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遙遠并不遠
- 偷走他的心
- 寧岸
- 9927字
- 2022-10-27 14:40:16
踏碎一地的星光
拼湊出某個人的模樣
01
通往停尸間的路有點長,走廊上只有兩道腳步聲在回響。
周晚音走在賀棲年身后,眼睛緊盯著攝影機里的畫面:素白的走廊,窗簾微微掀動,男人的背影高大而冷峻。她忽然停下步子,一動不動地等賀棲年走遠。
鏡頭里,男人走了幾米,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沒跟上來,轉(zhuǎn)頭看了眼,問道:“不走嗎?”
初夏的陽光并不熾烈,透過窗戶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側(cè)身站著,有一半臉罩進陰影里,空氣中飄浮著粉塵,像給他加了層天然濾鏡。
鏡頭拉近,他薄唇輕抿,眼尾上翹,眼里含了幾分冷然與沉穩(wěn)。
完美。
周晚音保存了剛才那段視頻,匆匆追上去:“來了。”
殯儀館里的溫度比外面要低一些,周晚音今天特意加了件外套,但推開門走進停尸間時,瞬間仿佛從酷暑切換到了嚴冬,她還是不自覺打了個冷戰(zhàn)。
賀棲年看她一眼:“怕的話,就站在門口等我。”
周晚音咬咬牙:“沒關(guān)系,一起進去吧。”
既然要記錄這個行業(yè),周晚音不僅要了解也要體驗,當然首先就得克服恐懼。
房間里光線慘白,進門右手邊一整面墻都是抽屜,大多數(shù)抽屜把手處都貼著便箋,上面寫著一串編號。賀棲年走向其中少部分沒有貼編號的抽屜,拉出來,是幾具蓋著白布的遺體。
賀棲年不知從哪里拿了份表格文件,一邊確認著遺體腳踝處標記的名字,一邊在表格里填寫著什么。填完之后,他把遺體推進去,又將一串編號寫在便箋上,然后貼在抽屜把手上。
周晚音站在他身后,遠遠看著那些面容和藹的逝者,最終變成表格里幾段粗略的文字。
下午四點過一刻,賀棲年下班。
周晚音也結(jié)束了拍攝準備回宿舍,站在殯儀館門口,望著日頭未盡的天色,她接到了周時安的電話。
周時安昨晚從C城的黎塘古鎮(zhèn)出差回來,今天大發(fā)善心請她吃飯。
周晚音餓得饑腸轆轆,當即點單:“那我要吃星月飯店的蟹黃豆腐和剁椒魚頭!”
“沒問題。”周時安那邊有點吵,似乎在跟誰叮囑著什么,間隙抽空跟她說話,“我也約了棲年,你倆一塊兒來。”
賀棲年從工作間離開后就不見人影,周晚音估摸著他還在更衣室,于是說道:“行,那我先打個車。”
周時安說:“不用,棲年有車,讓他載你過來就行。”
他這話剛落下,一輛摩托車裹挾著轟鳴聲從周晚音眼前飛馳而過,一分鐘不到,那車又倒了回來。車上的男人取下頭盔,露出那張五官明朗的臉。
賀棲年換下了制服,整個人看著清爽很多,長腿支在地上,眼睛看向她:“還沒走?”
周晚音點點頭,偷偷打量著他的車,顏色挺深沉,外形也挺酷炫。她對摩托車沒什么了解,從一個門外漢的角度來看,高大上就對了。
周時安也聽到了賀棲年的聲音,說了一句讓周晚音坐賀棲年的車趕緊過去,便掛了電話。
周晚音站在原地,她不確定以他倆這剛搭上沒兩天的合作關(guān)系,人家愿不愿意捎她一程。
賀棲年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嘴角一扯:“上來吧。”
賀棲年給了周晚音一個備用頭盔。
她背著沉重的攝影包跨坐在賀棲年身后,風一吹,賀棲年身上衣服的洗衣液的味道鉆進了她的鼻腔。她踩上踏板,抓住車身,往后挪了挪。
她還是第一次坐這種摩托車,沒經(jīng)驗,只想著待會兒別撞上賀棲年的后背,一個勁兒地調(diào)整位置。
賀棲年看了眼后視鏡,提醒道:“走了。”
周晚音還沒來得及給回應(yīng),賀棲年已經(jīng)發(fā)動引擎,車身往前一沖,她上半身因為慣性往后仰,瞬間的失衡嚇得她迅速抱住了賀棲年的腰。
賀棲年看起來很瘦,有種少年的單薄感,但抱起來能感覺到他腰部的肌肉形狀。
兩邊的風景急速后退,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周晚音敏銳察覺到賀棲年的身體僵硬了下。
車速放緩。
她臉色微紅,手從他的腰上挪開,重新抓住了車身。
到飯店的時候,周時安已經(jīng)把菜點好了,服務(wù)員正陸續(xù)上著菜。
瞥見門口進來的兩人,周時安抬手招呼:“這邊。”
見是靠窗的位置,周晚音笑嘻嘻地坐到了周時安的對面。
賀棲年緊隨其后坐在她旁邊。
周時安給兩人倒了水:“來得挺快啊。”
周晚音捧著水杯喝了兩口:“哪里哪里,是賀先生開車比較快。”
賀棲年沒附和她的話:“那邊離這兒也不遠。”
周時安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zhuǎn)悠了圈,挑了挑眉:“你們不是都已經(jīng)合作了,音音怎么還叫棲年賀先生?”
周晚音差點被水嗆到,緩了緩氣息才說道:“我比較懂禮貌。”
賀棲年凝眸看她一眼,緩緩收回視線。
又一道菜上來,四菜一湯,齊了。
周時安點的全是周晚音愛吃的菜,她也是真餓了,埋頭認真吃起來,偶爾聽聽兩個男人聊天,全是些不著邊際的話。
周晚音忽然想起前兩天在電話里的叮囑,抬起下巴望向周時安:“哥,上次我拜托你那事,你還記得嗎?”
周時安也不說記不記得,就問什么事。
周晚音提醒:“就是你在黎塘古鎮(zhèn)那晚給我打電話,我讓你買個東西,你買了嗎?”
“哦,那個啊,”周時安恍然大悟,“忘了。”
他答得理所當然,大方坦然,毫不愧疚。
周晚音眼睛一瞪:“你怎么能忘了呢?”她可是念了好久。
“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周時安說道。
說起這事周時安就郁悶,他那天進酒莊本來是想給周晚音買酒的,但聞著那酒味忽然就想嘗兩口,沒想到果酒的度數(shù)居然還挺高,最后他喝得不省人事,被酒莊的女老板丟沙發(fā)上窩了一宿。
周晚音磨了磨牙,無話可說。
飯吃到一半,周時安接了個電話,飯店大堂人多嘈雜,他離席去了洗手間。
餐桌上只剩周晚音跟賀棲年。
兩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飯,昨天在殯儀館的食堂里也吃過,只是跟在飯店里吃到底還是有區(qū)別的。
周晚音給賀棲年夾了一筷子菜:“今天謝謝賀先生送我過來。”
那是雞胗,賀棲年不吃動物內(nèi)臟,盯著碗里瞧了一會兒沒下筷,轉(zhuǎn)而喝了杯水,淡淡地說:“順路而已。”
02
星月飯店分兩層,樓下是堂食,樓上是包廂。
周晚音坐著的方向恰好正對著電梯,樓上有個包廂散席,一堆人下來,聲音哄吵。
她漫不經(jīng)心投過去一眼,瞥到那群人中一個叼著煙的男人,忽然頓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在學校里避了大半年沒見著,出來吃個飯居然偶遇了。
那男人穿一件黑T恤,模樣周正,就是眼眉間透著一股風流氣息。他正摟著一個女孩咬耳朵,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循著視線望過來。
他的視線落在周晚音身上,嘴角噙起一抹譏笑。
然而他在看到周晚音旁邊的賀棲年時,愣了下,瞇起眼睛。
周晚音在他眼神掃過來前就收回了目光,捧著水杯喝了兩口,許是喝得太急,嗆了一下。
賀棲年遞過紙巾,問道:“沒事吧?”
周晚音拍拍胸口,正想搖頭,一個聲音傳來:“這么久沒見,你還是這么急躁啊。”
黑T恤男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這桌,眼神不客氣地在桌上掃了眼:“嗬,出來約會就吃這些,倒還真符合你的口味。”
周晚音皺了皺眉,抬頭看他,反擊道:“彼此彼此,你也還是依舊這么討人厭。”
見兩人之間火花四濺,賀棲年側(cè)眸,問道:“這是?”
“一個渣男。”周晚音說道。
如果問周晚音大學四年做過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跟孟臨談戀愛。
孟臨是隔壁體育學院的,比周晚音大一屆,兩人在一次社團聯(lián)誼的聚餐中認識,之后孟臨主動要了周晚音的電話,表達了對她的好感。
兩人談了小半年,這期間孟臨一直對周晚音很好,加上他人帥,身材也不錯,導致周晚音的室友還一度想讓她幫忙牽個線找個體院帥哥。結(jié)果周晚音還沒來得及跟孟臨提,兩人的感情就崩了。
有陣子孟臨身上總是有傷,大大小小的瘀青,周晚音問起原因,孟臨都說是訓練搞出來的。然而沒多久,周晚音去體院找他,看到他被一群人堵在學校后巷里揍。
原來她這個看起來專情的男朋友,早就背著她跟一個女人攪在一起了。而那個女人剛好也有男朋友,孟臨身上的那些傷,就是因為偷腥被發(fā)現(xiàn),被對方的朋友揍的。
孟臨也是記吃不記打,被揍了還偷摸著跟那姑娘網(wǎng)上調(diào)情,聊天記錄被男方看到,又叫人來揍了他一頓。
周晚音那天是去送藥的,沒承想看到了這么一出。
等那些人一走,她走到孟臨面前,丟下一袋藥,冷冷地說:“分手吧。”
孟臨被揍得不輕,臉都腫了,微微抬起頭看她,笑了笑。
“你都知道了?”看來孟臨是不打算解釋了。
周晚音看著那腫得像饅頭的臉,五官都不立體了,這么一笑,哪還有昔日的帥氣,分明丑得驚世駭俗。
“晚音,其實我挺喜歡你的,”孟臨嘆了口氣,扯到傷口,面目有點猙獰,“但談戀愛,總要給對方一點自由嘛。”
“自由?”周晚音垂眼看他,“發(fā)展魚塘的自由嗎?”
“話也不能這么說,”孟臨試圖站起來,腿有點抖,沒成功,索性又坐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瞇著眼看她,“哪個男的不找美女聊天,我只是犯了大家都會犯的錯誤罷了。”
呵,渣得還挺名副其實。
周晚音已經(jīng)不想多說什么了,臨走前送了他一份分手禮物——往他腦門上澆了半瓶礦泉水。
之后幾天,孟臨來學校找她,她避而不見;他在微信上罵她,她也不回,直接拉黑。
就這么過了大半年,要不是今天撞上,她差點都忘了還有這么個前男友了。
自從周晚音“脫單”后,綿綿沒少在她面前夸孟臨帥。周晚音想,帥又怎么樣,還不是個渣男。
孟臨聽到周晚音回賀棲年的這句話,又是一聲嗤笑,糾正道:“提分手的是你,怎么我成了渣的那個了?好歹咱倆也有過一段舊情,你對我也不至于這么無情吧?”
說得情深悱惻,仿佛她才是該被譴責的負心人,周晚音有點想吐。
賀棲年聽完,瞥了孟臨一眼,又看向電梯口那個望著這邊,明顯是在等孟臨的女孩,說道:“所以這位先生是撇開自己的女伴,過來跟前任敘舊情的?”
孟臨似乎這才看到賀棲年,上下打量一眼,有些意外地咂咂嘴:“新歡?不介紹介紹?”
“你好,”沒等周晚音說話,賀棲年已經(jīng)主動站起身,禮貌地伸出手,“我姓賀,在卞南殯儀館工作。”
聽到這句介紹時,孟臨剛碰到賀棲年的手,他臉色微變罵了句:“真臟。”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趕緊收回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真晦氣!”
“孟臨!”周晚音的聲音沉了沉,語氣帶著警告。
孟臨舔了舔牙尖:“心疼了?”
雖然周晚音最初也覺得賀棲年從事的這行不太吉利,但實際上相處起來也跟普通人沒有兩樣。孟臨這么說話太傷人,她扭頭注意著賀棲年的表情。
本以為賀棲年會不高興,但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張淡定的臉。他極有風度地收回手,不緊不慢地說:“這位先生似乎很忌諱生死。”
孟臨哼笑:“不是忌諱生死,只是忌諱從事這些行業(yè)的人而已,迎來送往的都是死人,要多晦氣有多晦氣。”最后也沒忘嘲諷周晚音,“怎么離了我,你的眼光越來越差了?”
周晚音按了按眉心,想說他講反了,她眼光最差的一次就是當初看上他。
但她還沒說話,賀棲年又先開了口:“聽說人越忌諱什么就越害怕什么,孟先生覺得晦氣,不過是擔心自己也有這么一天。”他勾了勾嘴角,“你大可放心,要是日后有緣在卞南見到你,我會看在晚音的面子上,給你打個折。”
孟臨臉黑得像煤球。
電梯口的女孩已然等得不耐煩,幾番催促。
孟臨應(yīng)了聲,深深看了賀棲年一眼,再轉(zhuǎn)眸看向周晚音,最后給出評價:“臭味相投,你倆還挺配。”
周晚音不甘示弱道:“多謝夸獎。”
人一走,周晚音就垮下肩膀,倒在椅背上,她是真不擅長應(yīng)付這種事情。
賀棲年給她倒了杯水,她打起精神喝了口,頓了頓,說道:“謝謝你剛才替我說話。”
她本以為賀棲年是不愛惹事的性格,沒想到也挺毒舌。
想起剛剛孟臨像打翻了顏料盤的臉,她心里很痛快。
“如果你哥在,大概也不愿意看到你受欺負。”賀棲年的視線落在門口孟臨消失的地方,手指在杯口摩挲。
“看來你不了解我哥。”
輕微的恍神,周晚音忽然說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賀棲年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嗯?”
周晚音故作神秘:“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周時安接完電話回來。
周晚音把遇到孟臨的事告訴了他,迎來的是自家哥哥毫不留情地嘲笑:“你眼光不好是事實啊,不然怎么會看上那個小漁夫?人家放這么多餌,就你傻傻地上鉤。”說著他又拍了拍賀棲年的肩膀,“不過換個角度來看,以后你找男朋友也要擦亮眼睛,不要覺得人家?guī)浘痛饝?yīng)。起碼也得像我們棲年這樣,有顏值也有內(nèi)涵,專情又專業(yè),心眼兒也沒這么小。”
看吧,周時安才不是那種會為妹妹出頭的哥哥,他只會逮著機會就給她說教。
周晚音沖賀棲年擠眼睛,一副“被我猜中了吧”的得意表情。
賀棲年眼神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03
翌日。
青城的天氣永遠是多變的,剛剛還晴著,轉(zhuǎn)眼就陰云沉沉。
周晚音出門前特意看了眼天氣預(yù)報,有雨,她拿了把傘,果不其然,剛出門大雨就澆頭而下。
下雨天路上很堵,原本到殯儀館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硬生生拖長了一倍。
她只好給賀棲年發(fā)微信,表示自己會晚到。
抵達卞南殯儀館時,雨小了很多,周晚音撐著傘,幾步上了館門口的臺階,收起傘抖了抖雨珠。
她眸光一側(cè),瞥到白墻邊靠著的一個人影。
是個小姑娘,看起來像是十幾歲的中學生,還穿著藍白相間的寬大校服,她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盒子,表情有些猶豫。
“需要我?guī)兔幔俊敝芡硪舻穆曇艉芡回5仨懫穑研」媚飮樍艘惶?
小姑娘迷茫地抬起頭,眼睛紅紅的,盯著周晚音:“你是?”
周晚音給她看了眼身后的攝影包:“一個拍視頻的,目前暫時在殯儀館工作。你呢?來找人嗎?”
小姑娘才及周晚音的肩膀高,看起來瘦瘦小小,被周晚音這一問,撇了撇嘴,流下豆大的淚珠。
周晚音從口袋里抽了張紙給小姑娘擦淚。
小姑娘抽抽噎噎,肩膀跟著發(fā)抖。
周晚音問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嗎?如果不介意,可以跟我說說。”
小姑娘猶豫了下,把手里的盒子遞給周晚音,低聲說道:“明天是我姐的生日,這雙鞋子能不能拜托您幫忙轉(zhuǎn)交一下?她叫鄭冪,遺體這兩天剛轉(zhuǎn)過來。我是瞞著媽媽偷偷過來的,她怕我看到姐姐的樣子會害怕,但我相信這里的師傅一定會把她打扮得非常好看。不過,要是能穿上這雙鞋子離開,她一定會更開心的。”
她的語速很慢,一字一句卻說得很用力。
周晚音對鄭冪有印象,之前跟賀棲年去停尸間做入庫登記的時候,她的名字排在表格的最后一行。
周晚音接過盒子,問能不能打開,小姑娘點了點頭。
她揭開蓋子往里頭瞧了一眼,是雙嶄新的白色球鞋。
“我姐最喜歡打籃球了。”小姑娘一副懷念的語氣,聲音逐漸變低,有些哽咽,“以前還說要打進省隊,要帶著我一起……”
周晚音喉嚨一堵,拍著小姑娘的肩膀無言安慰著。關(guān)乎生死,她無法勸別人看開或是節(jié)哀,只能顧左右而言他:“鞋子很好看。”
小姑娘沒帶傘,臨走前雨還在下,周晚音便把自己的傘給她了。
走進殯儀館,這個點大家都在忙,周晚音找到了唯一閑著的陳胤。上午告別廳沒排約,他縮在后院玩游戲。周晚音從陳胤那兒得知,賀棲年今天要給三位逝者做修復(fù)重塑,鄭冪也在其中。
經(jīng)過這幾天的拍攝,周晚音也差不多掌握了賀棲年的工作內(nèi)容:要做遺體的入庫登記,要給遺體沐浴化妝,遇到損傷嚴重的得修復(fù)縫補。
程序繁雜,無一例外都得跟冰冷的遺體近距離接觸。
周晚音走進工作間的時候,賀棲年剛給一個中年逝者沐浴完穿好衣服。衣服是套嶄新的西裝,但是逝者斷了條胳膊,一只袖管空空蕩蕩,無力地垂在小腹邊。
周晚音架好三腳架,將攝影機放上去,調(diào)整角度,讓鏡頭正對著賀棲年的臉。
然后,她走到了賀棲年的旁邊。
之前兩天拍攝,周晚音都跟遺體保持了距離,這是頭一回離那么近,近得能聞到遺體身上沐浴液的香味,味道很濃,她差點被熏出眼淚。
賀棲年在給遺體吹頭發(fā),還沒上妝。周晚音的視線掠過床上,看到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青灰僵硬,被燈光照得有些嚇人。
她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飛快地轉(zhuǎn)開了目光,雖然這幾天都在做心理建設(shè)和適應(yīng),但作用不太大,在近距離面對遺體時,她還是有點害怕,于是又退遠了一些。
賀棲年看到她的動作,關(guān)掉吹風機,說道:“還是照你原來那個視角拍就行。”
周晚音臉色有點白,壓了壓顫抖的聲音:“后期剪出來會太單一。”
雖然她盡力想突破,但膽子還是不夠大。周晚音想到林落,明明年紀比她還小一點,卻已經(jīng)能淡定面對逝者了,內(nèi)心升起一絲挫敗感。
“你的紀錄片也不會只圍繞工作間一個場景展開吧?”
忽然聽到賀棲年開口,她抬眼看過去,對上他黝黑的雙眸。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搖頭:“其他地方我都取過景了,這里是你最常待的地方。”
拍攝地點被限制在殯儀館里,能拍的場景也被他畫得不剩幾個,老實講,她也很無奈。
賀棲年微愣,抿嘴沒再接話。
夜幕降臨時,鄭冪被推進了工作間。
幾個在燈光下忙碌的身影讓人動容,周晚音忍不住推動鏡頭,想換個角度拍攝。但剛邁出兩步,余光從縫隙間瞥到床上鄭冪的側(cè)顏,她心頭像被錘子敲了似的鈍痛,又默默把步子收了回去。
周晚音看過鄭冪的照片,上午那小姑娘設(shè)在手機上的壁紙,按亮屏幕就能看到。青春洋溢,模樣姣好。
想起小姑娘給的那雙鞋還在休息室,周晚音回去拿。夜里下了大雨,風吹得后院的香樟樹不斷搖晃,她順手關(guān)上窗戶。
她拿到鞋盒,出了休息室往回走,走廊上的燈忽然滅了。
風雨拍打著窗戶,周晚音想摸手機出來照亮,口袋空空的,才想起來手機落在了工作間。她手心冒汗,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某些畫面——一會兒閃現(xiàn)著下午見到的那張青僵的白臉,一會兒又是鄭冪那塌得不成形的五官。
要命的是,先前用來壯膽看的雙夜的那些恐怖游戲視頻,此刻也不由分說地在腦海中晃蕩。
后背一陣發(fā)涼,風雨聲都蓋不住急促的心跳聲,周晚音深吸一口氣,緊緊抱著懷里的盒子,借著窗外路燈的光亮前行。
輕微的腳步聲在前面響起,視野中有個模糊的黑影往她這邊走過來。周晚音的心緊了緊,抬頭看向幽暗的長廊。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咬咬牙,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狂奔,腳下像帶了風。
周晚音想:我之前八百米體測怕是都沒跑這么快過。
耳邊是風雨喧囂聲,其中還夾雜了另一個聲音,像是在叫誰。
“晚音。”
她步子一頓。
“周晚音。”
聽清了,那人是在叫她。
聲音很熟悉,低沉又柔和,帶著安心感。
是賀棲年的聲音。
他手機開著手電筒,一路跟了過來,氣息不穩(wěn),表情卻依舊沉穩(wěn)。
“嚇著你了嗎?剛才應(yīng)該是電路跳閘,已經(jīng)托同事去看了。”
周晚音神經(jīng)持續(xù)緊繃,直到看到他的臉才總算松懈下來。
心臟依舊在狂跳,眼睛也有點酸,她咬了咬唇,說道:“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嚇自己。”
說完,她又想起自己出來的初衷,把懷里的盒子遞過去:“這是鄭小姐的家屬送過來的,說是希望你能幫她穿上。”
賀棲年揭開鞋盒看了眼,又關(guān)上。
同事發(fā)來消息說是電線短路,還得再看看。周晚音已經(jīng)準備回工作間了,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說道:“還沒來電,等會兒再進去吧。”
之前一直沒注意,此刻在靜謐環(huán)境下聽他的聲音,好聽,又有一點耳熟,淡定散漫的語調(diào),偶爾尾音會上抬,竟然跟雙夜的聲音有點像。
一個是殯儀館遺體整容師,一個是恐怖游戲博主,兩者會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周晚音扭頭看他,手機光照著天花板,他倆被籠在一團柔光里。
她鬼使神差地問道:“賀先生玩恐怖游戲嗎?”
賀棲年挑著眉頭,像是沒聽清:“什么?”
周晚音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有點突兀,世上哪那么多巧合事兒啊,她搖搖頭,甩掉腦子里的想法:“沒,就隨便問問。”
04
那晚幾人加班到半夜,周晚音搬了張凳子坐在墻邊,盯著面前的攝影機,不一會兒就靠著墻睡著了。
周晚音醒來的時候,賀棲年他們已經(jīng)忙完了,其他兩個同事打趣周晚音,說她在工作間都能睡著,有點意思。
賀棲年脫下工作服,一臉疲憊,問周晚音走不走。
周晚音腦子還一片混沌,迷迷糊糊地點了頭。
雨已經(jīng)停了,賀棲年去取車,周晚音走到殯儀館外,突然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冷戰(zhàn),人也徹底清醒了。她摸出手機看,深夜三點多,已經(jīng)錯過了學校關(guān)門的時間。
一輛摩托車開到面前,賀棲年單腳撐地,看著她,問道:“送你回學校,還是哪兒?”
周晚音揉了揉眼睛,學校關(guān)門了,回家要穿過大半個青城,她猶豫著說:“要不,送我去旅館吧?”
賀棲年問道:“你帶身份證了嗎?”
周晚音在隨身的包里翻了翻,沒翻到,但總不能露宿街頭吧?
她打著商量:“要不去你家?”
賀棲年眉頭微皺。
“沒有多余的房間也沒關(guān)系,我睡沙發(fā)也行,不挑的。”
賀棲年盯著她看了會兒,問道:“男女有別你不知道?”
周晚音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你是我哥的朋友嘛,我相信他的眼光。”
賀棲年對上那雙充滿信任的亮澄澄的眸子,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良久,他點了點頭:“上來。”
賀棲年的居所是個一室一廳,勝在寬敞,布置得也挺溫馨。
周晚音隨意打量了幾眼,暗嘆這地方還真不像一個普通男人的家。要是周時安在這兒住,一周不到就能把它變成豬圈。
沙發(fā)有點硬,周晚音坐上去試了試感覺,還能將就。
畢竟是在一個男人家里留宿,基本的戒備心還是有的,周晚音坐在沙發(fā)上,想等賀棲年洗漱完回房間再考慮怎么睡。
但是等了半天,浴室里的動靜都沒見停,她已經(jīng)困得不行,想了想,用一旁的薄毯把自己裹成一團,先躺沙發(fā)上瞇一會兒。
就瞇一會兒,反正她睡眠淺,等會兒就醒了。
賀棲年洗完澡出來,原先坐在沙發(fā)上的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巨大的不明生物。
周晚音縮在那薄毯里,睡得很香甜。
墻上掛鐘指向凌晨四點,賀棲年打消叫醒她洗漱的念頭,考慮在沙發(fā)上睡覺第二天容易腰酸背痛,他想把她轉(zhuǎn)移到家里唯一一張床上。
但沒想到這姑娘睡覺不太老實,賀棲年剛將她打橫抱起,她就順手勾住了他的腰。
賀棲年剛洗過澡,熱氣散得差不多了,皮膚泛著微涼的觸感。
隔著件薄T恤,周晚音的臉頰一個勁往他身上蹭,嘴里還咕噥著什么。
他湊近,聽到了“涼快”二字。
原來是拿他降溫用的。
賀棲年輕輕吐了口氣,壓住心口莫名的躁動,把她放到了床上。
空調(diào)開到22度,等屋子里溫度降低,再給她掖好被子。
房間常年拉著紗窗,沒什么蚊子,賀棲年看著床上的人,還是去拿了盒蚊香點上。
隨后,他關(guān)上門,回到客廳的沙發(fā)上。
周晚音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草坪上跳舞,然后身上忽然長出一雙翅膀,把她送到了云端。蔚藍的天空伸手可觸,腳下還有軟軟的云朵。
這個夢童話感十足,以至于她在被鬧鐘吵醒后還想翻身再多睡一會兒。
等等,翻身?
周晚音立即睜眼從床上蹦起來,環(huán)顧四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賀棲年的房間,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
她拉開房門,看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疊著一床薄毯,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屁股。
廚房里響起輕微的濺油聲,周晚音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探進廚房一看,賀棲年正在煎蛋。
他穿著黑色上衣,聽到聲音回頭看她一眼:“醒了?牙刷在茶幾上,洗漱完就可以吃早餐了。”
語氣十分熟稔,仿佛老夫老妻。
周晚音被腦袋里突然冒出的這個認知嚇到,趕緊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道:“謝謝你啊,賀先生,昨晚不僅收留我,還把床讓給了我。”
看那一堆煙屁股就知道,鳩占鵲巢,鵲沒睡好。
賀棲年說道:“小事。”
牙刷的包裝還沒拆,想必是賀棲年一早下去買的,顏色是低調(diào)的淺紫,是她喜歡的顏色。
真有緣。周晚音嘴角浮起一抹笑,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
洗漱完出來,賀棲年還在溫牛奶,周晚音看著他去陽臺晃悠了一圈,回來時手里拿著幾顆紅果子。
“那是什么?”周晚音有點好奇。
“小番茄。”賀棲年答道。
陽臺上幾株盆栽的枝葉蔥蔥郁郁,除了小番茄外,旁邊還種了細長的青椒和未熟的草莓。
“這些都是你種的嗎?”周晚音忍不住過去看了看。這些盆栽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沒有枯葉和蟲眼,忽略上面的果蔬,觀賞性也挺強。
“一點愛好,”賀棲年把小番茄切開,鋪在煎蛋上,“吃飯了。”
周晚音回到餐桌,看了看盤里的食物,煎蛋、牛奶加水果,營養(yǎng)搭配得挺均衡。
她又看了眼坐在對面的男人,他吃東西慢條斯理,喝牛奶的時候半仰著頭,露出精致凸起的喉結(jié)。
“賀先生。”周晚音突然開腔。
賀棲年咽下食物,抬眼看她:“怎么?”
除去上次跟周時安一起吃飯,這是周晚音第二次見到賀棲年工作外的樣子。他工作時肅穆冷靜,私下里卻頗有煙火氣,會騎摩托車,會彈鋼琴,還會種些盆栽。
他的興趣廣泛,過得充實又精彩,但讓周晚音忍不住好奇,這樣的人為什么會進入殯葬行業(yè)呢?
話至唇邊,到底還是沒問出口,周晚音頓了頓,轉(zhuǎn)移話題:“咱們能不能……各退一步?除了殯儀館的工作,也簡單拍一些你日常的一面?”
賀棲年沒接話,但看向周晚音的眼神深了點。
算是拒絕?
她解讀出答案,有些遺憾,但仍舊笑了笑:“沒關(guān)系,就當我沒說好了。”
上午九點,太陽剛冒出個頭。
告別廳正在為一個年輕的女孩開追悼會。
昨天來送球鞋的小姑娘跟她的媽媽站在旁邊,接受著親朋好友的吊唁和問候。
周晚音取了支白菊,跟著隊伍走到兩人面前,將花放到小姑娘手中。
小姑娘認出她來,抿了抿唇,喊道:“姐姐。”
大廳里回蕩著輕靈的鋼琴曲,有點淡淡的哀傷。
賀棲年站在窗邊,盯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么。周晚音走過去,他抬眼看她,將手機收進口袋。
“賀先生早上不忙嗎?”
除了第一天替陳胤彈琴,之后幾天的這個點,賀棲年基本都泡在工作間。今天難得見他閑下來,周晚音還有點不習慣。
賀棲年卻答非所問:“那個小姑娘認識你?”
周晚音點點頭:“昨天見過一面,那雙球鞋就是她托我轉(zhuǎn)交的。”
那雙球鞋,此刻好好地穿在了鄭冪腳上。
賀棲年盯著周晚音看了幾秒,收回目光又掃向不遠處那對母女。
“如果你想拍告別廳,興許可以把握住這個機會。”
周晚音手背在身后,垂了垂眸子:“算了。”
之前想拍告別廳的場景,是為了體現(xiàn)遺體整容師這個職業(yè)特殊,保留逝者最后的尊嚴,把最好看的一面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卻沒有考慮過那些逝者也曾鮮活地存在過,他們的離開又給家屬造成了怎樣的痛苦。
告別廳是家屬陪伴他們最后一程的地方,周晚音不想把自己的畢業(yè)設(shè)計建立在這樣的氛圍上。
賀棲年將她腦袋轉(zhuǎn)過來,說道:“帶上攝像機。”
周晚音沒反應(yīng)過來:“嗯?”
“不是想拍我的日常嗎?”賀棲年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我答應(yīng)你,走吧。”
周晚音這才發(fā)現(xiàn)賀棲年一直穿著便裝,沒有換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