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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翌日,老太太出殯。

這天,雪雨初霽,天氣晴得極好,云淡天高,沒有一絲風,卻又仿佛憋著一股沉悶的氣兒似的陰冷。前往奔喪之人甚眾,整座梁府上下一派靜穆,唯剩靈堂前的一片哀嚎打破了這座大宅子的沉寂。

其實也談不上哀嚎,哭得最傷心的也就只有梁家老爺和秋聲,其他的姑嫂婆子們、七親八戚的都在假模假式地揩眼淚,連秋聲的兩個兄長,眼淚都是假的。

不知為何,冷冰總能輕易地辨出哪些眼淚是真心實意的痛徹肺腑,哪些又是虛情假意的歡呼、怨恨和嫉妒。

祭拜過半,冷冰這才著一身素黑鴛鴦冬絨旗袍,披一件全黑鴨絨坎肩,頭別素花,穿越人群款款而來。眾人皆側目。

活生生的美人胚,穿什么都打眼。

“這是祭典還是唱戲的大舞臺子!”二嫂白青蓮小聲地牢騷。

“風塵女子是這樣的,不懂規矩的。”大嫂宋福如應和。

二人的竊竊私語,正執香跪拜的冷冰權當不聞,心里卻明了這往后的日子怕是要比想象中更難對付。但冷冰心中全然沒有懼怕,女人之間的戰爭,她在行的。

冷冰落了淚。此情此景,落淚是必要的。自然,落淚她也是在行的。

“喲,這淚兒說掉就掉呢!”

“什么叫好戲子?角色無大小,全當正戲唱。你看看,這戲,簡直做足嘍!”

“你們夠了沒有!老太太才剛過身,尸骨未寒,你們這是要擺臺唱戲怎么著?”大哥梁友道咬牙切齒,細聲厲色吼得她倆噤若寒蟬。

梁友道長得魁梧有力,一張老實巴交的四方臉卻生就一對不怒自威的劍眉。他從小便備受器重,隨梁老爺打點上下事宜,打十年前起,家里的幾件大的營生大抵都擔在了他身上。這家,便也算是由他當著了。

冷冰三叩完畢,梁秋聲上來扶她,被她婉拒。自行起身,又細細巧巧地抹了淚,然后朝梁老爺梁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又朝幾位哥嫂微笑頷首,就算是都問候過了。

這儀態是再端莊有禮不過的,但在有色眼鏡下,這就是狐媚!

女人的嫉恨,女人的小心眼,還有誰比冷冰遭遇得多,還有誰比她應承得有智慧?

喪禮上的這一出席,便已是確定了冷冰的身份了的。

梁秋聲這招趁熱打鐵,是早已盤算好了的。

轉頭除夕一過,便是新年。

秋聲和冷冰的婚禮定在了正月初八。

梁秋聲留過洋,有那么些崇洋媚外的臭習性,原說是要在望仙樓辦一場盛大的西式婚禮的,但被冷冰婉言駁了,說是出身不干凈,也就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了。

梁秋聲不樂意:“怎么就出身不干凈了?你不過是唱唱戲罷了,又不是從妓館出來的婊子婆娘,為何如此妄自菲薄!”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們都覺著,婊子戲子沒分別的。”

“他們,他們是誰?你是活給他們看,還是活給自個兒看?”

“秋聲,人言可畏。我不希望你在背后遭人戳脊梁骨,咱們安安靜靜成個親就好。”

“那些王八羔子愈是聊得風騷,咱就愈發要挺直了脊梁做給他們看。我一不偷,二不搶的,娶個妻,還得偷偷摸摸,左顧閑言,右顧碎語的,難道我吃飯拉屎也得看他們臉色不成,倘若今個我吃了好些個爆炒黃豆,他們說我拉屎臭不可聞,難道我就不拉,憋死自個兒算咯?我招誰惹誰了這是?”

“虧你還英國留學生,說話一水兒的臭味兒,一點兒都不紳士!”

“紳士也得吃飯拉屎!”

蘇鳳便嬌笑:“你這是黃河決了堤,攔不住了怎么著?”

“我只是見不得你委屈。”秋聲道完,將佳人一攬入懷。

天下再無比這更好聽的甜言蜜語。

冷冰忘記了不久前還與魏豪生說,自己不好甜食。

世上哪有女人不好甜食——只看投食的是誰罷了。

正月初八那日,天氣晴好賞光。天是干爽剔透的,沒有一絲云,整片天藍得飽滿又徹底,像是一簇簇盛開的牽牛堆上了蒼穹。陽光亦是賞臉的,日光如金,灑在天津城的各個角落。冬陽暖人意——是辦喜事的好日子。

最終二人折衷,決定就踏踏實實在梁府辦一樁紅紅火火的中式婚禮。

這一日,梁府上下,賓客滿朋,座無虛席。梁府家大業大,親友之多自不用說,席上還來了好些個外國租界里的洋鬼佬、生意人。冷冰為人漂亮周正,梨園行當里的師兄弟亦不請自來了好些,坐在一隅談笑風生,言笑晏晏。還有三兩報社記者,跳上跳下,左拍右攝的,忙乎個不停。好些半大的毛頭孩子,在桌椅堂子里上躥下跳,做著游戲……

大門口、廚房里、堂子座席間,擠滿了人。門前迎客的老少爺們、中間引路安排就坐的周管家、后堂的廚子、婆娘、上菜跑腿的伙計……主子仆人,前前后后好一陣忙。

打一早起,整座梁府,笑聲鬧聲恭賀聲,連著鞭炮聲就一直沒停過。一副沸反盈天的喧囂光景,好不熱鬧。

吹拉敲打唱,抬了花轎,迎了親,跨了火盆,這一通忙活下來,也就到了晌午吉時,秋聲冷冰二人拜堂,給二老敬茶改口,又給四位哥嫂奉茶。

這前頭一切都順順當當,最后輪到冷冰遞茶給二嫂白青蓮時,白青蓮故意失手,熱茶濺了冷冰一手,燙了她的手,濕了她的大紅如意裝。

杯盞落地,摔了個利落。

冷冰早有預料,不驚不懼,也不避諱,任它淋個痛快。

——五更天唱曲兒,高興得太早。這時日還長呢,先由著她。

這杯盞一落地,倒是白青蓮佯裝著驚聲鬼叫,邊抽手絹替冷冰擦手,邊連連致歉。二老亦已起身,圍將過來。老夫人心如明鏡,心知家里行將不太平,立刻卷起佛珠,碎碎念叨起來。秋聲見狀,忙從白青蓮手中捧過冷冰的青蔥玉手,捧至嘴邊,邊心疼地連呼直呼,邊斜眼微瞪二嫂。

大嫂宋福如是眼睛長在腳底下的人,這事兒明擺著的白青蓮刻意刁難這新進門的妯娌。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臉上一副似笑非笑。

司儀老倌,忙著打圓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丫鬟們立刻又備了新茶,冷冰再斟茶敬奉,臉上仍無一絲怨懟,倒多了幾分深深淺淺的笑:“二嫂,請您喝茶!日后,這家里的事兒,還望您多多指點照顧!”

“那……那是自然。”白青蓮接過茶水,竟有些窘迫地期期艾艾起來,“剛才嫂子失手,真抱歉。你沒事吧?”

冷冰不響,只笑著欠身,回轉至秋聲身旁,溫聲細語兩句,杜鵑便前來攙她進后院換衣。

這前前后后,宋福如看在眼里,心下卻冷了片刻,這戲子遇事不急不躁不說,還能和顏悅色曲意逢迎,該是個狠角色!

日后若是拉攏不成,便得格外小心些。她暗想。

冷冰換身衣服出來,堂下已開席。

輪席敬酒之際,她隨秋聲一道認識了兩個外國鬼佬和一個俊朗的小生,說是英國租界里的朋友,叫杜德鴻。這杜德鴻,似是有些眼熟。但場面熱鬧,也由不得冷冰細想,只隨著笑,喚一聲:“杜先生好!”

杜德鴻亦禮貌地回笑頷首,眼睛卻不住地在冷冰臉上流連。

冷冰直覺那眼神火熱,叫她好生不適,只覺得他莽撞。敬完這桌,她便立刻隨秋聲敬下一桌去,轉身便撞見了燕兒。

燕兒是隨魏老板一道同來的。魏豪生與梁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又都是天津商會的成員,這婚喪嫁娶的自然得來隨個禮吃個酒甚么的。

燕兒勾著這魏豪生臂膀,親熱得厲害。坊間早有花邊傳聞,說魏老板新娶了三房,不曾想就是燕兒。

看來燕兒這賤丫頭,是真有些手段的。

“梁少爺,恭喜恭喜!”魏豪生起身恭賀,燕兒一隨起身。

“魏老板,同喜同喜!想必這位就是前不久您剛過門的姨太吧,果然年輕漂亮。魏老板有眼光,有眼光!”燕兒涂紅抹綠的,穿金戴銀,配上一身新鮮衣裳,便與從前是判若兩人的。老話說得總沒錯的,人靠衣服馬靠鞍,秋聲也是忙得暈頭轉向,才沒認出這姨太就是之前服侍在冷冰周身的差使丫頭。

“哪有三少爺的福氣好,娶了這么個大紅角兒冷小姐。”

燕兒向著梁秋聲笑而頷首,又轉過臉來,表情不自如有些僵著了:“少夫人好!”

“魏先生好!”冷冰不答燕兒,竟自向魏豪生問好。

“還是最喜歡聽冷小姐說話,一句句‘先生’叫得分外窩心。”

聞言,燕兒心有不悅,面上卻仍端著笑,挽著魏豪生的手卻不自覺地捅了捅他。

冷冰不響,魏豪生自覺失言,端著酒杯尷尬笑笑。

片刻,冷冰端端然離場,手持一細小青瓷酒杯,走至前堂臺階上,眾人皆隨她調轉目光。她站定,等人聲漸滅,嫣然一笑,聲色清亮:“各位賓客,非常感謝各位抽空蒞臨小女子與愛夫梁秋聲婚禮,在此,我向大家宣布一件事兒,今日之后,此世再無冷冰,只有我,梁秋聲之妻——蘇鳳!小女子先干為敬,望在座的各位吃個痛快,玩個盡興!”

秋聲見狀,亦立即趕赴臺前,應和一些場面話。

聞言,臺下先是響起一陣戲場兄妹們的叫好聲,其后又稀稀拉拉響起些掌聲。

這叫好聲,是有好久沒聽到了。這掌聲,與以往哪次都不同。

但臺下更多的,都是些窸窸窣窣的碎嘴聲。可惜蘇鳳毫不在意。

這邊廂,白青蓮看一眼身旁的宋福如,嘴角一咧,正欲要說些風涼話,卻被宋福如筷子送來的菜堵住了嘴。

言罷,蘇鳳竟自走至魏豪生桌前,又滿上一杯:“魏老板,小女子蘇鳳敬您和三姨太一杯,望你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魏豪生又只得賠笑,滿口喚道:“是是是,蘇小姐,噢不,應當稱少夫人才對!”

杯酒下肚,蘇鳳掃了眼燕兒,禮貌一頷首,形同初見,轉身便隨秋聲洋洋離席,到下一桌敬酒去了。

燕兒嘴角又冷冷一提,不自覺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身俏笑著給魏豪生夾菜倒酒。

蘇鳳剛嫁入梁府不多時,日軍借故進犯上海,上海第十九路軍傷亡慘重的消息便傳遍了天津城的街頭巷尾。一群知識分子帶領學生整日地上街游行,抗議示威。

但這些似乎并不與梁府有任何關系。

梁老爺只吩咐下人們,時局亂了,關緊門窗,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事兒就行。大水沖了龍王廟,也自有別家的牛鬼蛇神來管。外頭的風風雨雨不要去摻和。

蘇鳳也不大關心誰和誰打了起來,又是誰勝誰負,誰割了誰多少地,誰賠了誰多少銀錢票款,這些一概不關她的事。只要不打到自家門口,只要自個兒一家老小有安生日子過,這天下是誰的都無所謂。

在學生們示威游行的這些日子里,世上的變故蘇鳳都沒什么興致,倒是家中的一個有趣現象,讓她留了心——二嫂白青蓮比平日里更愛侍弄自己了。

此前并不見她錦衣華服,珠光寶氣的,即使粉面油頭也并不顯得過分招搖,最近她卻是頭上著頭,卯足了勁地往自己頭上插金戴銀,臉上的粉亦是顯得過分地多。府里的丫頭下人們見了,也都好似平日里問好便過去,背地里卻仍舊憋不住嘴角的笑。

女人化妝,無非兩種因由,一為男人,二為女人。為男人,那是為悅己者容;為女人,那就純粹是與勝己者爭高下了。

當蘇鳳瞧見這白青蓮撞見自己時,就越發甩臀扭腰賣弄風騷,便知她是后者了。心頭也便一陣接一陣地覺得這女人真是可愛又可憐。這尋常相貌,加之三十又幾的年紀,硬要與蘇鳳的風華正茂比個高下,是會叫人心酸的。

白青蓮要與蘇鳳較勁比美,這前前后后也并不是沒有由頭的,這一切只因蘇鳳方嫁進梁府沒幾天,她就親見府上不止是自家男人,甚至連周管家、后院里的長工雜役小廝們都會不自覺地多看她兩眼。

白青蓮腹誹蘇鳳這狐媚子的同時,又心有不甘。特別是好幾次晚宴,她撞見自己男人梁友信總忍不住在她身上多流連幾眼,待她沐浴回房對鏡梳妝時,又瞧見自己一副秋后殘荷的模樣過后,她便下定了決心要好好拾掇自己,要與蘇鳳較個高低。

這日,十五元宵晚宴。

白青蓮將自己悶在房子里胭脂粉黛地搗騰,一桌子人就等著她開席。二哥不耐煩地派丫鬟去催了兩催,待到白青蓮志得意滿,滿臉堆著笑搖搖曳曳從里屋出來時,滿桌子的人都見了鬼似的望著她,一臉的不可置信。在一旁伺候著的婆娘丫鬟們亦是硬憋著嘴角的笑。

二哥梁友信實在看不下去,叱她:“一屋子的人等你一個。就吃個飯,涂滿臉的粉,你是嫌飯菜不夠味兒,要自己給自己加料?”

青蓮臉上的笑頓時僵住,面色急轉直下,由白轉綠又透著羞臊的紅。見滿桌的家人,齊齊地盯著她,也不好發作,氣急敗壞地甩了梁友信一臉子的不愉快,氣哼哼地轉身回里屋時,還不忘瞪一眼蘇鳳。

“母雞插了鳳凰毛,還是雞!”二哥埋頭苦吟,再不做聲。

蘇鳳不知瘦小羸弱的二哥說話跟吃齋的惡婆子似的,竟如此刻薄。

梁老爺白一眼梁友信,好似狐貍吃刺猬,憋在嘴里的話,硬是難下口。梁老太亦不做聲。

大嫂一如既往似笑非笑,招呼道:“來來來,大家動筷,大家動筷。大過節的,不要為了點兒小事兒敗了胃口掃了興。待會兒留些飯菜,叫李媽給青蓮送過去就是了。”

其后,這梁府上下,白青蓮的笑話便傳開了去,都說她那日將自己捯飭得像是從墳地里爬出來的野鬼,再拿個哭喪棒,那簡直就是白無常來陽間索命來了。

自然,這話著實有些夸張了。但實話說,冷冰也覺得白青蓮那日讓自己,怎么說呢,呃,白得有些過分了。

好在歲月似流水,浩浩陰陽移,日子一日接一日地過去,這些背地里的玩笑話不久便魂飛魄散銷聲匿跡了。畢竟她還是個主子,也便無人敢正大光明地嘲弄她,所以沒過多長時日,這事兒也就這么過去了。

至此,在梁友信的一頓呵斥下,白青蓮就又回歸至簡衣素服的從前模樣。只是,她看蘇鳳的眼神,似乎比從前更深了些。

十五過后不久便開了春。寒意是有的,但也擋不住桃紅柳綠的一幅世界新意。

成婚后,生活已是另一番模樣。蘇鳳并非耐不住寂寞之人,只是府門深居簡出的生活比她想象的要了無生趣得多。

日出而“坐”,日入而息。一天到頭,沒個盼望似的。

自秋聲成家后,老爺梁家盛便將手頭的鹽場移交給了秋聲,任他打理。秋聲初入行,干勁十足,常常忙活到深更也不歸家,使得蘇鳳這新婦倒像是個新寡似的。蘇鳳聰明體貼,也不怨秋聲,只是長時長日地沒個說話的人,教她真受不了。

行路至此,舉目之下,蘇鳳已無親無故,也就不談有個來往走動什么的。唯一帶在身邊的丫頭杜鵑,也是個悶葫蘆,做些實事來著實是利索,到真要與她道道家常,說說閑話,卻真真是半天也憋不出個完整的言語來。

蘇鳳亦不情愿去討好那些姑嫂婆娘們,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多的地方多是非。她總覺一堆女人湊在一塊兒,就準沒好事兒,于是便也甘愿悶在屋里深居簡出的,只圖落得個清靜自在。

但清靜雖清靜,梁家的一些底細,漸漸地也從婆子丫鬟,以及秋聲的言語里聽出些輪廓來。

老爺梁家盛身子骨兒不好,年輕時做生意風里來雪里去,染了咳疾,久治不愈。梁老太整日窩在佛堂里,也不插手老爺起居飲食,現下也便由周管家照看著他的身子。如此,外邊營生上大大小小的事兒,也就由大哥梁友道照應著。

大哥經商有道,為人厚直,剛正不阿,也沒別的不良嗜好,家里有他把持著,一切也都順風順水。

自好些年前起,老夫人趙淑琴便隨著阿祖一道念佛,不問世事,梁府上下的大小賬目便盡由大嫂宋福如打理。

只是聽聞,近三年不是大旱便是大澇,宋家家道中落,她私底下轉公挪私接濟了娘家不少。又傳言說梁有道不在的長夜里,她還好從日租界的煙館里買些鴉片來抽。私下里伙計們都嚼舌根子說這家遲早得敗在她手上。他們夫妻二人育有一子一女,長女梁書靜十一歲,幼子梁書齊八歲有余,二人皆長得可愛喜人,很招人疼愛。

二哥梁友信瘦小,自幼患麻風,臉上斑斑點點難看得要命,成親后又不知何故惹上了腿疾,逢刮風下雨,腿腳就疼得厲害,起不了身。平日里出門也少,總將自己悶在自己打理出來的工具間里,搗騰些根雕啊木頭和煙火之類的小玩意兒。

二嫂白青蓮潑辣,脾氣不好,心中稍有不悅,便遷怒于下人,吼東吼西。上些年紀的長工有時也憐她,說她心里是頂不如意的。后又聽說他們二人也曾育有一子,只是不滿周歲便患肺炎去了,此后白青蓮的肚子便再也沒有動靜過。

有傳言說,梁友信那方面不行。但梁友信又是極喜歡孩子的,所以他經常拿自己雕刻的那些木頭人偶逗書靜書齊開心。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會自己買些硫磺、鋁粉,和著黃泥和紙,搗騰些煙花鞭炮給孩子玩。所以,書靜書齊二人便也跟這二叔最親。

老爺總說他沒出息,此前見他喜歡搗鼓煙花爆竹,便投錢給他做了間鞭炮廠,起初梁友信也是信誓旦旦要做好,不曾想那年元宵在廠子外逗孩子玩鞭炮,不小心將廠子庫房燃爆了,甚至還傷了兩條人命。梁友信被抓進警察廳里關了兩天,梁老爺好一頓疏通,用了上千銀元才給他撈了出來。從警察廳里出來后,梁友信便一蹶不振。老爺也便不再有什么營生給他招呼,任由著他游手好閑得過且過。

此后便是梁秋聲,梁秋聲在三兄弟里相貌是最佳的,說是年輕時也曾拈花惹草花天酒地,典型紈绔公子哥一枚。梁老爺著實看不過去,便送他去英國留學兩年,回來便變了模樣,只是仍舊好聽戲。他與蘇鳳便也便是他回國后在戲場認識的,起先誰都以為他狗改不了吃屎,出入戲子世界只是玩玩,沒想到這次卻是認真了的,還歷經艱難力排眾議將蘇鳳娶進了門兒。

秋聲后邊兒還有一個小妹梁如美,亦被梁老爺遣去英國深造念了書。蘇鳳未曾見過,只聽說這小妹打小跟著幾個哥哥一起長大,打架罵人翻墻爬樹捅蜂窩無所不通,純粹一只通天猴子轉世。

秋聲和如美都是老爺的二房姨太太紫怡所生。二房姨太太生得標志可人,所幸秋聲和如美都隨紫怡,自然也都生得精致漂亮。此前,老爺尤其憐寵二姨太,只是紅顏薄命,二房姨太太紫怡生下如美不久,染了風寒,結果就這么一病不起,不多時便撒手去了。秋聲和如美便是老夫人淑琴和廚房李媽一起撫養長大的。

李媽是他二人的奶媽,他們長成后,李媽便去了廚房,照顧一家人的餐飲口味。

最后便是梁老爺的三房姨太太云萍了。二姨太紫怡過世后,老爺傷心至極,此后便打消了再婚娶偏房的念頭,一心撲在事業里,勵精圖治,家業越做越大。直到五年前老太太病重,躺于榻上,三余月不起,怎么治也治不好。梁老爺便請算命師算了一卦,說是老爺需要再娶一房,以沖老太太身上的晦氣。年逾五十的梁老爺,這才破戒將云萍娶進門來,權給老太太沖喜。而云萍方進門沒多久,老太太身子便神奇地好轉起來,府中上下便都說這云萍是福星。云萍方嫁進梁家時年紀才十九,如今已至二十四五。梁老爺身體早已敗壞,云萍這五六年便生生地守著活寡,自然也沒能落下個一兒半女,侍奉左右。在這深宅府邸,沒有子嗣,也就沒有地位。于是,便常常能聽到她在花園里咿咿呀呀地唱京劇,唱得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這些都是上面的主子們,而下面這個丫頭、那個媽子、這個長工、那個伙計的纏纏繞繞暗通媾和的,彼此說彼此不是的,更是多得扯不清了。

……

這些掌故,蘇鳳其實也無心糾纏記掛,她一直崇尚大道至簡,只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安生太平即可。只是想著這些流言細故頗有些受用,便也揀著些要緊的放在心里頭,以免日后不小心撞疼了誰的傷口,惹了麻煩——這是她所不太情愿的,她真的毫無野心,只想著安安生生過自己的日子就好。

哪想,她想過安生日子,有人卻偏不讓她過安生日子。

那日秋聲早歸,晚飯過后,他便急不可耐地想要蘇鳳。

蘇鳳嬌聲錘打他,嘴里一聲連著一聲的“不要”,身子卻不斷地與他纏綿游戲。從房內傳出二人魚水之歡的燕語鶯聲,恰巧被獨自去花園散步的白青蓮給聽見了。

白青蓮在他們屋外怔了片刻,心里憤憤然,罵蘇鳳戲子生就婊子德行。罵完又忍不住繼續伸長了脖子聽將下去。聽到他們二人的快活聲響,聽得白青蓮是心口一陣心慌意亂地發燒,臉和耳朵根子也不自覺跟著紅了。

后又轉念一想,這梁府上下人多眼雜的,任是被誰撞見了,就又有得是她,乃至梁友信的閑話了。她便急忙忙折回身子,卻一個不當心,腳就撞上了門廊前的木柱子上。那一聲吃痛硬是沒憋住,叫聲喊出的瞬間,她趕緊捂了自己的嘴,這顯然已是來不及了。

屋內秋聲聽聞窗外的響動,暴喝一聲“誰?”。

白青蓮應聲遁逃,樣子狼狽至極。白青蓮方從秋聲的廂房院落出來,還在回頭看有無人追出來之際,又與同樣興沖沖走道兒的周管家撞了個滿懷。

“要死喲!這是個什么鬼東西,眼睛長在頭頂上了怎么著,光看上不看下,啊?”

“哎,二少奶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沒事兒吧,沒撞疼您吧?”周管家說著就近身上來扶白青蓮,一雙黑手卻有意無意地往白青蓮的細手上搭。

白青蓮低首四下看了看,沒人,便將手于周管家身上輕輕一推,細聲怨怪道:“原是你這個死鬼!”

好死不死,二人轉眼便又見到丫鬟提著煤油燈隨著大嫂宋福如一道打西廂房過來。白青蓮立即坐到長廊上,大聲怨責:“你這要死不死的東西,走路就不長眼睛是怎么地了,趕著投胎也沒你這么急的!”

周管家一臉奸邪淫笑,立馬變臉成著急模樣,向著白青蓮連聲道歉。

宋福如聞聲過來,一臉的關切:“喲,青蓮這是怎么了,這么不小心,膝蓋都紅透了。”

白青蓮嬌急:“這還不都怪這沒長眼的東西,也不知他這著急忙慌趕著去干什么,我一不留神,他便撞了我個滿打滿。疼得我喲……”轉頭又對周管家,責怪里又有些微藏不住的嬌嗔,“要不是看在你在咱們府上盡心盡力做了這么些年,我明個兒就找老爺將你這不長眼的東西給辭了去……”

周管家又是連連抱歉。

“得了,得了,你消消氣兒。處理傷勢要緊,這春日里的病菌多,別到時候落了個感染炎癥甚么的,就不好了。”宋福如眼明心凈,這一年多來,青蓮和周管家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看破不說破,友信的顏面和梁家的顏面都是要的。說著便叫身邊的丫鬟去取藥叫大夫。

“罷了,也不是甚么要緊的傷,我屋里有清創膏,揉一揉便好了。”白青蓮轉臉又巧笑問,“看大嫂這架勢,該是去那戲子那邊去了罷。都說這戲子的眼睛會惹人,怎么著把大嫂您也惹上了?”

“瞧你這張啄木鳥嘴巴!”一記粉飾的白眼,巧笑飛過去,“也沒什么,想著這剛過門的媳婦,怎么說也是一家人。這個家也算是由我當著,她又沒個娘家什么的,你大哥從蘇州帶回來幾匹蘇錦,我便想著給她送去一匹,做些衣裳被面甚么的。你放心,自然,也少不了你青蓮的。”宋福如到底是要比青蓮道行深些的,里外做人,都得顧得周全些。

“是是是,大嫂持家不易。里里外外的都少不了你,我也不叨擾你了,你趕緊去罷……”

宋福如方走,她便一個斜眼瞪過去,小聲嘀咕:“黃鼠狼給雞拜年。”

這邊廂,梁秋聲兩人被門外那一失聲痛叫,擾得丟了興致。兩人躺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最近這天下又不太平了,日本子在山東那邊打死了不少中國軍民。咱們鹽場那邊鬧得人心惶惶的。”

“這天下從來就沒太平過。三不五時地鬧,也習慣了,應該出不了大的差錯。”

“鹽廠那邊,有個叫李大深的禿子,后腦勺長著一副反骨。他每次看我,我都感覺像是被蛇盯著似的,脊背發涼,特別不舒服。怕他是要反……”

秋聲話音未落,“咚咚咚”的敲門聲便響了起來。

梁秋聲怒聲一喝,問是誰。

門外答曰:“大奶奶給三少奶奶送蘇錦制衣裳來了。”

——是宋福如的貼身丫鬟秋菊那要命的尖細的聲音。在這通報聲里,蘇鳳卻聽出了多少有些膽怯成分,聽著聽著,就饒有意味地笑出來。

梁秋聲沒好氣答:“都歇著了,你明日再送來。”

登時,宋福如便開了腔:“那我明日再來罷。”

聞聲,蘇鳳便趕緊起身穿衣:“啊,是大嫂親自送來了啊,莫怪莫怪,請稍等片刻,我這就給您開門。”

佛祖親自出動,不得不迎。這點禮數,蘇鳳還是懂的。

頃刻和衣開了門,蘇鳳便要迎她進來,吃些茶。她一眼掃到大嫂身后捧著綢緞的秋菊,只見那丫鬟給自個兒打足了氣似的,把頭昂得高高的,月光打在她額頭上,锃亮。蘇鳳再盯著她望了片刻,她卻硬生生地把頭給埋了下去,身上還微微有些發抖。蘇鳳嘴角微微一提,回過頭來笑盈盈地望著大嫂宋福如。

宋福如站在門口先是致歉:“這么晚了來打擾,實在不好意思。”又賣了人情,“只是你大哥剛帶了幾匹上好綢緞回來,我也沒看時候,想著這春寒料峭的,及時給你制衣要緊,就給你送來了。”

這般說親道熱,倒真像是關系極好的一對妯娌。但背地里,誰又沒防著誰三分。

蘇鳳致以誠摯謝意,再邀入內吃茶。

宋福如婉言拒絕,道天色已晚,早些休息,來日方長。

蘇鳳便也不再留她,笑笑收了錦緞關了門,心里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倒是梁秋聲疑惑起來:“這好端端的,怎么開始送你禮了呢。咱們成親這么長時日,也不曾見她這么熱絡對你。”

蘇鳳想到了前幾日,經過后院時,聞見宋福如那貼身丫頭秋菊沖著自己先進府大半年,便頤指氣使地招呼杜鵑幫她把宋福如的衣服晾曬了。杜鵑斜睨了她一眼,沒搭理她,徑直走掉。秋菊見狀,一副如鯁在喉模樣,朝著她的背影,尖著她那破鑼嗓子咧咧罵道:“切!一個破戲子的丫鬟,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小心哪天她跟戲院兒里換男人似的把你也給換咯!拽個屁啊拽!”說罷又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待她回過頭來時,正好瞧見不遠處蘇鳳正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這秋菊頓時白日見鬼一般,一聲驚叫著就逃遠了。

于是,這幾日便明顯地感覺到秋菊這半大丫鬟有意無意地躲著蘇鳳。

蘇鳳是明白人,她知道這丫頭不大,十五六的年紀最會鸚鵡學舌,這些齷齪言語多半都出自主子之口。

一想到這兒,蘇鳳不禁嘴角又冷冷一提,朝秋聲溫柔一笑:“女人之間的事,你不懂,最好也別摻和。”

說起女人,蘇鳳突然又想起府上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還尚未見過,便問秋聲:“老爺不是還有一個三房姨太太么,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

“你怎么突然提起她了?是不是聽到什么風言風語了?”

“倒是有些傳言入耳,陡然來了興致,想知道點底細,以免之后不懂事沖撞了老爺太太也不好。”

秋聲刮一下她鼻梁:“就你最懂事。”

蘇鳳嬌笑:“你就說嘛!”

秋聲所言與底下人傳上來的別無二異,只是被蘇鳳軟磨硬泡又多說了些關于她的瑣碎。

秋聲說她是個可憐人。若不是因她老父嗜賭成性,欠下巨款,也斷不會嫁進來給阿祖沖喜用。她嫁進來沒多久,便深夜翻墻逃過一次,沒逃多遠,被下人們抓了回來,一頓毒打。其后一年,又逃過一次,聽下人們說,是為了見她定親的情郎,但依舊沒逃多遠,又被抓了回來,關了禁閉。此后她就再也沒動過逃走的心思了,開始在深夜里咿咿呀呀唱些京劇,刺些繡,玩兒些石頭。父親見她有好轉,就又放她出來,任她在府門里轉悠,逢年過節,有時也允她出去轉轉,瞧瞧新鮮玩意兒。她乍看之下與尋常人無異,但時常也有些瘋癲。

“你最好莫要惹她,怕傷著你。”最后秋聲又補上一句。

蘇鳳聽完,陡然心里一陣哀戚,女人一生不過一個“情”字,天下女子可憐故事如出一轍。不是所遇非人,就是情路坎坷。好在她有秋聲,她并不是她們那些薄命寡幸女子中的一個。她往秋聲胸口一靠,這心就又踏實了。

秋聲不自覺抓著蘇鳳的手,往他襠下帶,又硬了。

蘇鳳笑罵一聲“色胚!”,便熄了燈,和秋聲一道睡過去。

自去年臘月至今,這也才小半年光景,梁府就辦了一喪一喜兩件大事兒。而日子沒過多久,梁府卻又有一人隨老太太去了……

這一日,驚蟄的一場春雨過后,花園里的幾樹芭蕉愈發鮮活肥美,幾簇竹林跟著泛了新綠。桃梨海棠白玉蘭競相開了,山茶月季連翹也不落后。盆盆罐罐的蘭草亦是分外惹人憐。滿院子的春天,這樣好的時令,總叫人忍不住春心的幾分蕩漾。

蘇鳳陶陶然踱步梨樹下,撞見一地慘白,好似凋落一地的綺夢,又叫她平白無故傷春起來。

蘇鳳自己也不知她心底哪兒來的這么多感傷,只是自打嫁進這梁家來,她心里總覺得沒著落似的,總會平白無故地感懷些人事。

登時,一曲《西廂記》乍然而起,奪去她的思想。那聲色凄然,傷心叫人不忍聞。

“斟美酒,不由我,離愁百倍。恨不得,與張郎,舉案齊眉……”

這唱腔,簡直天上有地上無,這唱腔竟要比梨園行當里坐科好些年的青衣花旦都要好到不知哪兒去。完全是祖師爺賞飯吃的一副好嗓子,卻藏在了這深宅府門里,真是可惜了。

由亭上望將過去,只見一青衣水袖,煞有架勢地唱念。單從背影看不出是誰。登時,一個甩袖回眸,好不清麗的容貌——定是小姨太云萍了。

蘇鳳娉婷裊娜,上前一個萬福,有禮了:“小姨太好。”

“別。這般禮數,叫我受不住。”云萍停了念詞,扶起蘇鳳,又喚來了她的貓,抱在懷中。

這貓一身全黑,沒有一絲雜毛,一雙銅鈴似的圓眼,盯得蘇鳳骨頭都是駭的。

“姨太的戲曲,竟唱得這般好?”蘇鳳不自覺退后了幾分,她是怕貓的。

云萍只笑,也不答,便問:“你該就是秋聲的長房了罷?”

“是,承蒙姨太惦念。”

不知人脾性,禮貌總歸是上上策的。

“也別這樣喚我了,甚么姨太,也不過有名無實罷……”她低著頭,撫著她的貓。

此話便不宜再接下去。蘇鳳只是笑。

“聽說你也懂些曲子?”

“略知一二。”蘇鳳答。

云萍便笑開了:“行家里手都慣說謙辭。”

“姨太說笑了。”

“切莫再叫我姨太,你我怕是年紀相仿。你哪年哪月的?”

“乙巳年十月。”

“我七月。方見你,我便覺得與你投緣。私下里,你喚我姐姐便好。”言語內容是熱的,語氣卻是冷的。

“是。”也不宜再推辭。

這一來二去的對話里,也不見她有秋聲所言的瘋癲狀貌,只是自然而然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氣質,從她的眼角眉梢透漏出來。

蘇鳳唱戲,對言辭文本向來敏感,聲調里的細微情感,她都能察覺出來。云萍姨太的語調雖冷,不知為何,總感覺出她言語中有那么幾絲愉悅,像是有什么非常值得開心的事在她身上發生,或即將在她身上發生似的。

總之,她的言行舉止,一切都是好的。只是容貌上慘白白的,像久病纏身,又像是被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似的,總叫人覺出一股森森然的將死之氣。特別是她懷中的那只貓,總叫她從骨子里滲出一股不祥的感覺來。

——蘇鳳不知,她的直覺竟這般準。

其后春分,春雨又玩笑似的,不咸不淡地在天津城下了兩遭。

蘇鳳在這花園里又碰見了云萍兩次,坐下一道嗑著瓜子兒,聊些戲曲,或是桃兒梨兒杏兒這些有的沒的,其余的,蘇鳳不敢聊。

這第三次見面,倒是這云萍主動向蘇鳳坦白了自己的過去,她說的和蘇鳳此前了解的也并無出入,聽完蘇鳳也不過是作頭次聽聞的震驚狀唏噓狀,不也敢妄加置評,生怕惹得她傷心,又怕說了些不恰當的落人口實。

后兩次見面,云萍都抱著那只黑貓。

蘇鳳有意無意地躲著些,云萍見狀就問她:“你怕貓?”

“小時候被貓抓過脖子,如今還怕。”

“其實這人啊,跟貓是一個東西,都是畜生。”

蘇鳳笑。

“有時我覺得人還不如貓呢。人不可靠,貓最起碼你給它吃的,它就跟你親。人可就不一樣了,人善變。”

“對的人,就不會變。”

“嗯,也是。”

末了,云萍又低低地喃了一句:“可我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對的,他又有沒有變呢?”

“你說什么?”

“沒,沒什么。”

——這是蘇鳳和云萍的最后一次對話。

她們那次對話后不久,便是清明了。豪門大院向來看重祭祀,又是經商的,所以祭拜祖宗神明可謂是暮春最大的一件事了。清明前好幾日,梁府上下就開始張羅采買各式祭祀用品。

清明前一日,蘇鳳帶著杜鵑到街上采買家什,順道在綢緞莊給杜鵑也添置了兩件新衣。

杜鵑不知其故,懵懂問主子這是作甚。

蘇鳳笑笑,道:“也沒什么,只是你跟我這么久,我也早就沒把你當什么丫鬟了。你也知道,我在這世上,也沒有什么真正體貼姐妹,可以說說私房體己話。你一直待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我也沒什么可以好好待你的,買兩件衣服算是姐妹間的一點小意思。日后,你府里府外再要吃了什么虧,千萬別藏著掖著,一個人擔著不好受。有什么事兒,盡管跟姐姐說,能分擔的姐姐一定替你分擔。”

杜鵑聞言眼中懸著淚珠兒,泫然欲泣。蘇鳳見狀莞爾,伸手替她拭淚。

二人相視一笑,這主仆情也就更濃了。

她們回行經過天橋時,撞見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坐在天橋下,碎碎叨叨地不知在說些什么。其中一個竟然長得有些像已故的亡父,蘇鳳一時善心大動,掏了一枚銀元,趨身上前。

走近才聞見那個長得像亡父的啞聲啞氣地說:“大清朝要完了,大清朝要完了。”他滿臉污黑,一身破舊,唯獨腦袋后的一條長辮子綁得異常認真細致。

“大清朝早完了。”另一個短發瘦骨嶙峋的老叟慢悠悠地答他。

“大清朝沒完!大清朝怎么會完呢?”

“大清朝早完了。現在,國民政府也要完了!天津也要完了!”

“天津,天津是哪兒?這里不是京城嗎?”

“這里不是京城,京城早完了,這里是天津,天津也快完了!”

“京城沒完!京城怎么會完呢?”

……

蘇鳳呆呆地佇立在一旁,不知為何,竟聽這二位前朝遺老孩童似的車轱轆話,聽得入迷。

杜鵑及時打斷她,喚一聲少奶奶,咱們走吧。

蘇鳳這才晃過神來,驅身丟了一塊印著孫中山頭像的銀元在他們跟前的碗里,那銀元清脆的聲響也并未打斷他們的對話。他們仍舊一來一回,一問一答,不為世之變化所動,倒像是兩個仙人。

“天津要完了?”蘇鳳魔怔了似的,沿路走,沿路自言自語。

“別聽他們糟老頭子胡說,少奶奶,天色不早了,咱們回吧!”

蘇鳳一回到家,就昏睡了過去,第二天才醒來。

府上有人傳三少奶奶中了邪,被大哥梁友道一聲怒喝,所有的流言蜚語頓時魂飛魄散。

不日,就是清明節了。全家里里外外,黑壓壓一片穿著素衣素服,扛著紙錢鞭炮,跑去山上祭祖。這是梁老太太的新香,自然也帶上了云萍。

不料云萍這幾年早已策劃了逃跑路線,方出門不多時,便趁著人多混雜的情形,一路跑了十幾里路逃回了老家,直奔情郎住所,卻在院落中只見他已娶妻生子,正逗弄虎頭虎腦的孩子開心。她一時五雷轟頂,腿一軟,頹坐于墻根,哭得傷心至極。

他情郎聞聲出來,見一頭發松散,滿臉黑汗的女子坐于院外,便切聲詢問,如何這般傷心。

云萍聞聲,連頭也不抬,拔腿就跑。

她心如死灰,踉踉蹌蹌跌回老父家時,已近日暮。夕照之下,只見家徒四壁,院外雜草叢生。進至屋內,滿室的霉臭味,老父醺醺然醉倒在床上,嘴里還碎碎念著“大,大……”,她含淚喚一聲父親,父親側身瞇眼打量,問她是何人?

父女相見不相識。她傾淚而下,跌在地上嚎啕:“你這生生世世的賭鬼!將阿姊賣給鄉紳土豪買春,害死她,逼走阿母,最后將我也賣了還不夠你賭?!還不夠?!”

不多時,她哭累了,梁府的下人們也追至趕來,二話不說將她架起帶回梁府。

她再不掙扎抗拒,隨他們回去。

——命里還有什么事值得她惦念?

——沒有了。

回到梁府后,老爺也無力處置她,只管將她扔在房內,再不許出門。

隔日,送飯的下人便驚聲尖叫,連跌帶撞跑來通報:“云萍姨太……云萍姨太她,吊頸身亡,去了!”

她選擇了和她阿姊一樣的死法。她尚為成年時,便在家中撞見了她阿姊的死相,她阿姊便是被魏豪生買春的當晚吊頸身亡的。那死相可憐恐怖,眼珠子被繩索勒得突出來,臉上慘青,一身的怨氣,就像一件孤零零的長衣掛在房梁上,飄飄蕩蕩,沒有依靠似的。

阿姊的死相一直刻在她腦子里,揮之不去。

終于,她也如此安頓了自己。

云萍死后,她的貓便整夜整夜地在她房里哭叫,其聲如孩啼,又如女鬼叫魂,叫得梁府上下一片毛骨悚然。

蘇鳳怕貓,自然也怕貓叫,夜晚總縮在秋聲的胸口發抖。起先秋聲勸說,這是貓叫春,過幾日便好了。結果,好幾日過去,貓還是沒停止嚎叫,秋聲便派人去抓貓。但無論如何,都抓不著這貓。

后來,還是請道士過來驅邪,這貓才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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