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稀缺(新版)
- (美)塞德希爾·穆來納森等
- 3076字
- 2022-10-19 14:55:52
埃爾德·沙菲爾訪談錄
本文是美國心理學會面向大眾的雜志《心理學追蹤》對埃爾德·沙菲爾的采訪,2014年2月發布,采訪記者是艾米·諾維妮(Amy Novotney)。在這次采訪中,沙菲爾回顧了他和穆來納森的研究歷程與成果,以及這些研究的政策意義。
問:您何時開始對稀缺感興趣的?
答:大概在8年前,穆來納森想要和我一起合作,研究貧窮狀態下的決策問題,因為這個主題當時還沒有人研究。歷來有兩種思考貧窮的方式:有一半人認為,窮人受環境所迫,從而是完全理性的,可以做出完美的、合乎情理的成本收益決策;另一半人致力于研究貧窮的文化,研究窮人的價值觀,以及窮人不善于規劃的能力。我們認為還有第三種視角,我們不把任何人看作是完全理性的,也沒有理由認為窮人是嚴重病態的,或者在所有方面都不尋常。和其他人一樣,窮人在生活中也是充滿困惑的,也有自己的偏差,這樣來看的話,比起在舒適狀態下,我們在貧窮狀態下犯錯帶來的后果要嚴重得多。
隨著時間推移,收集的數據越來越多,觀察到的案例也越來越多,我們發現,似乎窮人會犯更多極端的錯誤。這就漸漸讓我們意識到,陷入貧窮狀態時,人們會涌現出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正是這種心理狀態帶來糟糕的結果。
問:稀缺是怎樣帶來糟糕的結果的?
答:每個心理學家都理解,人的認知空間和心智帶寬很有限。當你極其專注于某件事情的時候,就沒多少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我們把這個現象稱為“管窺”,當你把越來越多的精力投入在稀缺問題上時,在其他地方投入的精力就會越來越少,而你投入很少的事情里,有些事情甚至比稀缺問題更重要。有大量文獻表明,窮人在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沒做好,和有錢人相比,他們通常是不那么上心的家長,生病時也是不大會按時吃藥的人,甚至貧窮的農民在種植方面也不如人。
問:請說說讓你們獲得這些結論的研究過程。
答:一開始,我們連續觀察了印度金奈的一個大型商場里的水果、鮮花商販。沒人可以說那些賣東西的婦女是懶惰的或說是目光短淺的,她們工作非常賣力,每天都規劃得井井有條,從早到晚進貨,用1 000盧比的價格進鮮花或芒果,但先不用付款,轉手以1 100盧比的價格賣掉后,再給供貨商1 050盧比。日復一日,她們以這種很高的利息進貨,每個人平均做了10年這樣的買賣。但如果她們多存一點點錢,或者從供貨商那兒少借一點錢,她們早就還清債務了,而且收入還會翻倍。這個買賣有它自己的一個邏輯,那就是一天就管一天的事情,沒有長遠考慮、調整的能力。
我們之后又完成了一系列研究后發現,處理稀缺對人的認知能力有重要影響。首先,我們和當時還是研究生的趙家英(音譯)一起去了新澤西州的一個商場,請路人做測試,去度量他們的認知控制力和流體智力,流體智力是智商的一個組成要素。我們在請路人做測試時,讓他們想象一個容易操作的財務場景,是用150美元去修一輛破車,或者更難一點的場景,花1 500美元在車上。我們根據路人的家庭收入分層發現,在這兩個場景里,商場里的富人在認知測試方面表現得一樣好,而窮一點的人在150美元的場景里,認知能力和流體智力表現得和富人一樣好。但是在1 500美元的場景下,窮人獲得的測試分數就下降了,僅僅是處理更嚴格的財務挑戰就會讓他們表現得不好。
很明顯,在這個實驗里,我們盡可能控制了實驗條件,但最后依然出現了富人和窮人兩種不同的表現,你可以說在健康和教育這類事情上,窮人和富人考慮的不一樣。所以,我們又跑去印度研究甘蔗農,他們每年都在收獲以后才有一大筆收入,他們需要保證這筆收入足以支撐到第二年收獲的時候。通常甘蔗農們在收獲前是窮人,在收獲后是富人,所以我們對同一批甘蔗農進行了認知測試。我們是在收獲之前和之后兩個月進行測試的,結果發現,同一個農民,同樣的教育程度和價值觀,但比起收獲之后,在收獲之前這個農民的智商測試分數要低10分。
問:這種認知上的差異對他們的行為和決策有什么影響?
答:美國的窮人常被人詬病的一點就是“工薪日貸款”(Payday loan),這種貸款在當下可能是個好辦法,但是兩周之后就會產生很高的利息。所以,我們決定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本科生里做個研究——沒人會說這些本科生不夠聰明吧。和阿努依·沙阿一起,我們設計了一個類似于《家庭問答》那樣的電腦游戲,并且隨機把實驗對象分成兩組,根據要求他們回答問題的時間,分成時間富足的(每一輪問答50秒)和時間不多的(每一輪問答15秒)。還有一半參與者有權去借答題時間,但每借1秒鐘,在整個游戲里的答題時間就要減少2秒。
我們發現,時間很充足的人表現得很明智,不用那么擔心時間問題,只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才會借時間。但時間不多的參與者里,那些借時間的學生最后賺到的錢要少于沒借時間的學生。盡管這些人都是普林斯頓大學里很聰明的學生,但我們觀察到的行為和那些窮人一樣。
問:對稀缺的研究有什么讓您驚訝的地方?
答:最讓我驚訝的是這些研究支持了一個觀念,那就是在稀缺狀況下表現糟糕的人,其實他們的能力和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只要稀缺沒有占據他們的心智。關于很多行為研究,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們并沒有充分的直覺意識到那些結論。比如說,對駕車時打電話的研究一直就很令人震驚,因為很多人都有一個錯覺,認為我們理所當然可以在開車時打電話。但是研究結果很清楚,在車里打電話,即使沒有把電話拿在手上,你的反應速度和醉駕時是一樣的。同樣地,大家都知道自己很忙,常被各種事情干擾,但是干擾的影響和結果比起我們意識到的更加嚴重。
問:稀缺狀態對美國人有什么影響?
答:有很多美國人整日憂心忡忡,在財務問題上掙扎著,從而可能缺少足夠的帶寬。他們一遇到波瀾就會滿面愁容,失去了應對其他事情的認知能力。這些發現甚至可能意味著,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后,美國人可能失去了大量流體智力。人們為了生活中的一個要素而四處奔波,沒有為其他事情留出空間。
問:有沒有什么解決辦法?
答:在你負擔得起的程度之內,留給自己一點余閑。當你步履不停地忙于生計時,沒有余閑,哪怕一丁點的突發事件都會讓你陷入泥潭。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總有意料之外的事情會發生,比如開車的路上,車里的水管爆了,車就壞了,你就會拿到一張停車罰單,又或者,如果你太忙,時間太緊,你會突然接到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或者在趕著開會的路上碰到堵車的情況。
如果你給自己創造一點余閑呢?當你在處理時間稀缺問題的時候,規劃出一些余閑,比如空閑半個小時,這樣如果有突發事件,你就可以用這半個小時來處理。我把這稱作是“與自己相聚的時間”。當然,如果你很貧窮,這樣做就不容易。但是為窮困期存錢,可以讓你有能力處理意料之外的空頭支票或違章停車的罰單,你可以從存款里取錢,這樣日子可以繼續過下去。
我們還有很多想法用來減少世界上的貧困,可以用來制定政策幫助窮人。我們不會收窮人兩三百美元,讓他們去加入某個福利項目,因為他們根本就沒錢。或者給窮人們設計一個很復雜的項目,要求他們連著三天必須準時到達某個地方,這就是在給他們施加帶寬稅。所以,這就是在設計一個他們勢必無法完成的任務。我們提議,政策制定者們要盡可能做到,即使人們因為沒處理好稀缺問題而一時失足,但依然有機會可以重新爬起來,而不是越陷越深。
問:您最希望其他心理學家從你們的工作中獲得什么?
答:隨著白宮逐漸意識到行為研究的重要性,現在是時候讓心理學家們真正影響政策的制定了。我之所以被任命到總統的財務咨詢委員會,就是因為我們的研究成果。之前很難把心理學里關于有限認知、有限注意力和行為的根本洞見在那樣一個論壇上提出來,這種事情很少發生,因為通常那些論壇里的人根本不是這樣想問題的。行為科學家的影響力正在壯大,雖然發展緩慢,但遠勝從前,而且對這些研究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