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安坐在延英殿中,滿心歡喜的等著朝堂上傳來自己的兒子被立為太子的喜訊。這半年來賢妃甚是順意,只除了皇上將永巷事交由貴妃主理,而不是她這個未來太子親娘。還虧得自己的兒子來開解,說皇上歷來最重平衡,即是要立自己為太子,必不會再將永巷交給母親來掌理,貴妃畢竟是眾妃之首,命她掌管永巷,也算是給她些許補償。賢妃心中釋然,活到這把年紀,自己還有什么可爭的,只要兒子有好前程也就罷了,他日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后,何止是永巷,自己將會是大盛之主。想到這里,賢妃不自覺笑出了聲,沒發覺身邊的綺羅悄悄進殿。
“娘娘……”綺羅輕聲叫道。
“恩,何事?可是朝堂上有了消息?”
“是,只是……”綺羅欲言又止。
“為何吞吞吐吐,有話直說,可是立太子之事?”
“是,回稟娘娘,皇上今日降旨……,立太子之事暫緩?!?
“你說什么?為何會如此,皇上明明已屬意祈兒為太子,為何又暫緩?”賢妃盡量壓低聲音問道。
“這……,奴婢也不知,奴婢得了消息,便先來回稟娘娘?!?
“好了,你下去,傳話回府里,問問父親可知道端底。”
“是,娘娘莫急,奴婢這就去?!?
綺羅應聲出去,賢妃心中自揣,正沒有著落之時,殿外通傳,皇后娘娘駕到,賢妃起身出外殿迎駕。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辟t妃參拜,皇后也不看賢妃,徑直走到主位坐定,方道:
“賢妃妹妹免禮,平身,賜坐?!?
“謝皇后娘娘。皇后今日怎有閑情,光臨延英殿?!?
“眾位妹妹不來椒房殿,本宮只好來看妹妹了,怎地妹妹不歡迎本宮么?”
“皇后娘娘說笑了,妹妹豈敢,皇后娘娘屈尊降臨,是妹妹的榮光?!?
“罷了,客套話就不必說了,本宮今日來,有事說與妹妹。你們都下去。”屏退了左右,延英殿中只剩郭繡齊瀟二人。
“今日朝堂之事想必妹妹已經知道了吧?”
“皇后所指何事,妹妹不知?!?
“此時只有你我二人,妹妹不必如此,妹妹既然不想說,不如就讓本宮先說。妹妹滿心以為太子之位志在必得,今日想必滿懷欣喜的坐在宮中候消息,不想天不遂人愿……”皇后說完,回眼看著賢妃。
“皇后娘娘說笑了,太子之事皇上自有定奪,豈是臣妾可染指的,臣妾并未有任何期許?!?
“好了,同為女子,你又何必在本宮面前惺惺作態,你多年來為自己的兒子籌謀,這宮中無人不知。如今這最后一環,是哪里出了差錯,妹妹想必不知吧?!?
賢妃確實不知,聽皇后如此說,似乎知曉其中關節,便言道:“皇后娘娘既然知道,還請指教妹妹一二?!?
“呵呵,”皇后低聲笑道,“妹妹這才是正路。本宮接到密報,當年為妹妹接生的穩婆,幾日前入宮面圣了?!?
聽皇后一言,賢妃驚出一身冷汗,“你說什么?不可能,已經二十年了,她怎會突然冒出來。”
“那就要問問妹妹了?;噬蠁柫四欠€婆之后,便去求見太后,太后出言保你,是以妹妹如今還能安坐于延英殿,但皇上畢竟惱了妹妹,是以才有今日朝堂之事?!?
賢妃聽完皇后之言,一時不知所措,癱坐在地上?;屎笠娝绱?,繼續道:“依本宮說,妹妹一心為孩子,冒死為自己的兒子掙來皇長子的名份,皇上無嫡子,這長子的身份最為貴重,妹妹有何過錯?只是如今不同了,本宮打探到,皇上似乎懷疑皇長子非皇室血脈……”說到此處,皇后語氣放緩,抬眼看賢妃。
賢妃臉色大變,“皇后妄語,皇長子是皇上親子,怎會非皇室血脈,皇上若是不信,大可驗來便知,怎可如此辱我?”
“妹妹莫急,皇上只是懷疑,并無憑據,為了皇家顏面,怎會大動干戈驗看?!?
“不驗親,如何還臣妾清白,還皇長子清白,臣妾要去求皇上下旨驗親?!辟t妃說著就要起身。
“妹妹要是想徹底斷送了皇長子的前程,大可現在就去面見皇上?!?
聽到皇后提起田祈,賢妃稍稍冷靜,復坐下道:“那臣妾當如何,難道便坐以待斃嗎?”
“妹妹聽本宮一言,皇上將此事壓下,便是已有決斷,表面上妹妹永遠是賢妃,田祈永遠是皇長子,不管是誰,再敢提出追查此事,便是不想要腦袋了。明里是皇上維護了皇家顏面,維護了賢妃和皇長子,但妹妹想想,皇上心里有了疑影兒,還會立田祈為嗣么?”
‘斷然不會?!t妃在心里暗語。進而閉目嘆氣,多年籌謀,功虧一簣。一時無語,心中暗忖到底是誰在背后搗鬼。
“妹妹在想什么?不必費心,只消想想誰獲利最大,便可知誰是背后主謀。”
“皇后的意思是姜婉?”賢妃恨恨道,“這個賤人,多年來隱忍,竟在此時下手。”
“是不是姜婉不重要,姜家總脫不了干系……”
“皇后是說太后?太后向來仁厚……”
“哼?仁厚?仁厚之人會生生讓人母子分離么?姜氏的女人,最擅做戲,太后假裝仁厚,姜婉假裝柔弱,還有那個風頭正盛的含元郡主,假裝好心關愛本宮的礽兒,其實就是她,搶了本該屬于礽兒的一切。礽兒是皇上的嫡女,堂堂大盛公主,竟不如她一個郡主得皇上寵愛,大盛百姓也只知含元郡主,不知文華公主,真是豈有此理。”說起自己的愛女,皇后氣悶,不覺失態。
“皇后娘娘慎言。”
“好了,本宮想起公主,才多言幾句。”皇后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依本宮看,身為女子,為了自己的孩子,做什么事都無過。”皇后一字一頓,“本宮已決定為了女兒放手一搏,就看妹妹是否愿意為了兒子拼一次了。”
“皇后娘娘意欲何為,還請明示。”賢妃的聲音有些顫抖。
皇后不言,招手示意賢妃附耳過來,輕聲道:“扶皇長子登大位,本宮與你為太后,礽兒回到本宮身邊?!辟t妃聽完,不覺跌坐在地,驚得一句話說不出。皇后輕蔑一笑,繼而又道:“本宮提醒你,田祈永無繼位可能,若有一日,田禎繼位,你覺得姜婉和田禎,會留下一個曾被先帝議儲的皇子么?”
賢妃聽完,突然睜大雙眼,瞪視皇后,一半晌兒,似乎是下了決斷一般,鄭重對著皇后點了點頭。
春去秋來。
西郊大宅中的十幾戶人家,已經漸漸適應了京郊的生活,壯年的男女,大些的孩子,具在京城找到些活計。姜琰知如此,也安心不少。這日姜琰又帶著碧茵來大宅探視,二人并騎,出了城,向西郊而來。一路上姜琰隱隱覺得有人窺視,不覺放慢速度,眼看就到大宅,姜琰突然撥轉馬頭,加速向更遠的密林行去。及至進入林中,姜琰勒馬站定。
“何方高人,為何跟蹤在下,還請現身一見。”姜琰高聲呼喚。不遠處樹蔭抖動,閃出一灰衣男子。弱冠之年的模樣,挽著尋常男子發髻,插一墨玉簪,面色白皙,寬額尖頜,兩道劍眉,高鼻深目,唇若染丹,面容消瘦,身形蕭索,抱臂立于馬前,一雙狹長鳳目似笑非笑看著姜琰。
姜琰上下打量一番,此人雖似有病態,但氣息緩而沉,沒有坐騎卻趕得上自己的快馬,足見腳力非同一般,是江湖游俠中的絕頂高手。姜琰知此等高手,若想加害自己,易如反掌,如今悄悄尾隨,必是有話要講,于是下了馬,正欲開口,只見那男子一抱拳,說到:
“郡主,在下有禮了。”
“足下是何人,竟知本郡主身份?”
“郡主恕罪,在下高謙,只一游俠,半年前云游至京城,見郡主帶領京中貴女,開粥棚施粥,滿京城的百姓皆盛贊郡主及各家貴女仁慈之美名,在下私心覺得,似爾等貴女,不過是花些小錢沽名釣譽罷了,不出三天,郡主等人便不會再前來。誰知在下竟錯看了郡主,郡主竟不慕虛名,喬裝成男子,由始至終都親臨粥棚,施粥贈藥,救濟災民,凡事親力親為,在下真心敬服。后來郡主買下西郊大宅安置災民,更讓在下臣服,在下在西郊大宅中住了半載,時常見郡主前來探視,可見郡主當真仁德?!?
“高俠士慧眼如炬,竟一早便知本郡身份。你隱居大宅半載,我竟不知大宅中有你這位世外高人,當真是慚愧。俠士今日前來,應該不是只想說幾句奉承話吧。”
“郡主快人快語,在下便明言。這半年來,在下暗中保護郡主,其間探得一些消息,京城中郭氏與齊氏,最近過從甚密。”
“郭氏與齊氏?”姜琰若有所思。
“正是,最近京畿營也有些異動,郡主可自行探查。”
“好,多謝俠士。俠士剛剛說起暗中保護于我?你可知暗中監視本郡主是死罪,俠士不怕本郡治你的罪么?”
“哈哈,郡主從來桀驁不馴,雖生于公卿之家,卻有一身俠骨柔腸,慕江湖之高遠,羨在下之不羈,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他日有緣,或可并騎策馬,遨游江湖,郡主怎會治在下之罪?”
“哼?!备咧t一番高談闊論,倒把姜琰逗笑了,不得不說,此人所言頗有幾分道理,進而道:“罷了,本郡也不想與你為難,只是想提醒你,京城是非之地,俠士還是早點抽身的好。你名為暗中保護我,但并非受命于我,事到臨頭,姜家絕不會出面保你,你可要想清楚?!?
“郡主放心,在下有自保之力。”
姜琰聽罷,深深看了高謙一眼,高謙也絲毫不懼,炙熱目光回望姜琰。一晌兒無言,姜琰翻身上馬,直奔大宅而去。
一進大宅,碧茵迎上道呂護回來了,在廂房候著。呂護去北境半年,杳無音信,姜琰心中掛念以及,急忙入廂房相見。
“先生總算返京,此一去半載,未有半點消息,本郡掛念得很。”及至相見,二人來不及敘禮,便似老友一般坐定敘話。
“勞郡主掛念,是呂護之過?!?
“先生不必自責,北境距京城千里之遙,不能互通消息非先生之過,我只是怕先生若有萬一,姜琰要愧悔終生了?!?
“郡主安心,不必掛念,呂護出身草莽,行走江湖,早練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之能。此去北境,之所以耽擱許久,是因為近兩月來,北境有異動,因此呂護多盤亙幾日,探查究竟?!?
“哦?北境異動?還請先生詳細解說一番?!?
“是??ぶ?,北境軍定國公麾下號稱有十三萬大軍,多為步兵,定國公親掌五萬親兵,蔣興孫達各掌三萬,另有兩萬騎兵,歸安北將軍欒彧麾下。欒彧所掌兩萬騎兵戰力最強,一直在興慶外城駐守。近日定國公突然將欒彧的兩萬騎兵盡數調回內城,派蔣興帶三萬步兵駐守外城?!?
“將騎兵調回內城?這是何故?”姜琰自言自語道。
“這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僅如此,北境軍如今外松內緊,對外保持常態,內部已各軍各營戒備?!?
“什么?大盛與西昌無大戰事,北境軍竟各營戒備?”
“正是。此事是在下買通北境軍中馬夫探得,斷不會錯。呂護得知此事便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報與郡主?!?
“多謝先生相告。近日京城恐有大事,先生便留在大宅如何?這大宅中多老婦幼兒,若有事端,無人可主事,先生若在,我也可安心。”
“郡主安心,呂護全憑郡主吩咐,必保這一宅老幼平安。”
“如此甚好,本郡先行離開,先生保重。”說罷姜琰即起身離開。
“郡主保重。”呂護在身后行禮道。
出了大宅,姜琰吩咐碧茵回丞相府,自己直奔太尉署。太尉衛章正在署中理事,姜琰用丞相府腰牌進了內堂,才向衛章表明身份。
“太尉大人,本郡主今日前來,是奉了太后之命,來調閱北境軍近兩年的戰報,請大人速速取來予本郡主查閱?!?
“是,請郡主寬坐?!辈灰粫r,衛章便呈來幾十份戰報。
姜琰一目十行,不一時,便盡數閱畢。
“衛大人,有勞了,今日之事,還望衛大人保密?!?
“是,郡主放心,恭送郡主。”
不等衛章相送,姜琰已出了太尉署,進宮而來,直奔永泰宮。永泰宮人見慣了男裝的姜琰,無人阻攔。姜琰一路面帶喜色,疾步進入內殿,見到宣裕太后,行了常禮,便道:“祖母,孫兒有件喜事同您稟報?!边M而屏退左右。
內殿中只剩了姜琰與宣裕太后二人,姜琰正色,將郭氏與齊氏之事,及北境軍異動之事,盡報予宣裕太后。
宣裕太后聞言不語,一半晌兒方言:“婧兒,你這些消息是從何得知?!?
“回稟祖母,郭齊兩家府上,孫兒都有眼線。”
“恩,是什么人,消息可靠嗎?”
“皆是府中不起眼的下人,祖母不知,這世家大府中,知道最多密事的不是主子,而是府中的下人,況且他們都是不起眼的人,斷不會用他們來做餌。”
“恩,怪不得這半年來,皇后似乎安分了許多,原來是謀他事?!?
“祖母,郭家掌北境兵權,現北境軍異動,難道他們……”姜琰話未說完,宣裕太后抬手制止。
“不得不防?!毙L缶従彽纴怼?
“祖母,孫兒聽說北境軍中戰力最強的,是安北將軍欒彧所帶領的兩萬騎兵,孫兒剛去太尉署調閱了近兩年的北境軍戰報,戰報中雖多有提及騎兵,但帶兵的將領欒彧卻少有提及,也無甚封賞,只去歲定國公上書,求皇上封了安北將軍。如此看這欒彧并非定國公心腹,但此次定國公竟將他調回身邊,派心腹蔣興去興慶外城防御西昌……”姜琰說到此,抬眼看宣裕太后,宣裕太后不置可否,吩咐姜琰道:
“婧兒,你速去太極殿,請皇上前來?!?
“是,孫兒這就去?!背隽藘鹊?,姜琰又面現喜色,一路步履輕快,去了太極殿。
不一時,光合帝來永泰宮面見太后,二人在內殿密談。
“母后,兒臣正要來請安,母后便宣,未知母后有何事?”
“哦?皇兒有何事?可是朝中之事?”
“正是,今日早朝后,衛章單獨報予兒臣,他派去北境的兩撥探子,據沒有按時返回,不像是西昌所為,倒像是郭易?!?
“恩,那就對了,哀家請皇上來,也是此事,看來北境大軍異動屬實,郭易恐有圖謀?!?
“哦?北境軍異動,母后如何得知?”
“阿婧如今大了,常在外面走動,結交了一些江湖人士。此等密事,郭易必是要下功夫欺上的,但若想瞞下,卻非易事。北境軍中魚龍混雜,調兵之事,如何能滴水不漏,總有些風聲透出來,流傳于江湖,雖不能盡信,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阿婧來報,哀家還存疑,如今衛章亦來報,十之八九確有其事,皇上不得不早籌謀。”
“母后說的是,是以兒臣來與母后商議?!?
“恩,郭易亦必知調兵之事,瞞不了幾日,如今即已秘密調兵,恐怕籌謀周詳,起事也就在這幾日了?!?
“恩,那兒臣便秘調王素帶兵北上?!?
“依哀家看,不必操之過急,調王素北上事關重大,非到必要不可輕動。郭易起事,恐北境有變,若此時西南亦不穩,恐怕大盛國基動搖?!?
“是,母后深謀遠慮,是兒臣急功近利了?!?
“郭家此次,還聯合了齊家,賢妃之父齊林,掌管京畿營,還有她的弟弟齊沅,任京畿營副將。京城中京畿營有五萬人馬,駐扎京郊,還有皇城中外城宮門守軍三千人,宮中戍衛不足兩千人,若是齊家與郭家里應外合,必是聯合了宮中戍衛,同時起事,如此,掌管宮中戍衛的郎中令,和掌管外城宮門的衛尉,此二人至關重要。”
“兒臣明白,郎中令韓襄,曾是兒臣的伴讀,衛尉肖岑,幾代人皆是田氏家奴,此二人可信?!?
“恩,如此,皇上便吩咐此二人,密切監視,保持常態,引宮中內應起事,一網打盡?!?
“是。只是母后,如此是否太過冒險,兒臣不想母后至于危險。”
“哈,”宣裕太后爽朗一笑,“哀家此生遇到過多少大風浪,郭齊之小把戲,哀家怎會放在心上,皇上莫要掛懷。”
“如此,兒臣尊懿旨,這就去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