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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8評論第1章
一
“阿姊,阿姊……”燕兒急忙忙一個箭步沖進來,“咱媽差人給送雞湯來了,你趕緊喝兩口,不多時就得登臺了。”燕兒一面說一面將湯鍋子擰開,一股濃烈的雞湯味兒便瘋也似的往心肺里鉆。
“什么咱媽!別叫那么親熱,我媽早死了,那是你媽!”冷冰煩得厲害,言辭不自主地重了幾分。
遙想阿母在世時,她熬的雞湯也是這般香,桂皮枸杞連著剛入冬的蘿卜,文火慢燉三五時辰,盛出來再撒上些蔥末兒,那就是人間仙品,一碗總不夠,還得再來一碗。
燕兒已將一碗湯盛好,聞言端在手中,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阿姊……”
“說了多少次,切莫再叫我阿姊!”冷冰蠻橫切斷燕兒言語,“我不叫蘇鳳,也不是你甚么阿姊!最后一次警告你,我是冷冰,你得喚我小姐!滾出去,把這惡心東西也一并拾掇出去!”冷冰暴怒,扶著額頭,腦筋傷透。
自阿母離世后,冷冰是聞不得雞湯味兒的——這點,燕兒是曉得的。
燕兒總想招惹她。今兒個,正是阿母離世十年之祭日,燕兒這小伎倆確是觸到冷冰的底線了。冷冰無數次地在心中罵過這個鬼迷心竅的缺心眼兒,自己過得不好,對她能有何益處。
燕兒眼中噙了似有似無的淚,委屈地拎著湯鍋子出了化妝間。方出化妝間大門,只見她眼角一瞥,嘴角禁不住地一提,心中自有一番得意的小歡喜。
屋內冷冰傷心至極,思緒飄至很久以前……
那時,總覺夏日比冬日要長,阿母總好坐在院子里的合歡樹下繡衣納鞋,冷冰——噢,那時人世上并無冷冰,那時她還是一枚無憂無懼的天真幼童,那時她名喚蘇鳳。幼時經年,還是小蘇鳳的她便總窩在阿母腿邊纏著她講神神鬼鬼的故事,什么花妖香玉啊、女鬼李氏啊、連城和喬生啊……太多太多,有時講至驚懼處,阿母便故意地炸聲一響,嚇得小蘇鳳連忙捧著小臉兒滿院子地叫。如今這唱戲的尖亮嗓音,怕多半是被阿母那時一個個故事給嚇出來的。而每每小蘇鳳被嚇得叫著跑了幾圈后,又會茫茫然湊過頭來,又喜又怕地問,然后呢?……
蘇鳳打小就喜歡那些人神妖魔之間的愛恨情仇。漫漫長夏里,如是就著一支橘子汽水、一盤綠豆糕,窩在樹蔭下,聽阿母講故事,那便是頂好頂好的事兒了。
那時,蟬鳴蛙叫樣樣都好,麥芽糖橘子水件件都喜歡,時光命運統統都不錯。那時,風高云低,山有山的樣子,水有水的樣子,一切有一切的樣子。那時,阿母尚在……
想至此,十年時光仿若疾風翻書倏忽而過,什么都變了,什么都沒了。冷冰不禁淚漣漣。一壁掉淚,一壁匆匆揩——是怕妝花了。
“冷小姐。”不多時,敲門聲篤篤篤。
“冷小姐?”魏老板復又喚一聲。
冷冰這才將魂魄從九霄外扯回來。
“哎呀,嚇死奴家了。我還說是哪個冒失鬼,唐唐突突的,原是魏先生呀。”
她輕輕巧巧轉個身,便云開明月來,又換了一副喜樂作態。這作態是再成熟不過的,一顰一笑一蹙眉,盡在掌握中。這些年冷冰戲紅人亦紅,并不冤枉的。
“凈胡說!太平世道,哪來的甚么鬼不鬼?”
“魏先生這么說,可就真誤會了,這世道,可從未太平過。這天津城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事兒可多了。”
魏老板是聰明人,此語明擺著話里有話,不接不好,接著又燙嘴。遂索性挨著冷冰坐下,沉默著把玩起梳妝臺上的金雀釵,不搭腔得了。
“不知魏先生,此行過來,有何貴干啊?”
冷冰行里行外沒栽過跟頭,一是因她唱腔可人演技卓佳,二是因她在逢人說話上,格外拿捏分寸章法。做人做得跟她臉蛋兒一樣周正漂亮。
從商的,又不是儒商,身上難免都會沾惹些銅臭味,他們骨子里還是傾羨讀書人的,所以聽到這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的往自個兒身上堆,總叫人會生出些欲拒還迎的喜悅來。
魏豪生一直覺得,旁人百句“魏老板”,都不及她冷冰一句“魏先生”來得動聽。
“你告訴我,你方才神游到何處了啊——竟敲門好些聲都未聽到?”
“你尚未答我,倒盤問起我來!”
哪個男人受得了她這小嘴一嘟!
“我呀,我過來就只是想瞧上你一眼。”說著手就冷不丁搭上冷冰的纖纖玉腿。
“色胚!”冷冰將魏豪生那粗手一敲,莞爾俏笑道:“男人啊,最擅長的就是甜言蜜語。只要把女人哄進了帷帳,完了事兒一溜腳就跑得連鬼影兒都不剩,你這種男人我見多了。不好意思,魏先生,我好咸的,不喜甜食。”
“我就喜歡你這俏脾氣。”魏老板欲要繼續與她調笑,只見冷冰已然正身,對鏡描起眉補起妝來,只好作罷。
“好了,也不與你消磨了。我來是跟你談一樁無往不利的好買賣,只看你做與不做了。”
“這世上哪還有白吃的早餐?哪還有不扎手的刺猬?”
“這世上,也沒有不傷人的玫瑰。”魏豪生笑說著,正欲抬手挑逗冷冰下巴。
登時,燕兒又急不隆冬地闖進來,喚道:“小姐,該上臺了!”
冷冰聞言起身,正好便如游魚般游刃有余地滑過了這魏豪生的調戲,陶陶然踱步至幾尺開外。魏豪生回過身來,只見這一水的大紅旗袍襯得她的玲瓏身段一覽無遺,信手抬眉間是說不盡的風情。只見她明眸善睞,皓齒醉人,膚如春梅綻雪,腰身又似弱柳扶風,走起路來自帶一陣清風——這是骨子里媚的女人。
魏豪生偷偷咽了咽口水,便張望著聽她回身,滿面堆嬌,一身是俏地說道:“魏先生,這位是我助理燕兒,生意上的事兒您大可跟她談。她年紀小,若有怠慢的地方,還望您前后照應著些。”
言罷,她又走到燕兒身旁,柔下面目來,細聲道:“燕兒,方才姐姐我言辭激烈了些,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個兒是我阿母忌日,難免感時傷懷,語氣重了你莫怪姐姐。這魏先生,你替姐姐好生招待著。”一語作罷,便施施然整著戲服奔著舞臺去了。
小燕兒心中陡然一動,卻也說不清確切滋味兒。但心里一想到站在身后的這風流老鬼,又恨恨地一咬牙,麻利地收拾了心情,轉身便巧笑嫣然地招呼道:“魏老板,最近煤炭生意如何啊?”
“你認得我?”魏豪生明擺著急于從這個助理身上撈回適才與冷冰的對峙中落敗的自尊與自信。
“那可不,您生意做得大,在眾老板中,長得又是少有的倜儻。報紙上經常見您豪擲千金買些字畫什么的做收藏,在這天津城里想不認識您都難。喜歡字畫的人,氣度都是好的。如今一見,我倒覺報紙上的描摹不太準確了。”
“此話怎講?”
“您要比報紙上登的照片顯得更精神些。”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跟著冷冰在這梨園行當里呆的時日久了,別的本事沒長,識人認面,信口撿些漂亮詞句溜須拍馬倒是信手拈來的事兒。
夸人夸七分,多一分顯得諂媚,少一分又不貼心。魏豪生被這一來二去的幾句漂亮話挑弄得臉紅了幾分。逢人接物這么些年,這確是少見的。
“你倒是比你家小姐會說話,我喜歡同你聊天兒。”
“魏老板說笑了。不知魏老板,要與我家小姐談些什么生意啊,您不妨與我說道說道?”終歸是要拉回正題的。
這前后兩聲“魏老板”,卻又將燕兒在他心中的形象打了三分折扣。
魏豪生自顧自地笑了笑,這可憐的自尊心啊!來世不做讀書人,便不為人!
“也不是什么大買賣,就是幾個生意上朋友附庸風雅,好些戲曲歌舞什么的。現在上海那邊都時興拍電影,于是技癢想要投錢請你們家小姐演出戲,也不準備指著它掙錢,純粹圖一樂,權當玩票了。至于酬勞什么的,任你家小姐開就是了。”
“是個什么類型的戲呢?可有盤算了?”
“本子倒是有個約莫的雛形。”
“那么,要我家小姐演個什么角色呢?”
“大體上便是從青樓賣唱的一小角兒,漸漸紅了,其后又因所遇非人,又隕落的這么一樁故事。”
“這角色不吉利,想怕是我家小姐不會接的。”
“為什么啊?這角色冷小姐不陌生,難度也不大。”
“您也知道,我家小姐是唱戲的。隔行如隔山,您這趕時髦拍電影的事兒,我家小姐怕是不大會沾邊兒的,這要是拍好了自然是好,但這若是拍不好,那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更何況這花衣柳巷的角色,時下,我家小姐怕是有所忌諱的。”
魏豪生這邊廂沉默下來,笑笑,心說真是聰狡的女子。
登時,燕兒向著魏豪生走近了一步,不知不覺眉眼里多含了幾分曖昧味道,細聲媚笑道:“魏老板,要不……您看看這戲由我去演,可以不可以?”
魏豪生一聞言,起先一驚,這話不輕不重的,似玩笑又不似玩笑。但聰明人都明白,任何玩笑背后都是有幾分認真意味的。
魏豪生心說,這丫頭不簡單。其后又定睛端詳起眼前這個口吐蓮花八面玲瓏丫頭片子來。只見她二十上下年紀,眼大濃眉,皮嫩膚白,那肌膚有如五月的初荷,秋晨的朝露,倒是比冷冰顯得要更水靈些——畢竟是年輕。只是少了些冷冰拿捏得當的媚態和韻味,雖談不上賞心,但起碼也是悅目了,尤其是她那傲立的雙峰,挑逗魅惑的眼神語氣,一時讓魏豪生有欲火焚身之態勢。
“你啊?不錯是不錯,但……”魏豪生故作猶豫,她是人是鬼,此話是玩笑不是玩笑,先應承著,按兵不動總不會錯——情場老鬼的推拿,魏豪生比誰也不差。
尚不等魏豪生把下面的話說將下去,燕兒便已搖搖曳曳近身過來,雙手搭在了魏豪生胸前,順勢理了理魏豪生的領口:“魏老板,但什么但啊?只要您一句話,燕兒什么都……可以答應您,什么都……可以給您,只要您讓我來演這戲,燕兒的一切就都是您的了。”燕兒故意將這話說得且慢且長且柔媚,柔媚得幾乎可以將任何男人的骨頭都酥掉。
她這是真要搶她主子的戲!
魏豪生這色胚也管不了她到底認真不認真。她既然有這膽兒搶下這碗飯,就必定做好了代價的盤算。更何況他這一時,還真受不了這玲瓏女子的溫柔攻勢,當即就勢將燕兒摟入懷中,又是親又是摸的。
“魏老板別急呀,咱們話還沒說定呢?”燕兒嬌俏,將其推開。
“好好好,由你來演,由你來演便是。”魏豪生說著便又籠身過來,滿身的欲火燒得他是備受煎熬。
“瞧你那猴急模樣!當心讓人瞧見,矮了你的身份!”燕兒一臉嬌嗔,“你先去街頭的云來飯店,我隨后就到。”
冷冰在臺上咿咿呀呀唱著戲,半段過后,出得臺來,于簾后候場的間隙瞥見魏豪生猴急似的火急火燎和燕兒一前一后出了劇院。
瞧見此景,冷冰嘴角極輕微,極輕微地一挑,眼中又有說不清的悲漠。心下暗說,跟她娘一樣的賤東西。
舞臺上正是精彩打斗戲,看客們“嘩嘩嘩”掌聲似潮。
二
二人一番風雨事畢,魏豪生累極,話不多說便困過去。燕兒躺在魏豪生近旁,眼里噙滿了淚,戚戚哀哀,一陣梨花帶雨。
別看在化妝間里,燕兒一副輕賤作態,嘴上舌燦蓮花功夫了得,實則還是個處子之身。這次,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對自己是真下了狠手的。她真是受夠了在這同父異母的阿姊屋檐下做人。
旅館中,當魏豪生急不可耐地褪去燕兒衣物時,她硬是不爭氣地緊張得直發抖,渾身抖如篩米的簸箕。
魏豪生停下動作來,狐疑地盤問她:難道……你還是個雛兒?
聞言,燕兒別過臉去一語不發,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魏豪生見狀,心中好不歡喜。方才還是嘴上攪風弄云的狐媚妖精,現在倒變就個不懂人事的黃毛小丫頭了,這一前一后的變化,著實叫魏豪生興致大發。
在這梨園行當里,女戲子本就不多,十四五的學徒小妹的初夜經常不是給師父雞鳴狗盜地奪了去,就是被年長些的師兄循循善誘地騙走了。這未經床笫之歡,保有處子之身的著實是難尋一二。魏豪生尋珠獵艷這些年,下至十四五歲的青春豆蔻,上至四十有余的過氣女戲子,總算是又叫他魏豪生撞上個冰清玉潔的。
頭次沾染處子之身,想必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時是與一個在租界里賣唱的三線歌女,歌女放浪形骸,行事過程簡直叫他欲仙欲死美不勝收。其后又有一次,花了重金向一個嗜賭老倌的大女兒買春,但小女子極不配合,捶打咬掐吐口水無所不用其極。最終得逞是得逞了,但魏豪生身上已是姹紫嫣紅,沒有絲毫愉悅享受,倒像是受難。而翌日,便聽聞這小女子吊頸身亡的消息。事發當晚,小女子的賭鬼父親便死皮賴臉地前來哭喪勒索,他又散了一大筆錢財方才了事。
那些時日,魏豪生夜夜不得眠,總覺得小女子的魂魄無所不在,駭得他好長時日都不敢走夜路,不敢近女色。后又散財請道士來驅邪請福,此事才漸漸過去。
其后,他便暗暗覺得,良家婦人到底會守著些不值錢的貞潔臉面,還是戲子歌女放得開,事畢也無那些亂七八糟的煩心事,便一直樂得混跡名利場,或是直接進窯子,揮金如土尋歡作樂。
只是這處子之身,真真是好久好久不曾碰到了。那三線歌女的床幃絕活,其情其景回想起來都叫他莫名地亢奮。
往事不堪回味,惜取眼前人。魏豪生振作了精神,猶似見著稀世珍寶,對燕兒溫柔有加,扶著她的肩,徑直將她往床上帶,哄她:“燕兒,來,別緊張,咱們慢慢來。今夜過后,你就是正兒八經的角兒了。”
燕兒不吭聲,只是淚汪汪地點頭,怯步與他去。
魏豪生方急不可耐地進入燕兒身體,她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疼,疼得她咬白了嘴唇也不敢聲張,生怕魏豪生一時不快出爾反爾。
魏豪生興奮而粗魯地在她的身體里進進出出,有那么些時刻,燕兒恨不得咬斷舌頭,就此了斷往生罷了。好在魏豪生體力不濟,不多時,便覺一股奔涌熱流淌進自己的下體。魏豪生猶如癲癇病發作似的抽搐了幾下,便倒伏在她身上,喘著粗氣,嘆道:“老了,真老了。”說著便側身過去,閉了眼,多余的一句話都沒有。
時下,燕兒亦是連搭腔說話的力氣都不再有,只覺得下體被撕裂般火辣辣地疼。伸手探上去,見了紅,心中一陣寒涼。她就莫名了,也不是他娘的什么快活事兒,為什么這樣多人對此趨之若鶩樂此不疲。
魏豪生困過去后,她越想越覺得委屈,便咬著嘴唇落了淚,連哭泣也不敢聲張。這個中滋味,復雜難堪,不可名狀。
她明白,此夜過后,她更是沒有回頭路了。
三
天津城的十一月,風黑月高,寒露危重,天氣肅殺得厲害。仿似還起了霧,薄薄的一層,沒輕沒重地蕩在空氣里,來來回回,惹得人心下額外多了幾分涼意。
夜半,冷冰下了戲臺,打發了車夫,兀自買了些錢紙,蹲在街角燒給阿母,一壁燒,一壁生悲落淚。那些落成灰燼的紙片,被蒼蒼茫茫的寒風一吹,在空中散成一只只白蝴蝶,白蝴蝶漸漸地拼湊成阿母的臉。冷冰一時又心中哀痛難忍,時下已下了戲臺,她也就再顧不上妝花或是不花了,任由眼淚胡淌,淚兒滑落下來糊在臉上便是一條黢黑鬼魅的毛毛蟲,姿態扭捏地趴在她的嬌嬌玉顏上,形容難看詭異至極。
她一面燒,嘴上還一面哭念相思之苦,哭阿母在世時的如意不如意,哭自己在這梨園行當里的順心不順心。路過的少許行人,也無人認出這是當紅的戲子,全都像撞見了野鬼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燒完紙,竟自走在長街上,萬千感念無人說,心下是再悲涼不過的。方才蹲在火堆前倒不覺得冷,這才片刻功夫,長街的冷風一吹,便灌得她身子骨由內而外陣陣地發涼。貂皮大衣不頂事兒,遮得住身子遮不住腳,腳踝骨凍得她瑟瑟地抖起來。
時下,她多想要一枚寬大的擁抱——阿母的,或是梁秋聲的,都行。
可一個也沒有。
她陡然想極了秋聲。
冷冰想他時,便總想起此生初初逢到他時的情形。那亦是一個深秋的寒夜,天津城里一如既往的燈火恢宏,活色生香,紛擾嘈雜。冷冰一如既往在戲臺上咿咿呀呀唱著戲。那晚唱的是《貴妃醉酒》。
一陣清脆急促的板鼓聲響,她便登了臺。一個亮相,她便是那三千粉黛無顏色,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玉環。她唱得是聲聲含情,句句帶淚,如泣如訴……入了戲,她就真成了那坐擁風華的楊玉環,楊玉環也就是這孤苦無依的她。
“獨坐皇宮有數年,圣駕寵愛我占先。宮中冷落多寂寞,辜負嫦娥獨自眠。妾乃楊玉環,蒙主寵愛,欽點貴妃,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擺筵宴。嚇,高、裴二卿擺駕!”
一段念白下來,卻在下一個轉身,撞見了一位新客。
呵!好不俊俏的一張面孔!只見這英挺男子一身考究孔雀藍西裝,領口別著精致的方巾,油頭俊面,豐神清逸。這模子裹在一群寡衣素服的太爺堆里,顯得格外打眼。
又一個轉身,冷冰忍不住又偷閑探看他兩眼。瓜子臉,鼻梁也高,眉間的英氣逼人眼目,宛若玉山照人,這明顯就是造物主偏心造出的模子!只見他坐于臺下首排正中,搖頭晃腦,一副沉浸模樣,看來是個好戲的年輕票友了。
冷冰的心不由自主飛出去。俊俏小生她見得多了,比他俊的俏的,也不是不曾逢見過,卻不知為何獨獨對他留了心。
冷冰在臺上唱得是心猿意馬,好歹平安無事將戲唱罷,方下臺來,心中便涌起一股強烈預感,他會來找她。
果不其然,女人的直覺向來都準得要命。不多時,一個陌生聲音便闖進了后臺化妝間:“麻煩請問,冷小姐在嗎?”
是寒冬暖陽照高林一般的聲音,端正又溫爾。
燕兒在門口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見不像酒色鬧事之徒,便放了他進來。
冷冰正卸妝,聽聞他腳步聲漸近,不由得背也挺得老直。
“冷小姐,您好!早有耳聞您的戲好,今日得見,果不虛傳。您唱得動情極了。”梁秋聲遞上一束鮮麗百合。百合上尚還撒著些水珠,晶瑩閃爍的,好不鮮活。
想必他是打聽過的,冷冰好百合。
此前,已有好長一段時日,日日有人送一束百合來,也不具姓名。但不知為何,唯獨今日沒有。冷冰幾番追詢,燕兒說花童也不知哪位先生送的,只說那先生一身筆挺西裝,長得英俊倜儻,出手也闊綽。
冷冰細細一打量,心下便知,這日日送花之人,該是他了,心下不覺又添了些微羞赧歡喜。
“謝謝!先生過譽了。還不知先生貴姓。”冷冰臉額微紅,如曉日芙蕖,那眉眼中的羞恧就又添了幾分。她輕輕一欠身,接過百合,頷首一嗅,轉身放至臺面,面色是愉悅的。
“噢,噢,該死!都忘了introduce myself.”他拍拍腦袋,一副懊惱模樣。
是英文。此下,該輪到冷冰懊惱了。她竟自歪著頭,額眉微皺,細笑看著他。天津城魚龍混雜,租界也多。這幾年,臺前幕后酒局舞會上上下下,倒是見了好些洋鬼佬,前前后后能聽懂會意的也就只有“哈露”和“好啊油”這兩句,梁秋聲這句七彎八拐的洋腔倒著實難為她了。
梁秋聲又拍拍腦袋,可愛天真,伸出手:“不好意思,剛回國沒幾天,尚未適應過來。鄙人姓梁,名秋聲。”
原是天津城有名的梁府三公子。前些年,他的風流氣象也是有所耳聞的。冷冰心里禁不住一沉,想來也是與尋常豪門公子哥別無二異的,不過是假借聽戲之名附庸風雅,實則別有所指尋花問柳來著。冷冰向來為此類有恃無恐的色胚所不恥,但明面上總還得照應圓滿些。
“梁少爺好。”手伸將出去。
秋聲輕輕一握冷冰指尖,牽起來,假式地一吻,旋即放下。這是英倫紳士的老舊做派了。
兩人一時無話可說,氣氛有些微尷尬。
秋聲又摸摸后腦袋,有些手足無措似的,模樣天真似孩童。
這一摸,倒把冷冰逗笑了。
秋聲更窘:“那……冷小姐。改日再來聽您唱戲。這深秋寒夜,濕氣重,回身出門時多添件衣。在下先告辭,來日再見。”說罷,便逃也似的踅出了化妝間。
冷冰又忍不住一笑。他這一前一后語氣里的三分溫柔六分關切,以及那一分的羞澀不可說,是不同那些粗鄙闊少一進后臺初次謀面張口就是要不要出去吃吃飯,散散步……模樣冠冕猥瑣得讓人惡心的。
而這個梁秋聲不然,好長時日不見其人只見其花,多浪漫的橋段——人世上,又有哪個女人不喜歡浪漫?且看梁少聽戲的模樣,是真心要聽她的戲的。冷冰心下便又覺他該是與尋常公子并不一樣的。
此后,梁秋聲便夜夜來聽冷冰的戲,時常晚上沒排冷冰的戲,他坐不了片刻便離席走掉。有冷冰的唱段時,逢唱必有花,回回都是百合,不曾間斷。
臺前幕后的師兄弟們都調笑冷冰,倒是遇到個真主兒了。
久而久之,這二人便開始約著吃飯、逛花園、游山水,或是尋些雅致的咖啡館,閑坐一下午……他給她聊英國的逸聞趣事,她高興時也撿著些坐科練功時的掌故與他說。
此后,他們的感情一路順風順水,相處也甚是歡快愉樂。
但這如壁花照月的二人,相逢相知之間,也并不是沒有鬧過矛盾的。
來年春天,冷冰在戲坊中早有耳聞,近些時日,梁秋聲在與自己來往之間,還三不五時地與一位姓沈的世家小姐糾纏不清。冷冰向來懂得,人世間的七成誤會都始于流言,而流言止于智者。她從來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別人的眼睛、嘴巴,以及自己的耳朵都不及自己的眼睛一半的踏實可靠。
所以,當冷冰搭車過塔子湖,冷不丁見到一個似花如玉的小姐挽著梁秋聲的臂彎,一副玉顏漸展時,她沒有憤怒,只冷冷一笑,心底里狠狠地嘲弄了自己一番。
此番倒是真眼見為實了,該死心了罷……呵,一個戲子,竟異想天開妄想得到一個世家公子的真感情,真是愚不可及!
其后,冷冰在臺上唱戲時,對坐于臺下的梁秋聲視若無睹置若罔聞。唱戲的攔不住買票的,她盡管唱自己的,唱罷下臺收工回家,概不見客。梁秋聲再來尋她,她都稱病不見,送來的百合也原封不動遣送回去。為了躲他,她丟了曲意逢迎,丟了八面玲瓏,做了回真正的冷小姐,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冷小姐。
梁秋聲如墮云霧不知其故。臺前幕后家門口,吃了幾回閉門羹,他便覺得他們之間該有誤會了。
這一日,梁秋聲沒去看戲。冷冰在臺上唱時,一眼瞥過去,果不見其人,心下不知為何就咯噔空了一塊,一不小心連唱調都漏了半拍。下至臺來,也不聞敲門聲,亦不見花童送花過來,她竟茫茫然有些悵然若失,于是悻悻然命燕兒收拾行裝,打道回府。
此前也不乏癡心人追她,也是百般呵護萬般寵愛的,盡管此后那些公子富商愛而不得,不見了熱情,她也不以為然,只道是尋常。為何此番覆轍重蹈,竟這樣攪動心性了呢,她不禁覺得這樣的自己可憐,硬是給自己打足了氣,挺直了脊梁往家里去。
不想,人力車方拉至家門口,黑暗處便閃出一道人影,攔住了去路。
是秋聲。一撞見他的臉,她的心雖是竊喜的,但臉上還得裝出沒事人模樣。只怕她當時還不知,面若冰霜,內心火熱——便是愛了。
只見秋聲的臉一半沉在黑幕里,一半浸在黃澄澄的路燈下,顯得深情又疲憊。春寒料峭,他的唇亦凍得些許烏青了。
“冰兒,你為何百般躲我?”連說出的話,都有些微抖,想是等了許久了。
“梁先生何必多問,你我不過逢場作戲,何苦事事認真?”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罷。
“逢場作戲?你說,你與我是逢場作戲?”他一對靈目,不覺都急成兔眼了。
冷冰從車上走將下來,付了銀錢,打發了車夫,又叫燕兒先回了屋。又旋即轉身,站定在梁秋聲面前。梁秋聲看著她,等著她發言。
冷冰嘴角冷冷一提,不快道:“梁先生,怕是您誤會了,我一介戲子,哪有資格是我與你這有錢有勢的世家公子逢場作戲?”
梁秋聲慍怒:“冰兒,你莫要擺出這副神情。這副口氣,不好看,也不好聽。我不喜歡。”
“不喜歡看就不要看,不喜歡聽就不要聽。在你們這些世家公子眼中,我等女子如粗衣麻布,初初覺得新鮮,穿在身上好不歡喜,時日一久,覺得硌得慌,渾身不自在,不喜歡了便到綢緞莊里再換一件綾羅布匹便是了,于你們并不吃虧的。”
“冰兒,你我之間一定有什么誤會!”
“誤會?認識你才是誤會,一心以為你認了真才是誤會!”
“我待你是認真的啊!”秋聲更急了。
“夠了,梁少爺,有些事,看破不說破。有些話點到即止,說破也就沒意思了。我們這些戲子,沒錢沒勢,但尊嚴臉面還是要些的。我話已至此,也別無他言。梁少爺請回吧,莫要再來叨擾我,便好。”
冷冰說著便轉身進屋,心下松了一口氣——結束了,都結束了。
“蘇鳳!你給我站住。”陡然,梁秋聲一聲暴喝。
冷冰站定在門口,一臉的心灰意冷,她又暗自提醒自己要撐住,這最后的尊嚴得守住。她冷著眼回過身來,一副冰冷作態,望著他。
“什么臉面不臉面,什么看破不說破!今日,我就要你說破,我死也要死個明白!”梁秋聲一臉的不解,一心的憤怒。
“好!”冷冰又自臺階上施施然走將下來,“我今個兒就卷起簾兒來,跟你唱個清清楚楚,也讓你死個明明白白!”
“我冷冰雖為戲子,但在二人感情上,決不允許有另一人出現,連半個都不行。我問你,在你與我來往之間,你可曾一腳踩天,一腳踏地?”
“不曾有!”擲地有聲。
“那日塔子湖與你攜手同游的女子又是誰?”冷冰咄咄相逼。
梁秋聲聞言,回想半晌,竟自“撲哧”一聲,一時沒忍住,笑得彎下腰去。
原是這樣啊。他懸著的心算是放下了。
這回換作冷冰不解了,方才的囂張氣焰,撞見他的大笑,不禁氣焰全無。她又不好拉下臉面作詢問,只巴巴地看著梁秋聲,待他笑完,自行解釋。
梁秋聲五內歡騰喜上眉梢,仍在笑。
“笑完沒有?若沒有,小女子累了,先告辭。”語氣較之分分鐘前,已是柔和了千倍萬倍的。
梁秋聲起身,拉起冷冰的手,陡然嚴肅起來,鄭重其事地說道:“冷小姐,那是我的大房太太,她死了好些年了,這些年,她的鬼魂一直跟著我,那日你看到的便是她的魂魄。”
冷冰抽出手來,打他:“休得胡謅!你們男人最拿手的就是胡謅!”
“你們女人最拿手的就是胡想。”秋聲一把捉住她的手,一攬入懷,冰釋前嫌。
“你們還擅長胡來!”冷冰嬌俏,從他懷里掙脫出來。
“好了好了,我投降!斗嘴斗不過你。”梁秋聲舉起雙手來,“不與你調笑了。那個啊,是我遠房表妹,名喚沈素之,是京城出了名的潑皮大小姐,打小我們便相熟,喜歡纏著我。小時候,姑父原打算是將她許配給我的,以便親上加親,但長大分別后,不想這丫頭竟早已心有所屬,棄我而去。此次前來,便是邀我們去吃她的喜酒的。”說著便又笑起來。
冷冰傻乎乎地低著頭,不作聲,完全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囂張氣焰。又似是落了淚——是這幾日委屈的。
——原來,自己的眼睛也并不是百分百可靠的。
但終歸,心下的結算是解開了。
“你吃醋了是不是?你吃醋了是不是?”梁秋聲彎下身子來瞅她的眼睛,直歡笑著打趣她。
登時,冷冰破涕為笑,小拳頭直在秋聲身上敲。其實冷冰也不知自己骨子里竟亦是有這副小女子的嬌嗔作態的。
梁秋聲再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抱著,輕聲細語如春雨潤葉,在她耳邊道:“鳳兒,咱們以后再不要互相猜忌,再不要鬧冷戰,咱們仔仔細細做一對神仙眷侶,好不好?”
這聲“鳳兒”,她是好久好久沒有聽到了罷。
這情話,真醉人,讓她頃刻想就此向跟前的這個人兒交代了余生。
漸漸地,自梁秋聲不再叫她“冷小姐”或“冰兒”,而是喚她“鳳兒”后,冷冰的心便全數交給了秋聲。
即便師父曾三番五次訓誡,一日為戲子,就莫要在凡人身上動了真感情。戲子就是戲子,戲子只有戲,感情也只能給戲,給了旁的,那一生就沒戲了。他還說,戲子命賤,不配有感情,這就是戲子的命!
但冷冰真顧不上了,她做戲的時間太長了,她太累。她只想要一個男人,疼她愛她的男人,別的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和秋聲在一起后,秋聲是全心全意待她,百般寵,千般疼。自那場誤會過后,這二人的日子便也算過得相安無事了。她照常唱她的戲,他照常來聽她唱戲。月下花前,東風伴流水。直到前些時日,秋聲與梁家說,要與她成婚……
成婚?
一想至此,她心里不禁又冷了半截,淚不自覺地又涌上來。
真該死!我本不該是這般傷感模樣。
冷冰六神無主地在這條寬大的梧桐道上帶游帶走,過了日租界的地兒,再往前走,走得沒了路,抬頭才發覺,這是到了梁家大院的門口了。
登時,正巧又撞見了方出得門來的管家周長青。
周管家長得瘦小干練,三十四五年紀,卻生就一張市儈老臉。一對兒冒精光的細小眼睛,一副薄嘴唇,一眼便知是個精明人。
周長青幼年喪母,長至十歲時,父親陡患瘧疾也去了。此后,他便寄居于京城小叔姨娘家,小叔家經商,有錢有勢。少年時,他跟著自己堂弟堂妹斷斷續續接受了些雜七雜八的西洋教育。他善計算,也有些語言天賦,尤擅日文。可惜家境不許,其后又因年少心氣高,不愿寄人籬下,自十五歲便由叔父家里出來,獨自打拼,輾轉到梁府做管家,至今日已是六年有余。
周管家嘴巴嚴實,這些他自個兒的前塵細故,他都諱莫如深的,除了梁老爺知道他些底細,其他的人,對他更是知之甚少。
他行事麻利,記性也好,眼睛亦是尖亮的,為人場面上更是照顧得熱絡周全——做管家的,若沒這些個本領,跟挑水劈柴的伙計又有什么差別?
“誒,這不是冷小姐嗎?”是周管家先看見冷冰的。
冷冰聞言,立刻避身提手拭淚:“啊,是周師傅啊……”光聽聲音,也能聽出嘴上是掛著笑的。
“您可別再叫我師傅了,聽著叫人笑話。您叫我老周,或是管家都行,就是別叫師傅了。”
冷冰回過頭來,欠身笑笑。
“您這是來找我家三公子的么?”
“不不,我這方下了戲臺,想著散散心,不知怎地就到這兒了。”
周管家笑。
“冷小姐,方才似乎是哭了罷,不知是遇著什么傷心事兒了?”周管家試探性地問了問,原也是沒想要著答案的。
“沒,沒什么。”冷冰答畢,又問:“不知周管家您這么晚出來,所為何事啊?”
“噢,您不說我還忘了,我這是要去給老太太抓藥呢。老太太這些時候身子骨眼見著一天天消瘦下去,進食不下,大半夜又總咳個不停,有時氣也提不上來,看了好些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只能撿些不溫不火的補藥這試試,那試試。”
“前些時日,還聽說老太太能下床走動,現下這么嚴重了么?”
“是啊。年紀上來,病來如山倒。府里的爛嘴的婆子們私下里都爛舌頭,說老太太怕是臘月底看農歷,沒日子了。大夫私下里也說,怕是撐不到年頭了。”周管家說這話時,聲音也不自覺小了——世人皆如此,盡只能撿好話聽,歹話無論聽起來,說起來都得躲著些。
冷冰皺了皺眉,這么大的事兒可從未聽秋聲說起過。
“我也不跟您說了,得趕緊去撿藥去,可不能讓大夫們等急了,耽誤了老太太的病情。若您不進去,回頭我跟三少爺招呼聲,說您來過了便是。”周管家一語未罷便急忙要走的模樣。
“別。您別說。”回頭來,又得花功夫解釋,麻煩。“抓藥這么小的事兒,干嘛不叫下人去做,這天兒又黑又冷的,還勞煩您親自跑一趟?”冷冰將話頭又扔了回去。
“小的們去,怕不妥當。”周管家也不猶豫,信口撿來便答。“不跟您多說了,我得先去了。您早點兒回家歇著,這天怪冷的,又黑燈瞎火,這世道也不怎么太平,要不,我進門差個伙計將您送回府上?”
“不不不,不勞煩了。我自個兒幽游回去就好,不費事兒的。”
“那您自己個兒當心些。”
他笑了笑,言罷便急忙忙奔進了夜色里。
“行。您也路上注意周全。”冷冰嘴上招呼著,心里卻比誰都明白,什么怕小的們去不妥當,分明是有油水可撈,怎可讓他人分了田地去。
這偌大梁府,上上下下的,誰還沒藏點小心思。
冷冰想著,若日后真嫁進了這梁家,怕是越發得夾著尾巴做人了,光是兩個嫂子便不好對付,還有梁老爺、梁夫人以及一個與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三姨太得處處提防著,那梁府上上下下幾十雙眼睛,數十張嘴也不是吃軟飯的。
想著,也真叫人頹然。
四
這一夜,長風四起,秋寒浸骨,夜夢深重。
冷冰做了一夜的夢,一重接著一重。
夢見了阿母,在懸崖口,欲跳非跳,她的背影絕望不止,頭發飄飛,疾聲喚她,她緩緩回過頭來卻還是頭發,駭得冷冰一陣驚聲尖叫。
后又夢見燕兒和梁秋聲在床上撫摸親熱,她就在房內,但無論如何她就是近身不得,亦發不出聲音,整個人好似被摁進了水池子里,無力得緊。
還有一個夢是在寒冬時節,梁秋聲在梁府的天井院子里,自腰間抽出皮帶來抽打她,邊抽還邊罵她“臭婊子”,她厲聲尖叫著四處躲,躲閃之間,不慎折了花草,落了一地的紅。而老太太就穿一身黑站在回廊里,一個勁兒地笑,笑容似鬼魅,直駭人心魄。
最后臨近天明,她又夢到兩個瘋子,頭發散亂,坐在天橋下,嘴里不停地碎碎念著,完了,全完了,但她就是看不清那兩個瘋子的正臉,只覺得他們的側影很熟悉,但無論如何又想不起是誰……
終于,幾重夢斷,天明長夜盡。冷冰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坐起,一身的汗。一陣接著一陣的心悸。這些夢,太耗神。冷冰累極,像與鬼纏斗了一夜,渾身毫無力氣。
時下,窗外天已微亮。樓下市井一片鬧哄哄。
汽車牛車人力車,賣菜的賣花的賣藝的,全擠在一堆兒,硬是拼出個太平盛世昌盛繁榮的模樣來。
冷冰有氣無力地招來貼身丫頭杜鵑,問她燕兒回來沒。
“尚未見到燕兒姑娘回來。”
“等她回來,讓她來見我。”
“是。”
“樓下恁地這么吵,發生了甚么事?”她揉著額頭問。
“聽說是梁家的老太太去了。”
冷冰心頭一噔楞,方才還在夢里邪魅地笑著,怎么醒來就去了。這一夢,卻像是訣別。真真是世事無常,生死有命。冷冰陡然就覺到一股子寒氣從腳底升騰起來,她空虛地招呼杜鵑給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喚她取風油精過來。
她抹了風油精,定了定神,又胡亂想了些有的沒的。其后又想到秋聲當前應該難過得要命,不禁有些擔心起他的心情來。
他們梁家三兄弟里,就數他長得最俊朗,打小老太太也最疼他不過,好吃的好玩的,親戚拎上來的土特產、從洋人手中盤來的舶來品,洋玩意什么的,也都惦記著他。在全家都不支持他和冷冰成婚時,唯有老太太一語鎮壓了所有雞鳴狗叫,應允他們年后便成婚。可不想,這老太太一聲招呼都沒,一蹬腿便去了西方極樂。
這漫漫的一生,不可測。生老病死,原是都在命里注定了的。
——但冷冰是不信命的。
她陡然又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約莫十歲年紀,阿母帶她到集市里瞧新鮮,撞見一個半瞎不瞎的老頭兒在街邊練攤兒算命。只見那老頭花白胡子下掛著一記洞穿天機的似笑非笑。阿母陡然中邪了似的,二話不說便拉著冷冰——噢,不,是蘇鳳,她那時還是蘇鳳——坐下,畢恭畢敬請先生算一卦。
只見那仙風道骨的老頭兒,掏出一盒竹似的蓍,叫蘇鳳抽。
蘇鳳挑挑揀揀抽罷,阿母忙遞過去,關切地問,老先生,我這孩子命如何?
這半瞎老頭兒廢了好大勁兒翻著眼瞧了瞧,笑道,命硬著呢,長命百歲。
阿母便舒下心來。
老頭又皺眉,緩緩道,別急,但小姐命途多舛,情路不順,晚景頗為凄涼。
聞言,阿母碎碎罵兩聲,丟了幾枚銅板便氣哄哄抱著蘇鳳頭也不回地走掉……
也是在算命過后不多時,阿母就陡然暴病而亡,其后蘇鳳慘遭燕兒阿母設計,不得不離家自謀生路,拜師學藝,方至今日境地。
一想到這兒,她的心冷不丁又空了一塊兒。
兒時多遙遠,此生多磨折。
登時,杜鵑端了洗臉水進來,問她是否要起來梳妝。
忽而,她又頭昏起來,想是昨晚夜行著了涼,又一夜多夢,甚感疲倦,遂打發了杜鵑,滅了起床之意,將被子掩了又掩,睡將過去。
燕兒回來,已是午后時分,天上慘測測地飄著黑云,屋外妖風四起,撲棱棱敲著屋窗,似有大雪在即。
冷冰披著金毛狐皮大氅,坐立床頭,手中端著杜鵑送來的參湯藥。
“燕兒,魏老板要與我談甚么生意?”
“魏老板與我周旋兩句,也未曾與我說出口。想是只能和阿姊談的商業機密了。”
回行之前,燕兒早想好對策,言多必失,多說多錯還不如不說。
冷冰直勾勾望著她,不說話,眼神兒里漸漸地滲出寒氣來。
燕兒亦不回避,憋足了勁兒,回望著冷冰。
這片刻的對視,彼此都耗費了好些氣力。這對望像是兩軍交戰的對峙,又像是弓箭手屏氣凝神拉滿了的箭弦。
不多時,冷冰便挑眉笑說:“好,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去吧。折騰了一宿,瞧你也怪累的。”
箭弦松了。
這話聽起來不痛不癢,卻又藏著機鋒,燕兒不糊涂,不會聽不出,自然亦不會作答,只笑笑,轉身沉著臉退將出去,松了口氣。
冷冰見燕兒退出時,兩腿微微撒開,與平日里有異。冷冰心下便明了那色胚魏豪生該是得手了——或是說,她燕兒得手了。
傍晚時分,果不其然下了雪。今年這初雪下得好不粗獷,大喇喇的,像是給梁老太撒冥錢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墜。
梁秋聲不管不顧沖進冷冰閨房,惹得杜鵑一驚。
冷冰正梳妝,預備赴今晚的戲。
秋聲站立不言,冷冰喚退了杜鵑。只見秋聲兩眼腫得似燈泡——是哭過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想必秋聲是真的難過,真的不舍。
冷冰起身掃他肩上雪,又撫他的臉,凍紅的鼻頭,眼神是再戚哀不過的。她心疼秋聲如生命,連著聲音也透著心痛:“這段時日,為阿祖的事兒忙前忙后,難為你了。但這么大的事兒,你為何未曾知會我個一言半語?”
“鳳兒,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秋聲抬手握住冷冰的纖纖玉手,熱切地望著她,“你可愿為我舍棄前程,不再出入戲子世界?”
連聲音也啞了——聲音再啞,可他喚她“鳳兒”還是動聽的。
現如今,這花花世上,只有他喚她“鳳兒”,也只能是他有資格喚她“鳳兒”。這萬千世界,只在他跟前,她才是扶風女子蘇鳳,在其余的任何人面前,她都是冷面戲子冷小姐。
“秋聲,你知我對你情深,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眼神是無限的篤定。一輩子就她了。
“阿祖落氣前,意志清明,便招來了父親姨娘和哥嫂,命我你二人年后成婚,任誰都不得阻撓……”秋聲說著便又哀起來。
蘇鳳心頭一陣感激。想到她與這老人僅有一面之緣,不知是出于對孫兒的過分寵愛,還是真真喜歡她的模樣作態,卻如此厚待于她,不嫌她花衣柳巷出身風流,倒還三番五次在筵席上囑托秋聲好生待她。蘇鳳一時亦把持不住,落下淚來。
二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那三日后,阿祖出殯,你就來。”二人一塊兒又哀了一陣,痛定思痛,秋聲揩了淚,又替蘇鳳拭去,啞聲道。
蘇鳳點頭,靠在他胸口,像靠著余生的安慰。
“不過,這兩日的戲,我得唱下去,也算個善始善終,給林老板個交代,亦是給自己個交代。你可會阻撓我?”
“你去便是了。”秋聲心性開闊,也明事理,此事在他們之間起不了爭執。
蘇鳳心中一暖,將秋聲送出門去。回身收拾了些細故,喚了燕兒往戲院趕……
冷冰最后登臺唱戲的那幾日,恰逢大雪襲城,戲院的生意不景氣。
那日,冷冰應了秋聲退出戲子世界的當晚,便與林老板打了招呼,說唱滿三日便金盆洗手,封嗓作罷。林老板追尋緣由,冷冰巧笑不言,林老板心知不便問將下去,心底大概也是了然個七八分的。
見狀,林老板仍客氣挽留:“冷小姐,您唱得好,若是突然就這么不唱了,怕是沒人能勝任您這角兒啊。”
“林老板,這您可就誤會了。這戲子世界,您看得不比我少。這臺上臺下,有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我這位置,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盼望著我橫死街頭,您不是不知道。”
“但是票友們是認角兒的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世上,沒了誰,太陽還是照樣東升西落。冬去了,春便來了。況且,這世人啊,沒有哪個是不喜歡新鮮的,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票友和嫖客其實都沒差的,捧高踩低,喜新厭舊。話說回來,即使有那么一小撮票友念舊,這不后邊兒還有個‘偷不如偷不到’么,所以啊,適時離場,給人留些念想,方是明智之舉。您說是嗎,林老板?”
幾年合作相處下來,林老板明白冷冰的冷。性子里悲觀的人,看世界也總都看得清楚些。冷冰性格里的悲,他是懂的;她的聰明,他也是明白的——所以他默然,再不出一言。
翌日,林老板便對外打出了冷冰告別演出的戲牌……
告別演出這晚,冷冰在房間里細致地梳妝。
戲院外仍舊飄飄然,一個勁兒地落著雪。暮色方合,商鋪樓市的燈就都齊刷刷地燃起來,拉車的、武行鬧事的、手挽手逛街的世家小姐們、趕場赴宴的舞女太太們、河邊偷偷摸摸調情嬉戲的情侶們、街上跑跳玩鬧的半大孩子們、還有叫賣的、做著簡單營生的,皆是一副過節的喜慶模樣……
這世間,橙黃橘綠,熱熱鬧鬧,燈光酒色,一片恢宏。它從不曾因一個人的離去,而黯然失色半分,它該怎樣還是怎樣,它笑春風,它水自流。
——這些,冷冰都明白的。
冷冰坐在黃包車上,經西橋,過望仙樓,再穿過護城河,河對岸便是天津城最有名的長豐戲院了。冷冰隔著河,望著戲院舊樓,心中感懷萬千。誰曾想,她在這戲院一唱,轉眼就是五載歲月。從前,艱難時刻也曾想過棄了戲臺子,做個尋常百姓,過踏實日子。可如今,倒真是最后一唱了,心下卻莫名有些悵然。
不多時,過了河便到了戲場。車夫停下車來半晌,冷冰才回過神來。下了車,付了錢,她竟自掃身上的雪,轉眼又看見落在自己肩頭長發的雪片兒。猛然間,又想起去年此時,也是這般大雪襲城,洋洋灑灑,她和梁聲逛罷長街,在法國人開的玫瑰餐廳門口,秋聲為她撿發梢上的雪,樣子那樣迫切認真。
回憶里盡是美。她不禁赧然一笑,心下又暖了幾分,抱著湯婆子,轉身進了戲場。
冷冰在后臺,將那蟒袍上的鳳穿牡丹繡紋、藍色緄邊的緞子,云肩、玉帶,鳳冠上的點翠、珍珠、大排穗樣一寸寸摸過去,仿佛是摸著阿母留下的遺物似的,格外細致認真。
——她是舍不得的。
眼看著場上的武戲已經近了尾聲,她來不及細想,又開始對鏡拍腮紅、定妝、涂胭脂、畫眼圈、畫眉毛、畫嘴唇、勒頭、貼片子、梳扎、插戴頭面……樣樣做得細致,樣樣打點得都比從前更用心。
“今兒個,座上票友多少?”冷冰一壁描眉,一壁問候在一旁的燕兒。
“不到四成。”
“才這么些。”
“雪天里看客少了些許,掌聲彩聲也稀稀落落的,像怕是凍著,都不愿抽出手來。”
冷冰陡覺凄涼,自個兒的最后一場戲,竟只有寥寥無幾的看客。看來林老板打的如意算盤,算是落了空。頭牌也不叫座了——看來這戲園子生意不好做了。
幾個武生下了臺來,轉場的間隙,場外堂子里陡然間涌進了好些老少爺們,將戲堂子坐了個滿滿當當。賣瓜子兒、賣茶水甘蔗的臉上的堂倌兒,瞬間都樂開了花兒。
冷冰的最后一場謝幕戲,因此也就熱鬧起來。
她不禁志得意滿地笑了笑,對著鏡子仔細又仔細地描了描眉。鑼胡琴弦一響,就該登場了。這最后一場,她奮力地唱念,臺下彩聲不斷往上翻。戲臺上的她,臉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喜是哀。這作別的戲,沒有秋聲捧場,她心頭多多少少都是失落的。
她唱戲的間隙,看到臺下中央坐著個白面小生,一身潔白西裝,梳著大背頭,生得亦是相當俊俏。一開始,她差點兒就以為是秋聲百忙之中抽空過來了。細看之下,原不是他,心中不免又失落一番。
再看,這小生又似是有些面善的,仿佛在哪兒見過似的。只見他聽戲亦是聽得入迷,身子骨板直,眼神亦是火熱真切,看來亦是個年輕票友。
冷心收心,一心一意撲在唱念對白上,撐完一場戲。臺下看客掌聲如雷,紛紛起立,大呼再來一段兒。盛情難卻,見狀,冷冰又與幾位琴師眉目交接,點頭示意,又唱了一段兒《霸王別姬》。
待到咿咿呀呀唱罷,回到后臺來時,好些爛漫花兒相迎,唯獨僅有一束百合,冷冰心頭莫名涌上了一陣感動與心酸。秋聲是真用心了,她一壁想著,一壁望著鏡子落了淚。
唱了這些年的戲,總算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燕兒在其周身,不知其故,心下對其嗤之以鼻——名利雙收,哭什么!臉上卻堆著關切:“阿姊,你這又是為什么?金盆洗手,是喜事兒啊。”
此時,冷冰也不再推擋她的“阿姊”,搖搖頭道:“沒什么。”
她的事,不足為外人道。她始終是把燕兒當外人的,自她十四五出家門,拜了師父自己謀生后,她就再無家人。若不是父親臨終前,拖著已經揚名立萬的她,以將死之人的囑托,將她們母女推托于己,她才懶得管這對母女。
“畢竟她是你小妹。”父親說。
“那也不是打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冷冰是真恨。
父親無語望著她良久,老淚懸在眼眶里,直到咽氣才落下。
這邊廂,冷冰在妝發間里傷心落淚,卻有一男子在妝發間外徘徊了好些時候,后似下定了決心似的站定了片刻,伸出的手在門上將敲未敲,終了還是未進得門去,咬咬腮幫子,黯然離去。
當晚戲罷,到了后臺,林老板說在望仙樓定了酒宴,請了戲班一眾師兄弟,欲要大醉一場,為冷冰踐行。冷冰感激不盡,念一首詩,只道:“云涌月浮動,列缺山晦明。陰晴本無常,苦樂自隨心。林老板知我向來不愛熱鬧排場,亦不勝酒力,更不愛離別場面上的三分真,七分假。這餐酒你們且吃好喝好,全算在我頭上。今日奴家甚感疲累,望林老板見諒,咱們來日方長,待到一切安定下來,小女子再具雞黍備酒菜,邀兄弟們一道兒推杯換盞話平常。”
林老板亦是通達之人,懂得冷冰言下之意。這幾年合作也甚是愉快,他再作挽留,見冷冰去意已決,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了祝福,望她花好月圓。
臨出門前,冷冰又欠身請林老板代為照顧燕兒,林老板亦知梁府家教森嚴,她這樣一個戲班女子能進出梁府這樣的豪門,已非易事,是斷不能再拖家帶口,更何況她與燕兒之事,他也知之一二,便委身應承下來,心下嘆覺,這女子是真伶俐善良。
冷冰言謝,亦未曾與師兄弟們謀面道別,娓娓去也。
行車回至屋內,杜鵑遞上一碗熱茶,識趣地踅出門去。房內剩得冷冰與燕兒二人,一坐一立。前塵舊事,該算的算,該散的散。
冷冰坐定桌前,自腰間掏出好些錢票,放至桌上,對燕兒細數前塵:“你我同姓蘇,也算姐妹一場,從小我便事事讓你。我阿母病亡,與你母親脫不了干系。這些年,我藏藏掖掖,心中之恨與日俱增。后我被你阿母陷害出家,老父將我送與一個酒鬼雜技師傅,日日辛苦。后幸得遇良師,才有今日前景。這些年,我只身在外,獨自打拼,漸有起色。又聽聞家道中落,幾次于心不忍,暗中接濟。其后父親病重,若不是老父臨終含淚所托,我絕不會過問你們母女半句死活。這兩年,你在我近旁,也算用心用力。這些錢票,權當你這幾年的差遣酬勞,你莫要嫌少。其實,你在我左右這兩年,其中有多少次你居心叵測暗度陳倉,你我心知肚明。只不過有些事看破不說破,只愿你日后好自為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害人之心也是斷不可有的。”
冷冰頓了頓,接著道:“你若還想在這梨園行當里混口飯吃,明日去找林老板便是,他自會安排你活計,只是這圈子里魚龍混雜,你自己事事當心,切莫急功近利因小失大。你這就去罷,我再不留你。至于我阿母之死,也并非你之過錯。你我恩怨,也就此一筆勾銷。日后莫來擾我,我再不是你阿姊,你也再不是我甚么阿妹!”
這樣長的一段話,猶似戲中念白,長時長日地積壓于心,如今總算得以一清二白吐露出來,心中倒也真似是輕松釋然不少。
——這話里話外,冷冰是絕了心,要斷掉與這花花世界的任何牽連的。
燕兒聞言淚下,雙膝跪地,問:“阿姊,你這是作甚?”
冷冰道:“不做甚。我要好模好樣生活去。”
燕兒再要問,冷冰一副倦怠模樣,伸手招呼她走。
燕兒切切起身,行至門口,又聞冷冰告誡:“魏豪生風流成性,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最好明哲保身,離他遠些。”
“有情飲水飽。”話已至此,也沒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燕兒犟。
“有情飲水飽一時。再說魏豪生就不是個有情的東西!”
“沒有情,有錢也行。”
冷冰被噎得沒了話,燕兒也不作言語,悻悻然出去。
冷冰眉頭一皺,心想這日后怕是有她苦頭吃的了。
打斷骨頭連著筋。畢竟骨子里流著一半相同的血水,冷冰心里畢竟是有她燕兒一畝三分田地的。其后細細想來,燕兒的話也不無道理,魏豪生雖生性風流,若能真心待她,自然是幸事;若不能真心,只要能娶她回去做個妾,那也未嘗不是一個好去處,最起碼不至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舉目無親。
說罷,冷冰長吁一口氣,愛恨對錯千斤頑石已落下。回身又照見鏡中人,不覺又落了淚,淚僅兩滴,拭干便沒了。
柳暗花明。熬到頭了。
這幾日,她落了好些淚,好似將下半生的淚都預支了似的。
落淚叫人老,真不該!
屋外風聲漸滅,這場雪,飄飄搖搖的,算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