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想，別人家的年夜飯，一定是和和美美、其樂融融的。不像他們家，唇槍舌戰(zhàn)、明嘲暗諷，不像家人，倒像是互相算計的對手。

二十多年了，寥寥已經摸透了年夜飯的規(guī)律。大概有以下幾個環(huán)節(jié)。

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前10分鐘，場面一定是和睦的，大家舉杯，互祝對方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沒吃兩筷子，長輩會派發(fā)紅包。

第二個環(huán)節(jié)——即接下來的20分鐘左右，二老會固定說著親戚們的八卦，但是近兩年倒是有些不同，二老說完親戚八卦后會現場催婚。這個環(huán)節(jié)很容產生口角，因為說著說著就會說到入贅的二叔一家去，接下來如果爺爺奶奶或小叔小嬸有所求的話，那奶奶絕對會沖著爸爸哭天抹淚的。

這個環(huán)節(jié)如果過分的話，那年夜飯也就吃完了；如果不過分的話，還會衍生出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出來工作后的孫子孫女們，會給爺爺奶奶紅包，以表孝心。寥寥讀完本科繼續(xù)讀研究生那兩年，爺爺奶奶到了這個環(huán)節(jié)就會沖她翻白眼，翻出的眼風帶著濃濃的嫌棄。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能順利進行的話，還會有接下來的第四個環(huán)節(jié)——喝茶。之前奶奶說要把房子給二哥，讓寥寥幫忙給許聽落找學校的工作的事情，就是在喝茶的時候聊出來的。不過當時都被何柔懟回去了。

**************

飯桌上，許家爺爺奶奶、許安瀾一家四口、許安淵一家五口，共計11口人，一一落座。

爺爺奶奶吃過第一筷子后，大家才紛紛舉筷。

前10分鐘，大家邊吃邊聊，頻頻舉杯。

幾個孫子孫女還要一邊跟人發(fā)信息、發(fā)朋友圈。

只有寥寥是最認真吃飯的，她不帶手機上桌，也不參與聊天，大家問起的時候，她就答應幾句。這倒不是因為飯菜香，而是她怕等會吵起來后就沒得吃了。

小時候，她就傻傻的，結果就餓著肚子回家了，還是何柔給她下了餃子，大唱山歌的肚子才消停。自此之后，她就學乖了，頭10分鐘，她就抓緊時間吃！飯！

而且寥寥有預感，今晚爺爺奶奶會說她結婚的事。因為下午那會兒，她聽見爺爺奶奶問許聽白她有沒有男朋友的事情了。

坐在一旁的許聽白，見自家妹妹十年如一日地狼吞虎咽，已經見怪不怪了。趁著爺爺奶奶沒跟著他講話的空檔，他給她夾幾筷子遠處的菜。

“慢點吃，別搞的自己像個難民營出來似的?！痹S聽白給寥寥夾了塊釀豆腐。

“謝謝哥！”寥寥繼續(xù)埋頭苦干。

“你別管著，等會她餓了回去你給她下餃子？”何柔撞了撞許聽白的胳膊，嗔道。

何柔自然知道自己女兒為何會這般，因此也不會說寥寥。當媽的最樸素的一個愿望，就是孩子能吃飽了。

寥寥的釀豆腐還剩下最后一口的時候，爺爺奶奶開始派紅包了。爺爺給孫子派，奶奶給孫女派。

他們做小輩的不敢坐著了，全部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接過爺爺奶奶的紅包。

**************

接過紅包后，寥寥還想吃幾口，但是剛張開嘴，她就聽見奶奶的唉聲嘆氣：“哎呀！我們家還是不夠熱鬧??！瞧老王家的，曾孫都兩個了。小白、小宸，你們兩兄弟什么時候結婚??？”

寥寥僵住了，筷子夾住的豆腐送嘴里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奶奶今天怎么不講八卦了？直接跳入“催婚”環(huán)節(jié)？

寥寥最終決定多吃幾口，再不吃就沒得吃了。

“奶奶！我可是定了婚的人，國慶就擺酒辦婚禮的，您忘了？”許聽宸賣乖道，“明年你們就有孫媳婦了！”

“嗯！小宸是個好的，那你們得抓緊生娃娃哦！”爺爺唆了口他自己釀的蜂蠟酒，轉而盯著許聽白看，“就我們小白還是光棍兒喲！你要抓點緊，你可是我們許家的長孫喲！”

許聽白回答：“爺爺奶奶，其實我有……女朋友了，國慶的時候見過我爸媽了?！?

一聽大孫子有女朋友了，爺爺奶奶渾濁的眼睛瞬間都變得清明了：“真的？！那怎么不帶來給爺爺奶奶瞧瞧？是哪兒人呀？做什么的？家里幾口人，有錢嗎？工資高嗎？人勤快嗎？會持家嗎？身體怎么樣？好生養(yǎng)嗎？一定要找個好生養(yǎng)的，給我們許家多生幾個娃娃?！?

二老的問題像機關槍射出的子彈似的，不間斷地朝許聽白射來，射得他不知從何說起。

何柔看著婆婆那勢利又封建的嚇人模樣，心里窩火，您這是找媳婦啊還是找保姆找代孕啊？但她還是耐著性子，笑著勸道：

“媽！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讓他們決定就行，我們別給他們壓力?！?

“就算活到60歲了，在我們眼里也是孩子，是孩子就得聽父母的話！”奶奶臉一板，面帶嚴厲。

“是啊，他們聽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就行了?！焙稳岬难酝庵猓悄棠?，隔著一輩，聽她何柔的就是了。

“你想斷了我們許家的香火？！”爺爺的酒杯重重地摔在桌上，酒杯里橙黃色的液體隨之搖晃出來，可是玻璃杯卻很是耐摔，這樣都沒碎。

“現在是什么社會？已經不興多生孩子了？孩子貴精不貴多，雖然現在放開三胎了，但是生孩子的是小白媳婦，生不生得看他媳婦。”何柔的語氣不覺也變得生硬了。

許安瀾安撫爺爺奶奶：“爸、媽，現在說這些還早著呢！再說阿柔說得也對，現在的女人太不容易了，又要打拼賺錢，又要生孩子照顧家庭，所以啊，在生孩子的問題上，還是得看孫媳婦的?！?

“那她要是不想生孩子，就這么供著她？這樣不肯生孩子的媳婦，離了再找！”奶奶氣得鼻孔一張一合的，接著對許聽宸說，“小宸，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必須生兩個！生不了就別結婚了！”

“奶奶！不是說大哥嗎？怎么扯到我身上了？”許聽宸趕緊縮著脖子扒拉著碗里的飯，以便降低存在感。這一縮，許聽宸就看見對面的堂妹寥寥也在扒拉著碗，只不過她扒拉的是碗里的湯。

寥寥嘴里塞了兩塊烤鴨肉，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兩只水靈靈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哇塞！今晚的戰(zhàn)況有點激烈啊！嗯，這湯不錯，應該是爸爸燉的，有一股藥材味。這一年，許安瀾除了對書法有興趣外，還對煲湯有興趣，尤其是愛在湯里加藥材。

“什么叫‘供著’，婦女能頂半邊天！現在哪個女人不出去上班的？像我們許家這三個女孩，哪個是在家里啃老的？我當時生完老大的時候也不立馬出去上班了嗎？您當時還把孩子照顧進醫(yī)院了！”何柔從小受父親何校長的熏陶，深知女人的世界不止是只有生孩子這一個。

奶奶一聽何柔又扯起陳年舊事，心里虛，面上的威嚴瞬間破碎：“扯這些干什么？！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說完，深深地剜了一眼何柔。

爺爺拍桌定音：“總之，小宸媳婦要是生了兩個孩子，小白媳婦也是要生兩個的！老二本來就入贅到別人家里去，咱家本就人丁稀少了，兩個孫子各生兩個孩子，就這么定了。”

何柔翻了個大白眼：“小白，你想生幾個孩子，想不想生，想什么時候生，你媳婦定，你不能有意見聽見沒有？！”

奶奶看著大兒媳公然跟他們唱反調，她直接將炮火對準了寥寥：“婦女頂半邊天，古語就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你看你家許寥寥，學歷是很高，但是又有什么用？還比不上小雪和落落呢！她們倆都找男朋友了！小雪的男朋友還是個有錢人，家里開工廠的！結婚后就享福了！”

終于來了，寥寥心想。

“奶奶，我現在挺幸福的。自己賺錢自己花?！绷攘妊氏伦炖锏臏?，笑了笑說道。

何柔看著女兒笑彎的眉眼，覺得女兒的戰(zhàn)斗力真是不行啊！吵架的時候怎么能對著對手笑嘻嘻的呢！所以她加了一句：

“對！女人還是要靠自己的，靠男人算什么本事？還是要自己能賺錢，腰板兒才能直的，一味地向男人伸手要錢，萬一男人變心了不給錢怎么辦？”

“大嫂，你這是在詛咒我們小雪嗎？你心腸忒歹毒了！”三嬸孫燕也加入戰(zhàn)斗了。

“我指名道姓了嗎？”

“能把男人看牢了，讓男人給自己錢花那也是種本事！現在全家就許寥寥沒人要了！”奶奶看老三媳婦跟她一致對外討伐大媳婦，瞬間覺得自己戰(zhàn)斗力滿滿。

吵架嘛！人多勝算才大。

“什么叫我們寥寥沒人要??！”何柔要氣炸了！這不是明著拿話糟蹋她女兒嘛！

看著場面逐漸走向失控，許安淵扯著張燕的衣袖：“你少說幾句。”

許安瀾也試著調息：“爸媽，我們寥寥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人要呢！其實我們寥寥也有男朋友了?！?

一聽到許寥寥也有男朋友了，二老一愣，奶奶也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的話有些過了，正想著說些什么圓過去。

原本安安靜靜跟男朋友發(fā)微信的許聽雪一聽大伯這話，瞬間坐直了身子，試探性地問：“寥寥什么時候交男朋友了？怎么也不說呢？看把爺爺奶奶著急的，都語無倫次了。對方是做什么的呀？”

許聽雪這話說得極有水平：一來打了圓場；二來替奶奶把剛才那話歸結為關心則亂；三來又暗戳戳地指責寥寥，是你不說的，不能怪奶奶；臨了還問出了她們最關心的話題。

一舉四得！

奶奶看了眼大孫女，滿眼都是夸贊。

“做保安的?！痹S聽白悠悠說道。說完還給妹妹夾了塊烤鴨肉，他見寥寥剛剛吃得滿嘴是油，估計愛吃。

嗯？保安！

爺爺心里一驚，造什么孽哦，家里唯一的碩士竟然找了個看門的！

嗯？保安！

奶奶心里一顫，這個小丫頭竟然想讓她們許家丟臉？這一片，人人都夸他們許家家風好，出了個碩士，可是現在呢？找個保安！

嗯？保安！

許聽雪和許聽落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吃驚、幸災樂禍。從小到大，無論樣貌還是學習，處處壓著她們兩姐妹的堂妹（堂姐），竟然找了這樣一個對象！真是老天開眼?。?

嗯？保安！

嗯？保安！

嗯？保安！

許安瀾、何柔和寥寥齊齊看向自家兒子（哥哥），你搞什么鬼？

許聽白肩膀一聳，兩手一攤：我沒說錯?。〖緵鲲L就是做保安事業(yè)的。

“砰——”桌子被爺爺一拍，碗碟杯子里的湯湯水水各自搖晃起來，有些搖晃過了頭，跑到了桌子上，“趕緊分手?。?！我明兒給你介紹個更好的，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好找嗎？！速速分了！”

“爺爺……”寥寥想解釋解釋，但是冷不防被一道冷清的聲音打斷——

“誰要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