意義的新學科,它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上述學科發展所走過的道路。以下將在學術史視閾的意義上,對比較敘事學的形成與發展的進程作一個大致的考察。為了便于了解國外與國內比較敘事學的發展狀況,我們將這一考察分為域外比較敘事學研究和中國比較敘事學研究兩部分。通過對其學術史源流的考察,可以進一步加深對這一學科的理解,并促使其向合理有效的方向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