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經濟生活世界的現象學闡釋
- 欒林
- 5634字
- 2022-11-17 15:45:47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問題的引出:對經濟學研究對象和方法的反思
經濟學是社會科學領域中的璀璨明珠,在社會科學中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并在很大程度上推進了近代社會科學的發展。有些學者看到經濟學的巨大影響力和重要地位,認為經濟學構成了社會科學的基礎,甚至提出經濟學就是社會科學本身,這顯然是一種以偏概全、徹底錯誤的觀點。按照現象學“面向事情本身”的態度來審視經濟學,可以確定經濟學就其研究對象和研究領域來說,它只是社會科學領域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經濟學不是社會科學的全部,更不能完全代表社會科學。
一 對經濟學研究對象和學科性質的反思
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人生活在社會之中,通過行為活動構成了彼此之間的社會關系,并成為社會關系的承載者。人作為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不是抽象的符號,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物種,而是活生生的人,是有目的、有意識、有不同想法的人,是生活于真實的生活世界中的人。作為近代最偉大的兩位社會科學家,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人及其活動進行了思考,他們在《神圣家族》中提出“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1],這表明馬克思恩格斯已經開始從社會科學特別是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思考“人的有意識的活動”,這顯然與經濟學的研究旨趣存在著一定的共性。
就研究對象而言,經濟學并不研究人在社會活動中的所有行為,也不研究人在社會中的行為規范,經濟學關心的是貪財逐利的人。經濟學研究的是人如何為了獲得更大的利益進行精心計算,從而實現自己的目的。相對于馬克思恩格斯對“人的目的”理解的廣泛性,經濟學對“人的目的”的理解主要集中于對財富欲望的追求。
經濟學研究并預測的是人在追逐財利時所作出的行為,以及這種行為產生的現實結果。由于人的行為及其目的具有復雜性,為了能夠更簡單地研究人的經濟行為,經濟學只考慮人在經濟行為中所表現出來的追逐財富的欲望,以及與之相關的激情與動機。這種理性的欲望和非理性的沖動會讓人追求享樂,沉迷于享受逃避勞動,并將人的一切其他具體的激情與動機覆蓋殆盡。好逸惡勞的這種激情與動機,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精打細算的。因為此種激情和動機與其他欲望不同,后者只是偶爾與追逐財富的欲望相沖突,而好逸惡勞的欲望則往往伴隨著對于財富的追求,因此它與追逐財富的想法必然融為一體。
經濟學只考慮人如何在追逐財富的動機下獲取財富,消費財富。在逐利欲望的驅使下,人積攢財富,并以這些財富為基礎,進一步生產更多的財富。對財富的追求往往會帶來人與人之間的沖突,正如霍布斯所說,人與人之間處于“人對人是豺狼”[2]的緊張關系中,甚至會發展為“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3]。擁有財富的人開始有意識地保護自己的財富,人們愈發意識到這種緊張狀態對每個人都是不利的,甚至會危害到每個人的生命。經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最終達成了共識,國家設立了法律以防止個人采用強力或欺詐手段侵犯他人財產,并建立了產權制度,個人的生命和財富得到了保護。社會穩定后,人們開始采用種種辦法來提高勞動生產率,為了具有更強的競爭力,人們達成協議以促進生產中的分工,并采用特定的手段推進合理分配。以上這些行為就其本質來說,是不同人的眾多動機合力的結果,但經濟學家們只關注人的眾多動機中的一個特定動機——追逐財富,經濟學正是在這個基礎之上對人的行為活動規律進行研究。
當然,沒有一個經濟學家會荒謬地認為人會全身心地追求財富,但只關心財富的假設排除了其他因素的干擾,專注于研究人的經濟行為,是推動經濟學學科進步的必要方法。經濟學只關注追求財富的動機是有其理論原因的,當幾個原因同時導致一個結果發生時,想通過這些原因預測或影響結果,就需要對這些原因以及每個原因發生的規律逐個進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原因和結果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加法能得出的,因為產生一個結果的規律,是由決定此結果的全部原因的規律綜合形成的。例如,人們必須先知道離心率和向心律,才能解釋或預測地球和星球的運動,解釋人在社會中的行為也遵守同樣的規律。為了判斷人在欲望和厭惡等情緒的同時影響下會采取怎樣的行為,就必須知道他在每一種欲望的影響下會怎么做。人的行為總是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對財富欲望的追求當然是行為的直接動因,但厭惡、價值、榮譽等其他各種情緒和動機也會間接影響到人的行為。在人類所具有的多種欲望和行為中,如果財富不是人主要欲求對象的話,那么經濟學也就喪失了用武之地,不能解釋人的行為。因此經濟學只關注那些專注于以獲取財富為目的的行為,好像這是它唯一的目標,在所有同樣簡單的假設之中,經濟學的這種假設與理論假說最為接近。
可見,經濟學有其自身的合理之處,經濟學只考慮逐利因素對人行為的影響,通過這種方法得到關于事物的近似結論,然后再加以修正。經濟學采取的策略是在研究問題時首先考慮單一動機所產生的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得出關于事實的近似結論。在此基礎上,再考慮逐步加入其他動機,這些其他動機作為干擾項被加入特定情況的結果中,以修正之前得到的近似結論,通過這種方法,可以得到更加接近真實情況的結論。由此可見,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在考慮問題時,不一定能考慮到所有因素,所得出的結論也帶有近似的成分,這導致作為假設的經濟學前提會受到人們的懷疑。經濟學在解釋或預測現實問題時,受到了大家的普遍懷疑,人們認為除非能對其他因素的影響程度進行正確估量,并對經濟學加以修正,否則經濟學學科的科學性就值得懷疑,總會出現各種問題。
雖然經濟學本身不能被稱為嚴格意義上的科學,但是很多經濟學家仍堅持認為經濟學比其他學科具有更加嚴格的學科性質。穆勒在《政治經濟學的定義及其方法》中表達了他對經濟學的理解:“政治經濟學是探索某些社會現象的規律的科學,這些規律產生于人們生產財富的聯合行動之中,就所涉及的現象而言,不會由于人們對其他目標的追求而被修正。”[4]基于此觀點,有些學者認為經濟學的學科性質如何是無關緊要的,經濟學學科性質的研究只有在對各門學科進行概述或分類時才會有作用,而對于研究經濟學學科本身是基本沒作用的。這種觀點顯而易見是錯誤的,其原因就在于對一門學科性質及其定義的思考,需要真正深入學科之中才能確定,“對一門科學的定義的思考,與對于這門科學的哲學方法(亦即使科學研究得以進行、真理得以發現的那種過程的性質)的思考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5]。可見,對于經濟學學科性質的思考,不僅需要經濟學家的思考,更需要從哲學,特別是經濟哲學的角度進行思考,從而加深對經濟學的理解。哲學思維方法的特點在于,無論在對哪一個學科進行思考時,總會對不同學科的觀念差異進行反思,可以說,在涉及有關道德領域和經濟科學的學科里,甚至現行存在的幾乎任何一門學科中,都必然存在著所謂的“原則分歧”。這種“原則分歧”不是現象層面的事實和細節上的區別,而是人們對學科的核心理念持有不同的觀點。不同的學派對自己所關注的學科及其問題會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看法,并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其他人的觀點。不同學派之所以形成不同的觀點,不僅僅是由于他們看到了不同的事物,更在于他們在觀察事物時選擇了不同的角度,這種觀察視角上的不同幫助他們從不同角度加強了對事物的認識。[6]自18世紀經濟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經濟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誕生開始,經濟學學科內部就存在著上述“原則分歧”。這種“原則分歧”來自于哲學反思的影響,經濟學也開始反思自身使用方法的合理性,并開始有意識地研究經濟學使用的研究方法,經濟學中的方法論問題就是由此產生的。
二 對經濟學方法論的反思
近年來,隨著經濟學在社會科學中的影響力不斷提升,方法論問題在經濟學學科內部的地位也在不斷地提升,人們對經濟學方法論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的產生,發生在經濟學方法論問題被學界幾乎遺忘的幾十年之后。盡管之前有很多思想卓越的經濟學家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思考,他們的論著也對經濟學方法論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探討,但是他們的研究成果往往是零散的,在理論層面還存在著爭議,理論界并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些作品本身的價值,也很難從哲學層面反思這些爭議產生的本質原因。
一直以來,哲學對經濟學方法論產生了持續而深遠的影響。哲學中的經驗主義,特別是在經驗主義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科學哲學,對經濟學方法論的形成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約翰·斯圖亞特·穆勒在其代表性文章《政治經濟學的定義及其方法》中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該文章時至今日仍是探討經濟學方法論的最經典的文章之一。穆勒作為一名堅定的經驗主義者,認為經濟學是一門令人困惑的學科,其結論很少能被驗證,根據經濟理論做出的預測往往是不準確的,有時甚至出現了致命的錯誤。即便這樣,穆勒仍對經濟學得出的結論給予了極大的肯定。在穆勒看來,經濟學的基礎是建立在內省、審視基礎上的心理命題,以及直接建立在實驗基礎上的技術命題,例如收益遞減規律。這些被確立的前提都在陳述具體的、作為原因的各種因素是如何起作用的。如果經濟學家能考慮到影響經濟運行的所有因素,并在這個穩固堅實的基礎上通過演繹方法推導得出最終結論,那么在這種理想情況下,經濟學的結論就應該是可信的。然而,穆勒明確指出經濟學家們得出的結論必須被小心對待。因為經濟理論忽略了太多因素,在現實中人們必須考慮那些被忽略了的眾多干擾因素,也必須承認,即使經濟學家們的理論是對的,他們的預測仍有可能會發生嚴重的偏誤。即便如此,穆勒仍然堅持認為我們應該對經濟學懷有信心,雖然經濟學的基礎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之上,導致經濟學不能成為一門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但是經濟學畢竟具有相對穩固的經驗基礎,并且其結論是在經驗基礎上通過演繹法得到的,這決定了經濟學能成為一門社會科學、一門關于趨勢的科學,而趨勢是允許被干擾因素影響,并具有一定偏差性的。經濟史的發展過程已經現實性地展示出被嚴格構建出的經濟學很難得到現實的驗證,很多經濟學理論忽略的因素都會對經濟學的結論產生巨大的影響。
經濟學為了能夠對經濟活動得出更準確的結論,一直在對經濟學使用的方法進行改進,對這些理論發展變化的認識和評價是20世紀早期經濟哲學家和經濟學方法論著作的理論貢獻。在這期間,很多經濟學家都產生了具有影響力的觀點。從古典經濟學到新古典經濟學的發展,帶來了經濟理論和經濟學方法論的實質性變革。與古典理論相比,新古典理論是一套更加重視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的理論,集中討論了個體決策行為,對個體決策領域的探索和研究是這個時期經濟哲學和經濟學方法論著作最重要的論題,其中的主要人物包括米塞斯、奈特、羅賓斯等。以米塞斯為代表的一些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推崇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他們對經濟哲學和經濟學方法論的獨特貢獻在于不僅看到了經濟行為中確定性的方面,而且發現了經濟行為中的錯誤和不確定性方面。奈特和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都堅持認為,一旦人們拋棄了主觀主義的看法,沉浸于客觀主義的立場,將經濟學視為自然科學,那就不可能理解經濟學的本質。可以看出,羅賓斯、奈特和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都強調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強調人類行為作為科學研究對象的特殊性,而且他們都認為經濟學的基本前提具有穩固的性質,不能因為經濟學在經驗應用上的挫敗而遭到否定。實際上,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在這個問題上走得更遠,他們試圖將經濟學的基本前提歸結為先天真理,并用演繹的方法開展自己的研究,這種具有先驗論色彩的理論解答,從根本上解決了經濟學前提的不穩固性。[7]當然先驗論本身仍存在著自己的問題,是難以自圓其說的,但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在方法論上的這種嘗試是值得肯定和具有價值的。
20世紀30年代,隨著現代科學哲學中的重要學派——邏輯實證主義的觀點滲透進經濟學,經濟學界對自身理論的合理性進行了重新討論。哈奇森在其著作《經濟理論的重要性及其預設》中認為,經濟學中“純粹理論”的命題是空洞的定義或邏輯真理。這種“純粹理論”的經濟學命題往往局限于有限的條件和固定的框架中,因此這些命題通常不能被檢驗,也不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哈奇森受到當代邏輯實證主義的影響,認為經濟學家應該具有更強的責任感,經濟學應該像經驗學科而不是自然科學那樣進行研究。哈奇森的這種觀點受到了經濟學家們的反對,有些經濟學家如奈特和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認為,由于經濟學不是自然科學,所以自然科學的標準不能用于經濟學,但大多數的經濟哲學家和經濟學方法論學者都試圖證明,經濟學確實滿足作為一門科學的所有合理標準。為了證明自己的合理性,經濟哲學家和經濟學方法論學者嘗試求助于當代科學哲學,并試圖證明經濟學符合更加復雜的標準。經濟學的不同分支和不同學派同樣面臨著自身特殊的方法論問題。無論是凱恩斯對計量經濟學的討論、繆勒對公司理論的討論、達蓋爾對制度主義經濟學的討論,還是布坎南對奧地利學派經濟學的討論,都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經濟哲學和方法論的性質問題。[8]
隨著邏輯實證主義的瓦解,當代經濟哲學以及經濟學方法論的研究正朝著更加多元化的方向發展,其發展的速度在過去一段時間內明顯地加快了。對這些成果分析后可以發現,越來越多的經濟學方法論成果具有了濃厚的哲學色彩,許多學者相信經濟學家和哲學家的有效合作將促使雙方共同利益的發展。而人本主義作為現代西方哲學中的重要思潮,在西方社會中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進而也影響到經濟哲學以及經濟學方法論的研究。人本主義反對主客二元對立;反對把人對象化;反對把人當作純粹的主體,看作原子式的自我存在;反對將人及其活動進行抽象化的理解。人本主義反對的這些問題,往往是傳統哲學和科學主義存在的問題,以科學主義為基礎的經濟學也必然面臨同樣的困境。人本主義特別是其中影響力最大的現象學強調要恢復“人的本真的存在,重新認識人的存在及其活動的價值和意義……他們要求以交互主體取代個體主體,以主體間性(主體交互性)取代主體性,以主客的相互作用(生活、實踐、過程)代替主客互為獨立的實體”[9]。人本主義特別是現象學的這些觀點是對傳統哲學和科學主義的批判,也為經濟學克服困境、找到未來發展方向指明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