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庸老師:
讀到了您寫給我的信。衷心感謝您對我的創作表達出真誠的關心。我并不僅僅把您的信看成是寫給我個人的。這封信那么誠摯地體現了文學界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的勉勵、期望和告誡。我們的文學事業是多么需要這種關心!但愿我們的文學事業能夠一代接替一代,一代超過一代!
我在創作心理上至今不能克服一種自卑感。我的許多平庸之作都是在對自己的平庸要求下“生產”的?,F在標尺提高了,創作對我來說,比以前難得多了。因此我才感到“底氣不足,文學基本功不足”。我要開始“積蓄實力”。
“好高騖遠”的同時也要有點“自知之明”?!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雖有激情,但不夠成熟?!段鹘家粭l街》似乎老練,但有很明顯的模仿痕跡。兩篇作品雖然受到您和某些讀者的好評,其實不能說明我的整個創作水平。我的三十幾個短篇用您的話說,“在質量上頗見懸殊”;用我自己的話說,“貧瘠的土地上偶然生長出一兩株有點價值的植物”。和許多青年作家相比,我絕不是一個有創作才能的人。唯一自慰的是,我還算刻苦,還算認真。我要以我的刻苦和認真,突破我自己現有的創作水平,或曰“超過自己”。
王蒙同志提出作家學者化的問題,我是很看重他提出的這個問題的。車爾尼雪夫斯基說:“要使人成為真正有教養的人,必須具備三個品質:淵博的知識、思維的習慣和高尚的情操。”我們的古人朱熹也說過:“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兩位學者兼思想家,誕生在不同的國度,歷史年代相距遠矣,卻說出了那么貼近的話!這是發人深思的。
我認為,作家的學者化,這是當代和今后我們的文學事業對作家的并不算苛刻的要求。我們的許多作家和作者,是開始意識到了學者化的問題的。您在信中提到:“杰出的作家對社會問題的敏感,往往不下于政治家和社會學家。”缺少廣博的社會知識及生活知識,就不會有對社會問題及生活問題的敏感,也就難以產生創作欲望和沖動。
我是一個知識淺薄的人,在生活中我是個乏味的人。愛好極少,一切體育運動從小概少參加,只在大學里打過羽毛球。音樂知識幾乎等于零,至今不識簡譜。唯獨對美術較為喜愛,但也僅僅是一般的喜愛,談不到鑒賞。偶爾也翻翻醫書,和我身體不好有關。對美術的欣賞愛好使我在創作中比較注意情境。醫學常識曾為我提供過創作中的細節。作家大可不必附庸風雅,但多才多藝必對創作有益。尤其美術和音樂,與文學是有相通之處的。我是個“科盲”,科學知識也許才能達到小學六年級水平。我想我必須由一個知識偏狹而淺薄的人變成一個知識豐富些的人。凡有所學,皆成性格,皆成文章。
我同樣看重深入生活的問題。誠然,每一個人都在生活之中,但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有局限。作家反映生活的能力有很大的可塑性。只要有條件,有機會,深入生活是好事。對深入生活問題采取不屑一顧的態度,我以為起碼是不明智的。當然,作家對哪一方面的社會生活發生興趣,毫無疑問應當有自由抉擇的權利。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反映各方面生活的文學和作家。
我目前很有點“作繭自縛”的味道。家、辦公室,都在北影院內。兩點成一線,規范了我的日?;顒?。我不熟悉當代農民,不熟悉當代工人,不熟悉當代知識分子,不熟悉當代一般市民,甚至也不熟悉當代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更不熟悉當代干部階層的生活。我只熟悉和我有過共同經歷的當代“老青年”。而且熟悉的是他們——其實也是我自己的過去,對于他們的現在同樣所知有限。
每個作家和作者都應有自己的創作“園林”。我的創作“園林”小得有點可憐。何況我對自己擁有的這片“園林”并不善“經營”,不是“厚積薄發”,而是“坐吃山空”“亂砍濫伐”……因此深入生活的問題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也是迫切的。
文學家應當是熱愛生活的人,如海洋學家熱愛海洋。文學不是排遣或平衡自我心靈世界的游戲。也許有人是這樣開始創作的,但我相信,當其成為嚴肅的作家之后,必會對自己的創作初衷加以否定。不但文學如此,科學亦然。據我所知,幾何學在西方始于宮廷中的智力游戲,但真正的幾何學家并非那些始終視幾何學為“智力游戲”的人們。文學反映時代,這提法永不會錯,也永不會過時。關鍵在于,作家要對時代作出真正文學性的反映。能否正確認識和解釋時代是一回事,能否真正用文學反映時代是另一回事。這也就是作家與政治家、社會學家們的區別。
我不會去走“背對生活,面向內心”的創作道路。我深知自己的內心并不那么豐富,那里面空曠得很。我想,知識豐富、生活積累豐富的作家,其內心世界也必然豐富。豐富的內心世界,其實是包容著豐富的生活“元素”的,作家借此才可以產生豐富的藝術想象。內心世界宏大而豐富的作家,是絕不可能“背對生活”的。
大雕塑家羅丹認為,藝術的創作和欣賞首先是一種“精神的愉快”。他同時認為:“但這不僅僅是精神愉快的問題,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藝術向人們揭示人類之所以存在的問題:它指出人生的意義,使他們明白自己的命運和應走的方向?!薄八囆g家給予人的教誨,內容是非常豐富的。”“藝術所包含的思想,總還是要滲入到廣大群眾中去。”羅丹的這些藝術思想,表達了一個偉大資產階級藝術家對社會的起碼的責任感。我們對藝術的認識,當不應在羅丹之下。
對于這個問題,作家韓少功有些話說得極好。他說:“有些文學朋友,以為‘自我’是與生俱來的,對客觀和現實毫無興趣,似乎學習理論和了解實際都是庸人勾當,唯閉門玄思和靜心得悟才能找到‘自我’,才能體會到一種神秘而神圣的‘天賦’存在……滿足于在作品中痛苦地哀婉地抒發自己之私情,那么我們可以借用萊蒙托夫的詩回答:‘你痛苦不痛苦,與我們有什么關系?’”
我是贊同少功的,他的話代表著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雖然覺得借用萊蒙托夫的詩,未免有點尖刻。
以為只有從“自我”中才能尋找到文學的“永恒價值”,這種觀點貌似高深,實為淺薄。我認為,用“永恒”這個詞談論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并不恰當。也許“長久”兩個字更為科學、更為準確。既曰“長久”,就意味著總會消衰。作品無論怎樣輝煌、怎樣偉大,也絕不可能與歷史進程同終。只有文學本身才可能永恒地伴隨著人類的歷史。試問,中外哪一部偉大古典作品的藝術力量,不在歷史的發展中削弱著時代的意義?時代意義的削弱,意味著一部作品的影響將在現實生活中淡薄,最終“歸隱”到文學史上,載入史冊,可謂“永恒”。但史畢竟是供人研究的,不是供人欣賞的。作品固然可以“傳世”,可也別忘了,我們后人在閱讀、評價這些“傳世”之作時,不是從來都要高度贊譽它們在當時的影響么?只要我們能夠用一點歷史學家的眼光和頭腦去看待、去思考誘惑人的“永恒”問題,就不會那么偏執、那么盲目地去追求所謂文學的“永恒價值”了?!皞魇乐鳌睆膩砭筒皇悄切┠曀幍臅r代,而一心要寫出“傳世之作”的作家們寫出來的。身在當代,而企圖超然于當代,向往著在遙遠的未來獲得“永恒”,那不有點顯得可笑么?對專執此念的文學朋友,我借貝爾納的一句話說:“過于相信自己的理論或設想的人,不僅不適于作出新發現,而且會做很壞的觀察?!?
導致某些作者走“背對生活,面向內心”的消極創作道路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想,其一,是否因為“左”的文學思潮還沒有徹底肅清,仍限制著某些作者的創作,因而使他們對文學的時代任務喪失信心,轉而“背對生活,面向內心”?其二,是否也由于一些作者盲目接受了西方資產階級文學思潮的影響呢?這一問題,我還想得不太清楚,得便幸望有以教之。
回信夠長的了,就此打住吧!
祝您身體好!再次對您的關心表示感謝!
梁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