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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人就這樣,誰娶誰倒霉

  • 縱有千千晚星
  • 野櫚
  • 8333字
  • 2022-10-27 14:57:24

1

武泗坡的坡頭,原來是間大戶人家的宅子。聽說這宅子主人當年娶了好幾房妾室,爭風吃醋明爭暗斗,最后不僅鬧出人命,還鬧了鬼。宅子的主人膽子小,趕緊棄了宅子走人,別人也不敢買,就一直這樣荒廢著。

院子里除了那個小池子邊上還長著荒草,足足有半人高,別的地兒倒是被踩得干干凈凈還挺锃亮的。

唐好甜叼著根草坐在院廳前的臺階上,臺階下一幫兄弟雙手抱頭蹲著,已經這樣快過了半個時辰了。有人受不了了,喊了聲“甜兒哥”,見她動了動,一群人挨個兒地喊。

中間數小牛兒喊得最膩歪,他先是扔下她跟柴小添沒義氣地跑了,又不厚道地在柴盡冬面前告了狀。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甜兒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忘了這事兒,以后我替你擋刀子。”

“滾邊上去,哪次不是我給你擦屁股的。”

在廳里睡了一覺起來還是懶洋洋的柴小添覺得小牛兒不厚道:“就是,說這話也不害臊。”

“我保證,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甜兒哥一句話,我在所不辭。”小牛兒拍著胸脯保證,見唐好甜還不信,砸了本來準備去晦氣的酒瓶子,撿起片玻璃就往手腕上劃了一刀。

“是我不仁義,是我錯了。”

離得近的幾個兄弟想攔小牛兒,都被他給踹開了。玻璃上染著血,滴落在地面上染出朵血花來。

唐好甜看也沒看小牛兒,轉個身坐著,跟里面還躺著的柴小添說:“娘的,越想越氣。”

“氣啥?沒吃飽呢,還想惹事。我哥可說了,要再讓他去警察廳里撈人,撈回來也得被他打成死人。”柴小添打了個呵欠,想想他哥的話就發冷汗。

唐好甜嘴硬道:“他打死你我是信的,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就讓他還二十根。”

“哪兒來的二十根手指頭,你好好數數。”柴小添覺得唐好甜好白癡。

“加上腳指頭不就二十根了嘛!”

兩人斗嘴的工夫,小牛兒已經包扎好傷口,悠悠地摸到臺階上,出主意:“甜兒哥,我有個辦法。”

小牛兒的辦法首先得到了柴小添的反對,原因是很蠢。

“把兄弟們都叫去鴻豐公司,一日不降價就在外面站著,兩日不降價就進里面坐著。嘖嘖嘖,是為了顯示自己偷聽過幾堂課就多大能耐似的,還非得整押韻。”

柴小添咬著烤玉米,糊了一臉,他一顆一顆掰下來當花生米嚼,吃到烤煳的,就“呸”一口給吐了。

唐好甜覺得他很沒有素質:“能不能注意一下個人衛生問題?敢情院子是你來掃?”

“下次改正。”說完,柴小添又“呸”地吐了一口。

唐好甜不理他,雙手捧著臉,想啊想啊想,突然腦子里靈光一閃,說:“我光生氣有什么用,我氣壞了身子還是我自己遭罪,我又不傻。”

“你有點自信過頭了。”柴小添無情地糾正她。

“否管自信不自信,我現在不痛快,那個鴻豐公司也得不痛快。”

“咋的呢?真聽進去小牛兒的話了?”

“不然你有什么別的辦法?”

柴小添搖搖頭,嘆息著:“我腦袋瓜子不好,沒有。”

“那就閉嘴。”

“去把兄弟們叫來。”

“干啥?要給他們散錢啊?要這個事兒的話也許還能來。”

唐好甜忍無可忍,先是一拳再是一腳,全部往柴小添身上招呼:“你一天不酸不溜秋地說話會死對不對?”

柴小添蜷縮著身子,雙手護著頭:“哪兒啊?我怎么著也不敢跟你對著干啊?你是我姐,我親姐還不成嘛。我立馬改姓唐,給你們家傳宗接代成不?”

“你去死吧你!”

2

雖然柴小添說小牛兒的法子又蠢又笨,可是他沒料到,這法子卻也奏效。

這不,第四天時,江非夷就親自上門來了。

還是坡頭的那間荒廢宅子。

江非夷來的路上費了不少工夫,光是到武泗坡,就花了快半個時辰。

“武泗坡本來就是條小坡,又陡又窮,除了住這兒的人,很少有人來。”

這才三月,已經熱得人開始發汗。

唐好甜搖著把爛蒲扇,根本扇不出什么風,就圖手里有件東西,踏實。

“是有些難找,但也不至于太窮,看著每家每戶都還挺樂呵的,其實大富大貴難求,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

江非夷的手里提著好幾份糕點,他又說:“上次你那個小兄弟說喜歡吃,我看他也沒來,今天正好給他帶過來。”

唐好甜掃了一眼:“嘖,裝什么好人。”

江非夷拿過來:“我帶了挺多的,你要不要吃點兒?”說著拆開捆繩,是包燈芯糕,細細長長的,跟指節差不多長。

唐好甜沒吃過,覺得燈芯糕長得有些怪,拿爛蒲扇指著:“這是什么?”

江非夷遞給她一小塊:“這是燈芯糕,姚安的特產,你嘗嘗。”

唐好甜嘗一口,甜辣口味的,有股子清涼勁兒,她咂咂嘴,還挺好吃的。

江非夷見小姑娘貪吃的模樣,起了心思,說:“再給你看個好玩的。”他捏起一塊,在身上摸了摸,又問她,“你有火柴嗎?”

廳里正好有,是之前柴小添燒荒草時留下的。

江非夷劃拉點燃一根。燈芯糕的一頭燃起微微的火焰,不一會兒就散發出一股玉桂香味。

“好聞嗎?”

唐好甜點點頭。

“那請你幫個忙。”

“你說。”得了新鮮玩意兒,唐好甜沉浸在其中無法自拔,根本沒分辨出江非夷的來意。

“叫你那些兄弟從鴻豐公司撤出去吧,他們要不在門口,要不在里面,老晃悠著,也不是個辦法啊。”

唐好甜模仿江非夷剛剛點燃燈芯糕的動作,一步一步仔細實施,手里忙著,腦子才更清晰。

她說:“你那邊給我個辦法,我這邊就也能給你個辦法。”

像是說繞口令一樣,把問題又給繞了回去。

唐好甜說:“想著兩位江老板也回來了,我是不是該再去拜訪一下了。就是不知道,兩位江老板膽子大不大,不會被我那幫兄弟給嚇著吧?”

口蜜腹劍,唐好甜唐好甜,真是名甜人不甜。

江非夷被這丫頭一會兒精明一會兒天真的模樣搞得有些分辨不清哪個才是她了。

“唐姑娘,我動嘴你動手,好像有些不公平哪。”

“哪里不公平?我一個小女子,就靠這些兄弟撐腰治人,難道錯了?”

江非夷無奈地搖搖頭。

“那不就對了。所以啊,跟我談什么公平,根本談不上嘛。”

一包燈芯糕,被吃了一半,燒了一半,一根也沒給柴小添剩下。

“喏,這種好東西,我兄弟沒吃上我也有些心疼。這樣,你明天再送些來,我們再想想,是我給你辦法,還是你給我辦法。”

逐客令下得十分無情。

江非夷也不惱,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唐好甜,倒是先把唐好甜給看得心里發毛。

“沒事就走吧,我就不送了。”

她當真沒送,所以江非夷在武泗坡里轉來轉去,又花了半個時辰才繞了出去。

等江非夷回了鴻豐公司一看,好家伙,那些潑皮好像比他走之前還多了七八個。

葛算盤跟一個小職員正說著話,見江非夷回來了,招呼他:“少爺,這事兒要不先跟兩位江老板說一聲?”

那些個潑皮也只是在公司外面晃蕩,沒真的進來。

江非夷攔著他:“不用,我有解決的辦法。”

葛算盤心里總覺著不踏實,跟身邊的小職員一吩咐,又賞了他一個銅板,催促著:“快去快回。”

小職員腿腳很利索,沒過一炷香的工夫就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說:“辦……辦妥了。”

接著,鴻豐公司外的潑皮就少了一個。

是小牛兒先察覺到不對。

被安排去守著鴻豐公司的兄弟半天時間就不見了四個,再過一晚,就只剩一半的人。

小牛兒灰溜溜地來向唐好甜說了此事,柴小添冷哼道:“偷雞不成蝕把米,好出息的辦法。”

唐好甜心里本來就挺鬧的,聽柴小添還這般陰陽怪氣的,把氣全往小牛兒身上撒:“成,我又得給你擦屁股。”

小牛兒嚇得腿軟,“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求著:“甜兒哥,咱那些兄弟要怎么辦啊?”

“怎么辦?”柴小添吐掉嘴里的草,“撈回來唄。”

小牛兒更怕了,嘟嘟囔囔了半天才說:“人……人都在警察廳里關著。”

3

最后一筆賬算完,江非夷撐著手坐了好一會兒才懶洋洋地伸了個腰站起來。

旁邊葛算盤問他:“少爺要出去啊?”

手里包著一捆糕點,江非夷點點頭:“是,給人送點東西。”

蜜餞和干果,酸甜味兒的,都是女兒家愛吃的。

葛算盤有個小女兒,不過六七歲,每日都纏著他討這些吃食。他隔著三四日也會買些給女兒嘗嘗,說是被吵鬧得煩了,其實是他自個兒愛看小女兒吃著這些果子時的笑臉。

葛算盤手揣進袖口里,猜到江非夷要去哪里,提醒著:“少爺,那地方養著的都是些無賴,沒念過書自然說不上理,你還是少搭理他們好些。”

江非夷覺得他話說得有些難聽:“師父……”

他還想說,恰好外面來了人要進賬,葛算盤沒工夫再跟他扯,他也不想多爭辯,提著兩捆糕點走出賬房。

隔著窗口,葛算盤往門口瞧了一眼,手里打算盤的聲響倒是沒停,只是人走得快,已經不見了影子。

唐好甜先去了一趟警察廳,碰著前幾日在收押室外守著她的那個年輕警察,這時候她的嘴倒是挺甜的,打聽了兩句,才知道原來是鴻豐公司有人來報警,所以才抓了人。

“那為什么只抓了這幾個人?”

唐好甜站在收押室外面,里面的幾個潑皮也看著她。小六兒說一共派出去十四個兄弟,這里只關著七個。既然是鴻豐公司來報的警,那為什么不全給抓了?

年輕警察說:“這個我也不清楚,得等我師父回來問他才曉得。”

年輕警察被叫走,唐好甜怎么想也想不通。

這時,一個潑皮叫她:“甜兒哥,我知道。”

七個人是先后被關進來的,一開始也慌,他們都是按照小牛兒的吩咐辦事,就老實蹲在路牙子上,誰也沒惹,誰也沒兇,算不上犯了事被丟進來的說法。

幾人細細一合計,總算想明白了。

“我們幾個兄弟都在大門前的石獅子邊轉悠過,別的出格事兒一件也沒做。”

唐好甜不放心:“上了臺階?”

幾人搖頭道:“沒有。”

唐好甜沒等到年長的警察回來就走了,走前還特意安撫幾個兄弟:“等著,我一定回來救你們。”

年輕警察見唐好甜風風火火地又往外跑,搖搖頭,跟旁邊的同事說:“這姑娘厲害著呢。”

小牛兒先帶了幾個兄弟去鴻豐公司外面堵著,不情不愿的柴小添也被拉了過來。

“要是給我哥曉得了,你準玩完。”柴小添蹲在石樁邊上,兩條腿抖啊抖。唐好甜來的時候甚至出神地想他會不會把自己抖地上摔個屁股墩兒。

小牛兒先瞧見唐好甜,不知道幾個兄弟的情況,有些急:“怎么樣怎么樣,警察廳怎么說?”

柴小添見不慣他的假模假樣:“要真的這么擔心,拿自個兒換幾個兄弟出來唄。”

小牛兒徹底急了:“我倒是想,可是人家怎么收我?”

“怎么收你?這主意可是你出的。”

說這話的是唐好甜,她冷著臉,丟出的這一句讓小牛兒啞口無言。

柴小添提醒她:“當初是你同意了人家才敢叫人的。”

說來說去,這責任還是得唐好甜擔著。

“滾一邊兒去。”

上一次被一幫潑皮堵在公司門口,鴻豐公司的職員一個個的都有怨言。這下這些人再來鬧,不管對方有多橫,他們徹底不干了,紛紛丟了手里的活胳膊架著胳膊拿出氣吞山河的氣勢抵擋著。

柴小添覺得這些人特團結:“看看人家,齊心協力,不自量力。”

這話叫站在最前面的葛算盤給聽見了,他不由得擦了擦額上的冷汗,要是真打起來,這幫潑皮可是不要命的。

這會兒公司里沒一個能主事的人,他顫顫巍巍地下了樓梯,同唐好甜說:“姑娘,這又是來做什么?上次都鬧到警察廳了,這次可不能再往里面折騰了。”

小牛兒跳出來:“老東西,就是你使壞,害得我幾個兄弟現在還在號子里押著。”

唐好甜掏掏耳朵,覺得小牛兒這人吧,是比她多認得幾個字,懂得幾個道理,可是沒她有素質。

旁邊的柴小添也有同感,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悄悄擊了個掌。

葛算盤被小牛兒罵得瞪圓了眼睛,慌了手腳:“你這潑猴子,刻意栽贓,胡亂罵人,好不懂得禮數……”

“懂個屁的禮數!”

“懂個屁的禮數!”

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唐好甜和柴小添再次對視,再次擊掌,從小一起長大的默契真是不一般。

唐好甜指著葛算盤的鼻子,憋了一肚子的火還沒散出來,卻先被人抓住了手腕。

“哎,找了你半天,原來你先來了我這里。”江非夷晃著兩捆牛皮紙包,“昨兒個你不是說還讓我帶些燈芯糕嘛,我去了你卻沒在,等了你好些時候。”

江非夷還抓著唐好甜的手腕,往下一帶,沒松開。

柴小添打掉他的手:“有話好好說,我姐賣藝不賣身,別隨便拉拉扯扯的。你要是真看上她了,也得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才行。”

唐好甜氣得臉抽搐,轉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柴小添,又被他轉過身子,面對著江非夷。

“人家找你半天呢,有悄悄話就快說,說完咱們還得解決正事。”

4

江非夷本來是去武泗坡找唐好甜談米價的事兒,手里提著兩捆糕點,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人。是個打破院子門口過路的小哥兒告訴他,甜兒哥進警察廳了。

江非夷緊跟著去了一趟警察廳,只是不巧,人剛走。他跟年輕警察一打聽,又急急往公司趕,正巧撞上唐好甜要發作耍無賴功夫了。

唐好甜被江非夷拉到旁邊的僻靜巷子里,他把糕點往她懷里一塞:“你看夠不夠?要是不夠那些兄弟分,我再去拿些來。”

手里捧著兩包燈芯糕,唐好甜無奈地看著面前這人,心里默想,鴻豐公司的大少爺該不是個傻子吧?

“拿這點東西就想打發我?江大少爺,米價這事兒若是沒個解決法子,我只能真動手砸了貴公司了,反正我……”

反正我那幾個兄弟進了號子,要是不鬧出點動靜,我就虧了是不是?

唐好甜本來想這樣說,只是江非夷截住了她的話:“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她湊近些,解開捆繩遞給他一包蜜餞子,“咱邊吃邊講。”

江非夷翻查過,米價漲價這事兒是去年冬月十七時開始的。

那天是個好日子,也是個壞日子。

下了快兩個月的雨在這日終于停了。天放了晴,脫了蓑衣的農漢下了地一看,立馬哭了起來,這稻谷沒贏過雨水天氣,一畝田賠了一大半,收成實在不好。

并非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稻谷一收一曬,能賣給鴻豐的少之又少。

鴻豐這些年生意是好,可再好也斗不過這天老爺。做生意的,沒幾個能甘心做賠本生意的,所以這米價才一漲再漲。

說到底,不是鴻豐公司不讓邑北城里的百姓不好過,是天老爺不讓。

可這解決法子還是得想。

生意人得賺錢,老百姓得生活,兩邊都不能虧損,得公平一些。要公平,這米價就只能照第一次的漲幅來算,對比原來的價錢,只提半個點。

“半個點?”唐好甜聽他講了許久,這下抓著了重點。

“是,半個點。”江非夷肯定著。

“全城如此?”

“全城如此。”

捏過蜜餞的手黏黏糊糊的,唐好甜邊揉搓著兩指,邊琢磨著,好一會兒才說:“不成。”

江非夷低了低頭,問她:“小甜兒哥覺得哪里不妥?”

他這聲“小甜兒哥”把唐好甜的心給叫得懸上了天,然后在柔軟的白云上蹦跶著,翻了兩個跟斗還不滿足,又躺下翻滾了兩圈才停下來。

唐好甜咳嗽一聲,扭過臉,不敢讓他看見自個兒臉上的緋紅。

“我說過,跟我談公平,行不通。”

巷子外,柴小添探頭往里瞧著,被唐好甜揮手打發走了。

江非夷沒急著問她,等著她繼續說。

“武泗坡是什么地方你也都瞧過了,講得好聽些,是窮人家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容身所;講得難聽些,不過是乞丐混混們的聚集地罷了。這樣生活的一群人,米價不管是提一個點還是半個點,都是要他們的命。”

唐好甜微微仰著頭,眼前有些模糊。

僻靜的小巷里變得熱鬧起來,她身邊是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還有小孩,不小心撞上她,也許是害怕,縮著腦袋跑遠了。

有人喊她:“小甜兒哥,今兒早上剛撿的果子,皮雖然皺了些,但可甜了,你嘗嘗。”

又有人喊她:“甜妞兒,你爹呢?昨兒買糖水的錢你爹不肯收,你帶回去,別說是我給的,不然又跟我置氣。”

剛剛跑遠的小孩又回來牽著她的小手指,搖啊搖,說:“甜姐姐,牛兒哥把盡冬哥給我買的糖人兒搶走了。你能幫我討回來嗎?”

……

唐好甜揉揉眼,那片熱鬧就不見了。

唐好甜從十歲起就生活在武泗坡里,閉著眼睛也能把坡上的一草一木指清楚了。

她對這地方的感情,深;對坡上人的感情,更深。

“所以,武泗坡里百姓的米價不能漲。”

江非夷很久都沒答話。

他盯著唐好甜的背影,不曉得她現在是怎樣的表情,但是他聽得出來,她堅定的語氣里有無比強大的力量。

被這種力量支撐著的堅定是他從來沒能擁有的。

就是那個時候,他有些心軟,想也不想道:“好。”

“空口無憑。”唐好甜問他,“帶筆了嗎?”

江非夷點點頭,從衣衫內側取出一支細細的鋼筆,墨綠色的筆殼,掂在手里有些沉。

唐好甜把剛剛包著蜜餞的牛皮紙攤在墻面上,寫了兩個字就咬著筆頭不動了,問江非夷:“上漲的漲字怎么寫?”

江非夷接過紙筆,一筆一畫寫得很快,卻端正。

唐好甜索性推給他來寫:“鴻豐公司承諾,無論日后邑北城中米價如何上漲,武泗坡里的百姓每石仍按……”她想了想,問江非夷,“年前時的米價如何?”

江非夷記得:“每石六元四角二分。”

她繼續說:“武泗坡里百姓每石米仍按六元四角二分算。”她滿意地點頭,“哎,還得簽上你的名字。”

江非夷還沒落筆,又被唐好甜阻攔:“等一下!”

“還有?”他微微偏頭,臉上未見惱意。

唐好甜厚著臉皮說:“再加一條,好甜糖水鋪再折一半的價錢。”

好甜糖水鋪是唐好甜爹麻三的鋪子,她明擺著要趁機占便宜。仔細瞧著江非夷,還是沒能在他臉上瞧見一絲的不愿意。

那時候的江非夷心里在笑,然后果真照她說的又添了一條,再落了自己的姓名。

這是他落筆簽字的妥協書,中間的空缺他早就想好由自己填補上。

只有這樣,對鴻豐,對她,才算是個辦法。

5

米價的事情一談妥,江非夷便親自去了一趟警察廳。

還是那個濃眉大眼的警察,不耐煩地甩著手里的警棍。盡管面前這人謙虛有禮,可還是忍不住抱怨說:“你說你們一天天的是不是有毛病?又要抓又要放,吃飽了撐的是不是?”

柴小添站在門外,跟唐好甜搖頭:“不不不,是快要餓死了才來的。”

唐好甜沒理他,側身往里面瞧,被濃眉大眼的警察抓住:“看什么看!”然后就被嚇得縮了回去。

柴小添看她這般草包,長嘆了兩口氣:“武泗坡的小霸王怕警察,什么說法?”

“不是怕,是敬畏。”唐好甜雙手抱拳,特豪情萬丈地向門里拜了拜,抬臉的時候雙腳差點兒站不穩。

江非夷就站在門口,笑聲清朗,抱拳回禮:“不敢受姑娘如此大禮。”

唐好甜覺得臉上燥熱,也沒等被關在收押室里的兄弟放出來就先跑了。

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跑遠。

江非夷還在原地望著,突然肩上一沉,一張臉就湊到耳邊。

“怎么樣,這姑娘不錯吧?能壯如山也能柔似水,誰娶誰有福。”沒頭沒腦地,柴小添突然說出這句話。

他本來是想著嚇一嚇江非夷的。

男人不是都喜歡溫柔的姑娘嗎?唐好甜這種一會兒晴一會兒陰鬧心性格的,怕是沒人能看得上了。

江非夷卻說:“是,挺好的。”

麻三昨天走親戚去了,說是遠方的表姑娘又嫁了請他吃酒,唐好甜沒見過那位表姑娘,就沒跟著去了。

走前,麻三特意囑咐她:“不能惹事,不準打人,老實看著鋪子。”

前面兩條沒能遵守,唐好甜心中有愧,所以老老實實地開灶點火,熬著今日的糖水。

臉還是滾燙的,她蹲在灶邊上,使勁兒搖著蒲扇扇風,點點火星冒出來又立馬消散不見,可這火就是燃不起來。

“兩份糖水。”有人在招呼著。

不是唐好甜故意趕客,是她能力有限,半天燒不起火。

“不賣不賣,沒看見火旺不起來——嘛!”她噌地站起來,說道。

鋪子前站著兩個男人,一個吊兒郎當雙手撐在灶臺上,看好戲似的瞧著她。唐好甜微瞇著眼睛,心里想著要是火燒起來就好了,還能燙死這狗崽子。

她的目光往右,旁邊那個男人穿著一身灰色長衫,兩邊袖口微微往上挽了一截,手里提著一捆牛皮紙包著的糕點。

唐好甜扔掉蒲扇,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問他倆:“誰讓你們來的?”

柴小添收回手,站在原地輕輕跳了跳,又攬著江非夷的肩坐下:“我帶他喝糖水。人家為了你那幾個兄弟特意跑了趟警察廳,你連句謝謝都沒有,請碗糖水也是應該的吧。”

唐好甜指著火灶,黑色的鐵鍋上蓋著圓木蓋,周邊飄起一縷縷白煙,細細短短的。

“沒有,慢走不送。”

“好絕情啊。”柴小添給江非夷倒了杯水,“她人就這樣,不僅小氣還懶散,連個火都不會生,誰娶誰倒霉。”

茶是前天泡的,麻三昨日走的時候說過要換茶葉,可唐好甜忘了。

抿了一口,江非夷不動聲色地把茶杯放了回去,半晌說:“好茶。”

柴小添嘗不出隔夜茶,只覺得江非夷這人識貨:“是吧,這茶葉可是別人從姚安帶來的,我自己都沒舍得喝,就拿來孝敬我小甜兒哥了。”

唐好甜皮笑肉不笑,鼓著掌道:“江少爺說笑了,一些散碎茶葉罷了。你要是喜歡我待會兒包些給你帶回去給兩位江老板嘗嘗。”

江非夷看著她,輕輕應著:“客氣了。”

牛皮紙里的糕點被柴小添拆開來,他惦記了好幾天,這下總算吃著了:“不客氣不客氣,大家都是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我一個窮苦小百姓可不敢高攀人家大少爺,折壽哦。”唐好甜蹲回灶邊,蒲扇被她扇得落了幾絲。

江非夷沒說話,手里捏著塊糕點,沒吃,只垂著眼看著一動不動。

柴小添正好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看了一眼,莫名覺得氣氛不算融洽。

他起身,走到唐好甜旁邊,抄起大鐵勺在鍋里攪了攪,火不旺,但鍋里冒著微微的熱氣。

碎米已經煮得稀爛,他捻了一粒放進嘴里:“能吃能吃,盛兩碗給人嘗嘗也行啊。”說著就盛了一大碗端給江非夷。

桌上有小鐵瓢。江非夷盛情難卻,小鐵瓢在碗里攪和攪和,覺得過分綿綢了些。

“三叔煮糖水的手藝可是絕頂的,就是周記樓的廚子也比不過。”柴小添比了個大拇指,然后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催促江非夷快些嘗,跟著連小鐵瓢也不使,直接對著碗沿喝了一大口。

旁邊,唐好甜棄了火也站起來看他。

江非夷同她對視一眼,又很快挪開目光,咽下一口糖水。

“等一下!”

阻攔的聲音慢了一步,等江非夷反應過來,含著嘴里的糖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臉上攀著一絲痛苦的表情。

柴小添一掌拍在腦門上,然后搡了唐好甜一把:“小甜兒哥,你忒不厚道了些。”

唐好甜沒工夫搭理柴小添,目光還落在江非夷的臉上,瞧著他接下來的動作。

江非夷微微鼓著腮幫,實在是怕了這味道。

柴小添勸他:“吐出來吧,這味道實在讓人惡心到心驚。”

可江非夷這人愛體面,心里膠著了幾番,最后在柴小添的勸解聲和唐好甜看好戲的笑臉中,生生地將糖水吞了下去。

柴小添嘴角抽搐,心中對江非夷油然生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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