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碌碌平凡的人生
偶爾也會因為某個人的出現
產生一些奇妙的聯系吧
01
幽暗的通道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正推著一臺病床緩慢前行,病床上鼓鼓囊囊的,卻看不清上面躺著誰。
四周隱約有滴水聲,他借著手電筒的光勉強能看清方圓五米內的事物。
通道邊堆積著許多廢棄紙箱,隔兩三米就會出現一道門,有些鎖著,有些能推開。
“如果選錯了門,你就會跟‘女鬼’直接撞上,到時候逃跑也來不及了。所以每經過一道門,要注意聽水流聲,沒有回聲的,就是……”
雙夜的聲音未落,“咔嗒”一聲,離白大褂男人最近的那道門開了,背景音樂忽然變得詭異瘆人起來。
周晚音盤腿坐在宿舍床上,聽著這聲音,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忙用被子裹住身體,只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半瞇著看向面前的電腦。
這是最近十分熱門的一款恐怖游戲,叫《醫院驚魂》。“N網站”上有不少人都做了錄播解說,周晚音喜歡的游戲博主雙夜也不例外,幾乎是雙夜前腳剛上傳視頻,周晚音后腳就跑去看了。
與其他喜歡在恐怖游戲里渲染搞笑氣氛的游戲博主不同,看雙夜的游戲視頻就像是在看恐怖電影,劇情流暢一次通關,不會因為他的解說而打亂節奏,代入感十足。
此時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宿舍里只有周晚音一個人,她膽戰心驚地縮在床上,既想看游戲,又害怕。
屏幕中的白大褂男人成功躲過一劫,已經走到了一座郊外小屋。聽到屋外有動靜,他忙躲進了一個柜子。
很快,一個人影閃了進來,身形飄忽,面容模糊不清,徑直往男人躲藏的那個柜子而去。
周晚音的心懸到了嗓子眼,看著那人,哦不,那“鬼”站在柜子前一動不動,替雙夜捏了把汗。
忽然,“鬼”動了。
“鬼”抬起了手。
“鬼”露出了詭異的笑……
“我回來啦,粥粥,你在看什么呢?”
周晚音還沒看清“鬼”的下一步動作,室友綿綿忽然推開宿舍門,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嚇得她直接從床上彈起來:“啊——”
這聲尖叫極具穿透力,差點吵到隔壁宿舍的人。
綿綿走過去,看到周晚音嚇得不輕的模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道:“你沒事吧?”
周晚音拍拍胸口,緩了口氣才說道:“沒沒……沒事,我看游戲解說看入神了。”
綿綿掃了眼她的電腦屏幕,遞過去一杯奶茶:“你都看了一周的恐怖游戲解說視頻了,還是這么容易被嚇到。明天就要去卞南殯儀館了吧?沒問題嗎?”
周晚音接過奶茶,插進吸管喝了一口,香濃的味道在唇舌間漫開。她吐了吐舌頭:“這次是意外,我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你就放心好啦。”
周晚音和綿綿同是青大的學生,編導專業,臨到畢業季,老師布置了畢業設計,要拍一部紀錄片。
綿綿已經跟一家流浪動物收容所的負責人約好了。而周晚音呢,借著哥哥周時安的關系,聯系上了一位在卞南殯儀館工作的遺體整容師。
那人跟周時安是朋友,周晚音起初還慶幸有周時安這層關系,至少在溝通方面她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不過等高興勁兒過了,她才反應過來殯儀館是個什么地方,遺體整容師又是個什么職業。
但周晚音不是那么輕易就轉移目標的人,況且與這個職業相關的紀錄片她在同專業前輩的畢業設計作品里沒看到過,自己要真拍出來了也算是個先例。
抱著這個想法,她去“N網站”搜羅了一大堆恐怖游戲的錄屏解說,打算練練膽子,也因此在眾多游戲博主中注意到了風格較為獨特的雙夜。
跟綿綿搭了一會兒話,雙夜的游戲視頻已經播到了尾聲,周晚音看了眼時長,二十多分鐘。
“產出”不易,周晚音也不是“白嫖黨”,習慣性拉到視頻底部點了“投食鍵”,打賞了五十枚“貓幣”,折算下來是五十塊錢。
刷新雙夜的主頁“投食榜”,周晚音的ID遙遙領先,比第二名多了幾百枚“貓幣”。
綿綿在旁邊瞥到,搖了搖頭:“你才關注雙夜一周,‘投食’的‘貓幣’都超過了他幾年的老粉。嘖嘖嘖,‘聲控’真可怕。”
周晚音的確是“聲控”,第一次點開雙夜的視頻,吸引她的就是雙夜的聲音。
他有著清冽又干凈的年輕男人的聲線,帶了幾分散漫與慵懶,明明在解說游戲,卻像是閑話家常,在驚悚的氛圍中給周晚音一種安心感。
不過這一周下來,刷了雙夜數十個視頻,周晚音對他的喜歡已經不限于聲音。
“我才不是這么膚淺的人呢。”周晚音喝完奶茶,把空杯子精準投進了墻角的垃圾桶,“雙夜除了聲音好聽,也是有實力的。”
且不提雙夜玩恐怖游戲時膽子有多大,光是玩外文版的游戲能順暢翻譯出劇情和對話,還有遇到游戲里穿插的邏輯難題能很快解出答案這兩點,周晚音就非常佩服了。
不過雙夜的粉絲并不多,才幾萬,夾雜在一眾幾十萬粉的游戲博主中顯得格外凄涼。雖然他并不靠“N網站”吃飯,但好歹也是辛苦做出來的視頻,不給點回饋就太說不過去了。
見周晚音這么快就開始維護雙夜了,綿綿失笑:“好好好,你一點都不膚淺。趕緊下床,今天食堂有你最愛的魚香茄子。”
吃過晚飯,綿綿扛著攝影機去了流浪動物收容所。
周晚音接到了周時安的電話。
周時安也是青大畢業的,念的經管系,不過畢業后找了份跟專業不對口的工作,成了演員云曦的經紀人。
他這兩天正在黎塘古鎮替云曦談代言,剛忙完工作,又馬不停蹄操心起了妹妹的畢業設計。
“我待會兒再跟棲年說說這事,順便讓他加你微信,關于紀錄片的內容你倆到時候詳聊就行。”
棲年就是那位遺體整容師的名字,他姓賀,跟周時安是同學。
周晚音乖乖點頭,“嗯”了一聲,問:“哥,你啥時候回來啊?”
周時安問道:“怎么,想我了?”
周晚音嘻嘻一笑:“聽說黎塘有家酒莊釀的桑葚酒特別好喝,你回來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帶兩瓶?”
周時安正好聞到了一股醉人的酒香,腳步一頓。他扭頭,看到一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酒莊。
還真是巧了。
聽電話那頭半晌沒回話,周晚音以為哥哥不高興了,于是好聲好氣地哄了句:“當然啦,你要是不帶也沒關系,比起酒,我還是更想見我英俊瀟灑無敵俊朗的哥哥!”
周時安“哧”了一聲:“馬屁精。”
不過,雖然嘴上這么說,他腳步一轉,還是走進了酒莊。
02
周晚音跟哥哥聊完,在等待賀棲年加她微信的空當中,百無聊賴地打開“N網站”,發現收到一條私信。
她點開一看,居然是雙夜發來的。
私信是一個小時前發的,內容很簡單,除了感謝她對自己制作的視頻的喜歡外,還留了個微信號。
周晚音盯著那個微信號看了一分鐘,猶豫著要不要加。
雖然她很喜歡雙夜制作的一系列視頻,也覺得他相當厲害,但這只是建立在他是游戲博主的基礎上。對雙夜這個人,她了解得不多,要是加了好友,沒有游戲博主的身份濾鏡加持,說不定她會因看到他的真實一面而失望。
不過做了一番思想斗爭后,周晚音還是加了雙夜的微信。
畢竟,誰讓他的聲音好聽呢!她這個深度“聲控”,對好聽的聲音總是無法拒絕的。
事實上綿綿說的也沒問題,周晚音的確是個膚淺的人。
雙夜的微信名叫“棲鳥”,頭像也應景地用了只鳥的照片。
周晚音剛發過去好友申請,他就通過了。
周晚音有些意外:該不會他給了聯系方式后就一直在等我的申請吧?
想到這期間隔了一個小時,周晚音頓時有些過意不去,組織語言打了個招呼:【愛喝養樂多:雙夜你好,很抱歉,我才看到你發的私信,所以加得晚了一些。】
然而這條消息發出去后,就像石子落進沉潭,半天沒有回響。
賀棲年坐在電腦前,屏幕上顯示著一款新出的恐怖游戲界面,驚悚的音樂透過話筒傳到電話那頭。
周時安正坐在酒莊里品酒,聽到這音樂差點被嗆到,咳了咳:“你又在玩恐怖游戲?”
賀棲年點了下鼠標,屏幕換成了游戲簡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還一驚一乍的?”
他是早就知道了沒錯。兩人高中時相識,那時賀棲年就表現出了對恐怖游戲的興趣,一個人玩還嫌無趣,非要拖著周時安一塊兒玩。
不過知道是一回事,適不適應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時安沒揪著這事不放,而是切入正題:“我妹妹的畢業設計,這段時間就要拜托你配合了,等我出差回來請你吃飯。”
賀棲年盯著電腦,忽然想起讀高中時,有一次去周時安家玩游戲,某個小姑娘放學回家撞見屏幕上兩只“女鬼”在打架,被那猙獰驚悚的畫面嚇得僵在原地大哭,周時安哄了一下午才哄好。
他不由得嗤笑一聲:“她膽子這么小,你還敢送到殯儀館來,真是親哥。”
“她想要突破,我總得給個機會嘛。再不濟還有你照顧著,我挺放心的。”
賀棲年無言以對:“你倒也不見外。”
周時安笑了笑:“咱倆誰跟誰啊,我妹妹不就是你妹妹?”
掛了電話,賀棲年登上微信,看到了剛加上好友的那位“N網站”粉絲發的消息。
【愛喝養樂多:雙夜你好,很抱歉,我才看到你發的私信,所以加得晚了一些。】
她的頭像是個可愛的動漫女生,ID也很可愛,叫“愛喝養樂多”。
賀棲年翻開她的朋友圈,除了瑣碎的日常,就是分享一些綜藝、影視劇和音樂,感覺年紀不大,像是正在讀中學的樣子。
之前網上曾曝出不少青少年在游戲和直播中瘋狂“氪金”的新聞,賀棲年隱約覺得自己也遇上了一位。因為才關注一周,這位“養樂多”姑娘已經給他在“N網站”的賬號打賞了將近五百塊錢,相當于中學生在學校一個多月的生活費了。
賀棲年喜歡玩游戲,剪視頻上傳不過是興趣所致,并不需要粉絲“氪金”支持。為了避免哪天被登上社會新聞,他覺得還是有必要糾正一下這個小孩的金錢觀。
周晚音剛洗完澡,就聽到床上的手機響起一聲消息提示。她一邊擦頭發,一邊爬上床,撈過手機一看,果不其然是雙夜的回復。
一共發了兩條,第一條是轉賬信息,第二條簡潔明了。
【雙夜:我做視頻只是興趣,不靠這個吃飯,喜歡可以點贊支持,沒必要投幣。】
周晚音看到私信那刻就猜到肯定是和她在“投食榜”上的排名有關,本以為他只是想跟她這位“金主粉絲”加個好友,沒想到他居然把她投的“貓幣”折算成紅包還回來。
【愛喝養樂多:你做視頻不容易,被打賞也是應該的。】
【雙夜:心意我領了,“貓幣”就不用了。】
【愛喝養樂多:為什么?】
賀棲年沒回答,而是給她分享了一個新聞鏈接。
周晚音好奇地點進去。
帖子內容說的是一個未成年學生給游戲主播打賞。
周晚音略一思索,大概明白這位游戲博主是把自己也當成這種不理智的熊孩子了。
雖說父母給了她一張卡,也會定期往里打錢,但她只會從里面取必要的生活費,大部分零花錢還是靠她做兼職掙的。
【愛喝養樂多:博主放心,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給你投的“貓幣”也都是我自己的錢。】
【雙夜:那你更清楚掙錢不易了,拿回去吧。】
【愛喝養樂多:我要是不領呢?】
把“貓幣”折算成紅包還給她,是賀棲年覺得最穩妥的法子,還真沒考慮過她領不領的問題。
他想了想,回道:【雙夜:那是你的自由。】
03
周晚音等了一晚上都沒等到那個拍攝對象的加好友通知,好在她有殯儀館的電話,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背著攝影包就打車過去了。
到了殯儀館門口,周晚音打了個電話,很快有人出來接。
是個短發的小姑娘,叫林落,脖子上掛著實習的胸牌,笑盈盈地招呼她進去。
路過告別廳時,有人正在做遺體告別。一簇白菊旁擺著一架鋼琴,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正在彈奏《安魂曲》,鋼琴聲在大廳里回蕩,莫名添了幾分陰郁。
正值初夏,分明是和煦溫暖的天氣,殯儀館中卻冷意逼人。
周晚音打了個寒戰。
林落忽然下巴一抬,指向那個黑色制服男人,介紹道:“喏,那個彈鋼琴的就是賀大哥,咱們先去后邊的辦公室,等他彈完了就過來。”
鑒于對方是自己接下來要拍攝的對象,周晚音好奇地多瞧了幾眼。
男人眉目低垂,神情肅穆,修長的手指在鋼琴琴鍵上翻飛,正沉浸在旋律之中。
周晚音覺得男人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在哪兒見過,又想到他是周時安的朋友,或許有過一面之緣。
她跟著林落去了休息室,林落給她倒了杯熱茶就去忙了。她無聊地盯著茶葉在水杯里沉浮了五分鐘,總算等到休息室大門再次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身黑制服,賀棲年淡定地走進來。
周晚音忙站起來,極有禮貌地伸出手:“賀先生你好,我是周晚音。”
賀棲年沒跟她客套,直接坐在對面:“時安已經跟我說過了。”
是沒看到她伸出的手,還是這人沒禮貌?
周晚音的手僵在半空,放也不是,繼續伸著也不是,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干這行的難免性格古怪,我這是有求于人,姿態放低總沒錯。
她尷尬地舒展了下胳膊,從包里取出一張紙遞過去。
“一共拍攝一周的時間,我會全程在你身邊跟拍。這個是注意事項,賀先生看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
遺體整容師職業特殊,即便是拍紀錄片也不能把全部的工作流程都錄進去。周晚音精心起草了一份注意事項,其中包括她拍攝需要注意的,以及賀棲年需要配合的,林林總總二十幾條。
賀棲年接過去看了一眼,從桌上拿了支筆,在紙上勾畫了半天,還給周晚音。
周晚音垂眼,眉心一皺。
上面二十多條事項被賀棲年畫得只剩十條不到。
“賀先生這是……”
周晚音在注意事項中表明,希望賀棲年可以配合她工作外,還能拍些生活化的東西,比如日常的興趣和愛好習慣。這是為了讓素材多樣化,沒想到居然被他全部劃掉了,拒絕得非常干脆。
“你既然是想拍這個職業,便不需要好奇他們私下的生活。我可以配合你的,僅限于在這殯儀館中。”
周晚音暗暗咬牙:“這沒問題,只是為什么可拍攝的地點里,告別廳也被劃掉了?”
在她看來,那樣凝重沉寂的地方,才更能體現這個職業的價值,將一個死者,妝成生前最得體的樣子呈現在家屬面前。
賀棲年眉頭微蹙,盯著她淡淡道:“如果你能征得家屬同意的話,我沒意見。”
短短一個會面,賀棲年在周晚音心里已經被安上了一個印象深刻的標簽——不太好相處。
兩人溝通完拍攝事項,周晚音才后知后覺道:“對了,要在殯儀館打擾一周,我需要提前跟館長打個招呼嗎?”
賀棲年掃了她一眼:“館長近期出差,我已經跟她說過了。”
雖然館長不在,賀棲年還是帶周晚音去跟幾位同事打了個招呼。
周晚音有點臉盲,只能認特征。比如那個鼻子下有顆褐痣的寸頭男生是追悼會司儀陳胤;微胖的中年男人是火化師張勇;笑起來眼睛彎彎像月牙兒的林落,是剛來沒多久的實習生,跟著另一位師傅學習……
雖然大家是在殯儀館工作,卻沒有周晚音想象中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反而性格都挺活潑。
只有賀棲年除外。
這么多人中,大概只有他最“敬業”,一張臉比冰箱還能制冷,都快把周晚音凍出雞皮疙瘩了。
見周晚音搓了搓手臂,林落問她是不是冷,她干笑著搖了搖頭。
不遠處,賀棲年看了她一眼,手機在褲袋里振動。
他掏出來一看,微信上多了一條原路退還消息。
昨天他轉給“愛喝養樂多”的錢,對方沒收。
雖說她不收錢是她的自由,但他轉還給她,是他的義務。
賀棲年又一次發起了轉賬。
周晚音嫌麻煩,第一天沒帶三腳架,調試完機器后,下午正式開始拍攝。
為了保護逝者的狀態,工作間的空調開得很低,周晚音一只腳剛邁進去,迎面就是一股涼意,空氣中還有種福爾馬林跟什么氣味摻雜在一塊的奇怪味道。
賀棲年跟在周晚音身后,不知從哪兒拿了件寬大的男式外套,一把蓋在了周晚音的頭頂。
“穿上。”
衣服上有股洗衣液的香味,淡淡的,瞬間驅散了周晚音聞到的怪味。
她穿上外套,賀棲年又遞來一只口罩。
周晚音全部穿戴好后,賀棲年已經坐在了床邊,他套了件白大褂,手套口罩一應俱全。床上的遺體被白布蓋著,只能看到身體的輪廓,頭部正好被賀棲年擋住了。
這是周晚音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尸體,雖然還沒見著正臉,但心里已經在發怵。
她沒忘了拍攝工作,咬咬牙,還是壯著膽子,扛起攝影機走過去。然而剛走了兩步,就被賀棲年制止:“你就站在那兒拍吧。”
周晚音緊繃的心隨著這句話得到緩解,問道:“為什么?”
賀棲年從床邊的柜子里取出一個鐵盤,里面盛放著剪刀、鑷子、化妝盒,不緊不慢地說道:“死者因車禍死亡,頭骨碎裂,需要修復。”
聽到“頭骨碎裂”這句,周晚音眼皮一跳,不敢細想,乖乖應下,站在距他三米外的位置打開攝影機開始拍攝。
這一拍就是四個小時,期間周晚音挪動了幾個角度,手酸肩疼,想放松一下又怕漏掉賀棲年工作的細節。
直到她的肚子響起非常不合時宜的“咕咕”聲,在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工作間里十分突兀。
賀棲年回頭看她一眼,問道:“餓了?”
下午一點多吃的午飯,因為當時想著拍攝的事,周晚音沒吃幾口,又經過這么幾個小時,她胃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尷尬地笑了笑:“能堅持到結束。”
“你確定?我才剛修復完,剩下的流程起碼還要一個小時。”
周晚音臉色微變,心想:這半只胳膊今晚怕是要廢了。
不過眼下還是得先解決饑餓問題,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這地兒能送外賣嗎?”
賀棲年點頭。
但天色已晚,外賣不一定能直接送到館里。
見周晚音迅速打開外賣軟件,這句掃興的話他沒說。
于是周晚音愉快地下了個訂單。
不過,很快她就愉快不起來了。
半個小時后,外賣小哥發來消息,說是把她的外賣放在了山腳,要勞煩她自己下去取。
卞南殯儀館建在半山腰,離山腳也就十分鐘的腳程,周晚音不明白外賣小哥為什么不直接送上來。一問才知道,原來從山腰到山腳的公路旁有一片公墓,白天還好,晚上就算有路燈照著也很瘆人。
可是,外賣小哥不敢送上來,周晚音這?膽也不敢孤身下山啊!
04
賀棲年在工作,周晚音不想打擾他,關上機器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工作間,準備找找看館里其他人有沒有空。
然而在館里遛了一圈,空蕩蕩的,只有個值班的老大爺還在。
周晚音攥拳給自己打氣:現代科學不信鬼神,不就是下山取個外賣嘛,我一個人也行。
拐了個彎正往外走,眼前突然冒出個人影,把她嚇了一跳。
等看清對方是誰,周晚音拍了拍胸口:“是你啊,林落。”
林落換下了工作服,原本扎著馬尾的頭發披散在肩側,手里還提了個包,看樣子是要下班了。
看到周晚音,林落有些意外:“你還沒走嗎?”
周晚音搖頭,說了自己要去取外賣的事,問林落下班怎么回去,難得遇上個伴,要是能順路一塊走就好了。
林落笑了笑,勾住周晚音的肩:“正好,我騎了輛小電動車,回去要經過那段路,一起吧。”
周晚音眼前一亮,欣喜不已。
卞南殯儀館建的位置比較偏僻,周邊建筑很少,周晚音白天打車過來還不覺得,晚上坐著林落的電動車下山,寒風刮著,路燈昏黃,心里生出一股荒涼感。
“這段路晚上走有點瘆人,外賣都不會送上來,你如果下山拿的話最好還是找個伴,一個人可能會怕。”林落的聲音順著風吹到周晚音耳側,很有經驗的樣子。
周晚音應聲,有些好奇,問道:“那你們晚上要是餓了怎么解決?”
林落笑了:“館里備了方便面之類的速食,晚上餓了就煮著吃,盡量不點外賣。賀大哥沒告訴你嗎?”
周晚音搖了搖頭。
她想起自己先前問賀棲年能不能點外賣的時候,他點頭點得很干脆,連句提醒都沒有。
難道是擔心她的胃口太大,會把殯儀館吃垮?
周晚音的外賣被放在山腳的一家小超市里,林落跟她打完招呼就走了。她拎著那袋外賣猛然醒悟,待會兒還得她一個人上山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耳機,干脆又買了支冰棍,決定先在山腳緩緩,吃完冰棍再上山,大不了待會兒戴著耳機把歌聲調大點聲。
夜里蟲聲低鳴,冰棍是西瓜味兒的,她吃得有點慢,又擔心待會兒上去賀棲年已經結束工作了,趕緊咬了幾口,凍得舌頭有點麻。
超市老板是個小年輕,比周晚音大幾歲,眼神在她身上掃了掃:“小姐姐待會兒是要上山嗎?一個人害怕吧?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說不上老板是不是好意,反正那眼神挺奇怪的,像刺一樣扎得周晚音有點難受,她搖頭拒絕了。
吃完了冰棍,周晚音將木棍往垃圾桶一丟,正醞釀心情,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往回走,忽然看到從山路上下來個人。
待走近了,她才看清是賀棲年。
他脫下了白大褂,依舊穿著那身黑色的制服。
周晚音沖賀棲年揮揮手,他目光掃過來,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一瞥,徑直走進小超市,要拿包煙。
超市老板跟賀棲年很熟,邊拿邊問:“不是早上剛買了一條嗎,抽這么快?”
賀棲年“嗯”了一聲,回道:“幫別人買的。”
超市老板笑了笑,說話間瞟了周晚音一眼:“剛才看到那姑娘跟你打招呼了,你倆認識?長得挺好看,給我介紹介紹唄?”
賀棲年掃碼付款,抬眼看他一臉不修邊幅的頹廢樣兒,搖頭道:“她不喜歡你這樣的。”
還沒處呢就下了定論,超市老板莫名其妙,正想再問,賀棲年已經推門走了。
見人出來,周晚音湊過去:“好巧啊賀先生,早知道你也下來,剛才我就等你了。”
她剛吃完冰棍,靠近時能聞到一點甜甜的西瓜味道,香而不膩。
賀棲年將煙收進口袋,點了下頭:“走吧。”
第一天拍攝結束,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周晚音收拾完器材打開了手機上的打車軟件,興許是定位太嚇人,等了半天都沒人接單。
夜風微涼,她背著攝影包站在殯儀館門口,一邊刷新訂單,一邊點開微信。
昨晚那筆轉賬退還回去后,今天中午雙夜又給她轉了賬,大有她不接就不罷休的架勢。
周晚音索性就收下了。
【愛喝養樂多:雙夜加油,我會繼續支持你的。】
既然雙夜這么淡泊名利,周晚音作為粉絲也不能太銅臭味兒了。
另外還有綿綿和周時安發來的消息,一個是問她什么時候回宿舍,一個是問她第一天拍攝如何。
周晚音一一回復完,發現她等到天荒地老的訂單終于有“勇士”接了。
猩紅的火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路燈把影子拉得斜長。
賀棲年目送殯儀館門口的人影坐車離開,掐掉煙,給周時安打了個電話。
周時安正在回青城的高鐵上,像是剛睡醒,聲音慵懶。
“啊?我沒把音音的微信給你嗎?嗐,瞧我這腦子,昨晚酒喝多了,一時給忘了。怎么樣,她第一天表現得還行吧?”
賀棲年“嗯”了一聲,抬眼望著天幕,稀疏的幾顆星星發著微光。
周時安很欣慰:“你倆能和諧相處哥哥就放心了!”
“放心得太早了。”賀棲年潑了盆冷水,“殯儀館地處偏僻,你該替她考慮回去的安全問題。”
經賀棲年這么一提,周時安也忍不住思考起解決方法。
不過,他很快眉頭舒展,有了辦法:“反正你也要下班,順路送她一程嘛。”
不等賀棲年反駁,周時安已經替他決定了:“就這么說定了,我這兒信號不太好,先掛了,待會兒把她微信推給你。”
幾乎是剛掛電話,賀棲年就收到了周時安的名片推送。
周晚音的微信名叫“愛喝養樂多”,賀棲年盯著這個名字覺得眼熟,調出好友列表里昨天剛加上的“N網站”粉絲。
他眼皮微微一跳,居然是同一個人。
周晚音回到宿舍時,綿綿正在敷面膜追劇,其他兩位室友不在。周晚音把今天拍的素材導進電腦里,甩著胳膊去了衛生間。
真的很佩服那些節目里的攝影師,要扛著機器跟拍幾個小時,耗損體力不說,還傷筋骨。
明天打死她也要帶上三腳架。
等周晚音洗完澡出來,綿綿已經追完了劇,正一下一下拍著她那張水潤的小臉。
她余光瞥到周晚音,含混不清地問道:“才第一天拍攝,怎么會忙到這么晚?”
周晚音扛攝影機的右肩酸痛得要命,她只好換左手吹頭發,動作格外笨拙。
綿綿看不下去,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邊接過吹風機邊說道:“我幫你吧。”
周晚音忙不迭點頭,暖風吹在發梢上,她舒服得打了個呵欠:“他們忙的時間不固定,有個逝者今天剛送過來,因為明天一早就要開告別會,所以晚上他們得加班,程序很復雜呢。”
綿綿調侃道:“看來我小看你了,跟遺體同屋待了一晚上,居然都不怕。”
不怕是假的,周晚音現在想到工作間里那塊白布心里都在打鼓,只不過因為賀棲年擋住了遺體的正臉,條件沒達到讓她能腦補出恐怖畫面的地步。
她笑了笑,扯開話題:“你不是也在拍那個流浪動物的作業嗎,怎么樣?”
綿綿調小了吹風機的風力,嘆了口氣:“算是見證了寵物界里黑暗的一面吧。”
“怎么說?”
“收容所里的動物都挺可憐的,大多是被主人遺棄,要么是受了虐待,要么是生了重病。這兩天有只生命垂危的狗狗還被執行了安樂死,感覺它們活著太不容易了,還要忍受被人類拋棄的命運。”
“那你……”
看著周晚音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綿綿捏了捏她的小臉,笑嘻嘻道:“也有比較正能量的一面啦,比如動物收容所附近的鄰居會帶些零食來看這些小動物。還有超級帥氣的管理員,我難受的時候看他兩眼,心情立馬就被治愈了。”
周晚音點頭:“不錯不錯,還有艷遇。”
“你呢?你那位拍攝對象是你哥的朋友,四舍五入跟你也認識,聽說在這行工作的人性格都奇奇怪怪的,他沒在拍攝過程中刁難你吧?”
賀棲年?周晚音想了想:“沒有。”
除了在擬定拍攝事項的時候挑剔、嚴厲了點,其他方面完全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合作對象來對待。
05
等頭發吹得差不多了,周晚音回上鋪滾了幾滾,沒有睡意,決定開電腦看會兒視頻。
她正糾結看什么視頻比較催眠的時候,雙夜忽然給她回了個消息。
【雙夜:謝謝。】
這是針對晚上她發的那句話的回復。
已經快凌晨了,周晚音不知道他是反射弧太長,還是正好忙到這個點才看到消息。
【愛喝養樂多:博主還沒睡嗎?】
【雙夜:剛傳完視頻,等會兒就睡。】
周晚音上“N網站”點開雙夜的主頁,果然有個最新的恐怖游戲視頻,上傳自三分鐘前。
這個點周晚音是不敢刷這種視頻的,只匆匆看了眼便關掉界面,然后給雙夜回消息。
【愛喝養樂多:辛苦啦,早點睡啊,晚安。】
【雙夜:嗯。】
在電腦上隨便點開了一部綜藝節目,周晚音換了個舒服的躺姿,正想借綜藝催眠,忽然又聽到手機響起一聲提示音。
她點開一看,是來自賀棲年的加好友申請,總算舍得加她了。
周晚音點了通過,那邊迅速發了條消息。
【賀棲年:到家了嗎?】
【愛喝養樂多:已經準備睡啦。】
【賀棲年:好,晚安。】
周晚音回了句“晚安”,然后盯著那兩條消息若有所思:加我只為了知道我有沒有安全到家?賀棲年這個人好像比看起來要溫柔。
不過他似乎不常用微信,沒簽名沒昵稱,朋友圈只有一條動態,還是昨天發的。
賀棲年平時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六點到下午四點,周晚音睡慣了懶覺,一時間生物鐘沒調整過來,隔天到達殯儀館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
告別廳里聚集了很多來吊唁的人,他們手中拿著白花,對著廳中央停靈床上的逝者表達哀思。
逝者是一位大學教授,雙眼緊閉,面容祥和,嘴角噙著笑,想必生前很受愛戴,前來的人不少都是年輕的學生。
大廳里回蕩著一曲《致愛麗絲》,彈鋼琴的人換成了一位穿白色紗裙的女孩兒,胸口佩著挽花。
素白絲絨的窗簾隨風飄動,周晚音站在走廊邊,問剛從告別廳里出來的林落:“彈鋼琴的不是賀先生嗎,怎么換成了個小姑娘?”
林落搖頭解釋:“負責彈琴的是司儀陳胤,他前兩天手受傷了,賀大哥昨天只是幫忙。今天這個小姑娘是逝者的學生,說是想親自彈首曲子送別教授。”
周晚音極慢地眨了下眼:“原來是這樣。”
賀棲年已經進工作間忙碌了,林落說他今早的活兒不多,很快就能弄完。
周晚音估摸著進去也拍不著什么內容,又怕打擾他,索性先帶著攝影機在館里采幾個空鏡。
她轉了一圈,又轉到了告別廳外的走廊上,看到原本空曠的走廊上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剛才彈琴的女孩兒將臉埋進一個男人的懷里,肩膀輕輕顫動。
男人一身黑色制服,站在那兒清俊又挺拔,像一株雪松。他的手在女孩背上緩慢拍了拍,畫面意外和諧。
這幕景象太適合拍進鏡頭了,周晚音立即調整了機器對準兩人,然而剛聚完焦,鏡頭里的男人便抬眼往她這邊看過來。
賀棲年微微皺眉,松開懷中的女孩。
周晚音瞬間意識到自己這舉動有點破壞氣氛,立馬關了機器,尷尬地解釋:“我只是路過,什么都沒看到。”說完,準備轉身換個地方。
“周小姐。”賀棲年叫住了她。
“啊?”周晚音回頭,正對上女孩紅腫著雙眼有些好奇的目光。
賀棲年低頭跟女孩說了什么,女孩便乖乖巧巧回告別廳了。
周晚音頓時了然,原來是認識的人啊。
這么親昵,似乎很熟?
等人離開,賀棲年將視線投向周晚音。
“我等會兒要去做入庫登記。”
這是提醒她跟上,周晚音點頭:“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