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本命年雜感
書名: 我的生命哲思作者名: 梁曉聲本章字數: 3592字更新時間: 2022-10-19 11:44:15
今年是我本命年。
最切身的體會,是意識到自己開始和許多中年人經常迷惘地訴說到,或嘴上自我限制得很緊,但內心里卻免不了經常聯想到的一個字“接火”了。
這個字便是那令人多愁善感的“老”。
“老”也是一個令人意念沮喪心里恓惶的字。一種通身被什么毛茸茸的東西粘住,扯不開甩不掉的感覺。它的征兆,首先總是表現在記憶的衰退方面。
我鎖上家門卻忘帶鑰匙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僅去年一年內,已七八次了。
以前發生這樣的事兒,便往妻的單位打電話。妻單位的電話號碼是永遠也記不清的。把它抄在小本兒上,而那小本兒自然不可能帶在身上。每次得撥“114”詢問。于是妻接到電話通告后,騎自行車匆匆往家趕。送交了鑰匙,還要再趕回單位上班。再一再二又再三再四,妻的抱怨一次比一次甚,自己的慚愧也就一次比一次大。
于是再發生,就采取較為勇敢的舉動,不勞駕妻騎自行車匆匆地趕回來替我開家門了。而冒險從鄰家廚房的窗口攀住雨水管道,上爬或下墜到自己家廚房的窗口,捅破紗窗,開了窗子鉆入室內。去年一年內,進行了七八次這樣的攀爬鍛煉。有一次四樓五樓和一樓二樓的鄰家也皆無人,是從六樓攀住雨水管道下墜至三樓的,破了我自己的紀錄。前年和大前年每年也總是要進行幾次這樣的攀爬鍛煉的。那時身手還算矯健敏捷,輕舒猿臂,探扭狼腰,上爬下墜,頭不暈,心不慌。正所謂“藝高人膽大”。自去年起就不行了,就覺身手吃力了。上爬手臂發顫了,攀不大住雨水管道了。下墜雙腿發抖了,雙腳也蹬不大穩了。人貴有自知之明,于是必得在腰間牢系一條長長的繩索保份兒險了。僅僅一年之差,“老”便由記憶擴散向體魄了,心內的悲涼也便多了幾重。
也不只是出家門經常忘帶鑰匙,辦公室的鑰匙,丟了配,配了丟的,現有的一把,已是第五代“翻版”了。一個時期內再丟也無妨了,最后一次我配了十把。
信箱的鑰匙也丟,丟了便得換一次鎖。不好意思再求別人換鎖,自己懶得換。干脆不上鎖了。童影廠一排信箱柜中,唯一沒鎖的,小門兒上一個圓鎖洞的,便是梁曉聲的信箱無疑了。
春節前給《中篇小說選刊》的一位女同志回信,不知怎么,寄去的又是空信封。也不知寫給她的信,塞往寄給另外什么人的信封郵走了。所幸非是情書,所幸沒有情人。否則,非落得個自行的將緋聞傳播的下場不可。
最使自己陷入難堪的,乃是其后的一件事兒——因替友人討公道,致信某官員,歷數其官僚主義作風一二三四諸條。同時給那受委屈的人去信,告知我已替他“討公道”了。且言,倘無答復,定代其向更上一級申訴。結果,兩封信相互塞錯了信封。
于是數日后友人來長途電話說:“曉聲,壞了壞了,你怎么把寫給某某官員的信寄給了我?”我說:“別慌別慌,我再給他寫一封信寄給他就是了嘛!”友人說:“我能不慌么?你應該寄給我的信中,都寫了人家些什么話呀?人家肯定也收到了,不七竅生煙才怪了呢!你給他本人寫的信措辭都那么的不客氣,該寄給我的信里,還不盡是罵人家的話呀?我完了,以后沒好果子吃了。你這不是替我‘討公道’,你這等于是害我啊!”
所幸那官員的秘書同日也來了電話詢問怎么回事兒,我急反問:“那信給領導看了么?”她說:“你又不是寫給領導的,我怎么能給領導看呢?”我說:“撕掉撕掉!塞錯信封了。我近日再給領導寫一封……”她說:“我關心的是,你把本該寄給領導的信寄哪兒去了?如果讓不該收到的人收到了,影響多不好呀?”我說:“放心放心。那是絕不會的。本該寄給領導的那封信其實沒寄出……我……我已經銷毀了……”
而此事之后,與幾位文學師長同住某招待所觀看某電視劇——結束前兩日往家中打電話,囑妻將鑰匙留在傳達室(不敢隨身帶著住在招待所,怕丟了)。
有人見我不停地撥,就說興許你家沒人吧?我說不是家里沒人,是電話中說——無此號碼!這不是咄咄怪事嘛!對方說:“是夠怪的。曉聲你不至于連你自己家的電話號碼都記不清吧?”我不太有把握地說:“我想,也不至于的吧?”最終還是不得不往廠里打電話,請總機值班員查查電話表上我家的電話號碼告訴我……總機值班員連說好好好——我聽出她在那一端強忍著笑。從始至終恰在一旁的林斤瀾老,一本正經地說:“曉聲你以后不要再叫我老師了。咱倆就算平輩兒,論哥們兒得了。不過我還能記住我家的電話號碼,沖這一點,我稱你曉聲老哥,似乎也稱得的。”想想,不知將記錯了的家中的電話號碼,虔虔誠誠地抄給過多少人呢!天地良心,絕非成心的。三十兒晚上,給朋友們打電話——撥通了馮亦代老師家的電話,卻開口給袁鷹老師大拜其年……
而撥通了邵燕祥老師家電話,耳聽燕祥老師在那一端問找誰——竟一時的頭腦空白,愣愣的說不出自己找誰。我想燕祥老師在那一端,必定以為是滋擾電話,靜候數秒,也就掛斷了。自己趕快看一眼小本兒,心中默念著“邵燕祥,邵燕祥”,繼續重撥……
初二去看北影廠的老同事,下樓時一手拎垃圾袋兒,一手拎水果袋兒,在樓外拋掉一袋兒,只拎了一袋兒悠悠地往前走。途遇熟人,自然是互道一通兒拜年話兒。對方就盯著我手中的塑料袋兒,囁嚅地問:“曉聲你這是……”我說:“去看某某同志。沒什么帶的,帶點兒水果……”見對方眼神兒不對,低頭自看——哪里是一塑料袋兒水果!分明是一塑料袋兒垃圾!幸虧遇見了熟人,否則真拎將去,被熱情地迎入門,大初二的,成什么事了呢!……
初三幾位當年要好的知青戰友相聚,瞧著其中一位,怎么也想不起人家姓名。人家卻握住我手,笑問:“叫不出我姓名了吧?咱們可兩個月前還聚過的啊!”我卻嘴硬:“怎么會忘了你叫什么呢!”“那你說我是誰?”“你不是——那個誰么?你還在……那個單位么?”“我是哪個誰?我在哪個單位?”“放開我手!你先放開我手嘛!”“再過十年八年我也能叫出你是誰呀!”“不用過十年八年,現在就叫!叫不出來,我今天就不放開你手!”“戰友們,戰友們,你們看這小子的認真勁兒!你們說我能把他的名字都忘了么?!”眾戰友相覷而笑,誰都不打算替我解圍。那一頓飯,從始至終沒心思吃什么。一直在心里暗想——這小子叫什么來著呢?猛地想起來了,舉杯猝起,大叫——“×××我和你干這一杯!”眾戰友面面相覷。心中好生的快感,得意揚揚地說:“×××,剛才是成心和你別勁兒呢!你說我怎么能把你的姓名都忘了呢?那也太可笑了吧!”果然可笑。眾戰友也果然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我猛想起的是別人的姓名,張冠李戴了……
記憶力的減退,使自己對自己的記憶首先喪失信心。同事向我借過幾盤錄像帶,我覺得沒還我。人家說還了。心想——肯定是自己記錯了,那么錄像帶哪兒去了呢?我也是借的呀!不久同事不好意思地說:“曉聲我發現,錄像帶還在我那兒吶!”——敢情別人也有記憶力欠佳的時候。廠里交我看的一部劇本,記得又轉給另一位同事看了,可他說:“沒在我這兒啊!”心想——肯定是自己記錯了,那么劇本哪去了呢?下午作者要來當面聽意見的呀!片刻同事不好意思地說:“曉聲對不起,那劇本兒是在我這兒,剛才找得太粗心……”
夜里失眠,冷不丁地想起——幾個月前似乎向傳達室的朱師傅借過幾十元錢不曾歸還。第二天帶在身上,一邊還錢一邊不安地解釋:“朱師傅,我最近記憶不好,幾個月前借您的錢,昨天才想起來……”不料朱師傅說:“曉聲你早還了!”廠里發了一張春節購物券——同事一再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只能在哪家商場用,那商場在什么什么方位……妻去買時,自信地說:“我認識!不就是在哪兒哪兒么?”覺得妻說的方位,和同事清清楚楚地告訴我的方位,相距實在太遠了!有心糾正于妻,可一想——萬一自己又記錯了呢?于是將一份兒責任感悶在了心里。妻自然是兜了極大極大的一個圈子,跑了很多冤枉路,回到家里,發牢騷說為一張百十來元的購物券,太得不償失了,搭上了兩個半小時!我說:“其實,你出門前,我就覺得你說的那地方不對。”妻生氣地問:“那你怎么不告訴我對的地方?”我苦笑了一下,倍感罪過地回答:“事實證明你錯了,我才有把握肯定自己當時是對的呀!在沒證明你錯了之前,我哪兒敢有那么大的把握呢?”
我是我們這一代人中,年齡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一個。我們這一代,普遍地都開始記憶力明顯減退了。盡管我們正處在所謂“年富力強”的年齡,我們過早地被“老”字粘上了。我們自己有時不愿承認,但個個心里都明白。我們寧愿這“老”首先是從體魄上開始的,但它卻偏偏首先從心智上向我們發起了頻頻地攻擊。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營養不良造成的?還是十年“上山下鄉”耗損太大造成的?抑或是目前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責任多多因而都過早地患了“中年綜合疲勞征”的結果?
我們這一代聚在一起,比前十年、前幾年聚在一起時話都明顯地少了,都大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意味兒了呢!我是早就欲說還休了。非說不可,三言兩語,簡明扼要地表達種意思罷了。
卻還在孜孜地寫作著。有時寧愿自己變成啞巴,只寫不說算了。豈非少了項活著的內容么?似乎所剩精力體能,僅夠支配極少的甚至是最單純的生命活動了。
真是欲休還寫欲休還寫……
不定哪一天,便由欲休還寫而欲寫還休了。
于是常常徒自感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