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大宅西廂房中。
“有勞先生久待,今日天色已晚,只當先生已回西市。”
“郡主著碧茵姑娘傳話之后,呂護便日日留在大宅中等候郡主,不曾回西市。”
“哦?那綢緞鋪……”
“郡主請放心,呂護打發了小順子去綢緞鋪看顧。”小順子是西郊大宅中一戶柳姓人家的小子,為人還算機靈。
“恩,先生思慮周全。”
“未知郡主有何要事?”
“先生,前幾日先生說起綢緞鋪如今生意很好,時間倉促,未及詳談,先生是如何在不到半載中,就讓綢緞莊的生意好起來,之前的宋老板,就是因為生意不好,才要轉手。這鋪子在西市街最深處,上門的客人少之又少。”
“呵呵,郡主問起,呂護不敢隱瞞,呂護只做北境生意,西市上的鋪面,只是面上經營罷了。”
“果然如此。可具我所知,武寧王統領北境之后,已經禁絕北境絲綢生意,先生是如何躲過武寧王的呢?”
“郡主,呂護要躲避的,不是武寧王,而是西昌。”
“先生是說……可大盛向西要道皆被西昌控制,先生此舉太冒險了。”
“郡主有所不知,北境玉門城外,盡是一片連綿千里的群山,這些山上終年積雪,積雪處常年人跡罕至,只需進入群山,便有數條路徑可通至西域各國,西昌騎兵無法進山,玉門一帶早有如此私販貨物的商人。”
“哦?原來如此。那未知如此販貨,獲利幾何?”
“從前獲利十倍,如今獲利百倍。提起此事,呂護要相謝一人。”
姜琰略一思索,道:“先生可是要相謝武寧王?”
“郡主睿智,正是此人。”
“武寧王禁絕絲綢貿易,西昌沒有絲綢賣去西域,物依稀為貴。”
“正是,呂護便是走私去西域,只此一次,便抵上絲綢鋪一年的生意進項。”
“如此說來,先生對販私貨的路徑了如指掌了?”
“了如指掌未必,但總知道幾條秘徑。”
“如此甚好。先生,我今日此來,便是與先生商量一樁大生意。”
“大生意?郡主是說向西域販私貨?”
“正是,前次先生一萬金辦貨,此次,二十萬金。”
“郡主,非是在下推辭,這販私貨翻山,具是靠人力裹帶貨物,若是貨物太多,便要多雇人力,易走露風聲。”
“是以本郡主想向先生薦一人。”
“未知是何人。”
“武寧王欒彧。”
“欒彧?郡主,這武寧王可是堂堂大盛王侯,未必肯參與這等營生。”
“他是大盛王侯不假,但他囊中羞澀,又胸懷大志亦是真。只要不會讓西昌得利,又利于武寧王,本郡主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答應。先生去求見武寧王,告訴他你出本錢,出計謀,武寧王出人,向西域販私貨,所得之利武寧王占八成,你說武寧王會不會答應?”
“八成?獲利頗豐,武寧王大抵會答應,但郡主只占兩成,似乎……”
姜琰一抬手,阻止呂護,道:“本郡主自有主張,先生只管按我說的去做。拉上了欒彧,就是拉上了整個北境,往后的生意,想不好都難。”
“正是。郡主英明果決,呂護佩服,明日便安排順子辦貨,三日內呂護便動身。”
姜琰一拱手,道:“有勞先生。還請先生莫要透露真實身份,更不要說出我來。如今武寧王炙手可熱,朝中大把人要巴結,你若說與姜家有關,武寧王必會防備。”
“郡主放心,呂護明白,只說自己是一行腳商人,因在北境行商,才來求見。”
“恩,如此甚好。”
二人定了大事,已是玉兔初升,姜琰離了大宅,催馬回城,行不多時,就聽后面一匹馬追趕而來,姜琰借著月光,看清來人,竟是高謙。姜琰勒馬,高謙奔至身邊。
“郡主,別來無恙。”
“高俠士竟然還在京城,許久不見,本郡主以為你已經離京。”
“高謙說過會保護郡主,豈會食言?今日天色已晚,高謙特來護送郡主回城。”
姜琰催馬緩緩前行:“高俠士,你處心積慮留在本郡身邊,到底所為何事?不妨直說,姜琰是個爽快人,平生快意恩仇,莫說俠士救過我,縱然只是萍水相逢,姜琰若能幫得上忙,也絕不會推辭。本郡主也派人查過,可毫無頭緒,恐怕高謙亦不是俠士真名姓。俠士口稱愿意效忠,可連姓名來歷都不愿透露,足見并無誠意。”
“郡主果然快人快語,實不相瞞,在下自小便父母雙亡,被族親送給養父母,從小在并州長大,因為幼時體弱,養父母將我送至武館習武,后來養父母相繼去世,我便離家云游江湖。若說名姓,‘高謙’確非在下真名,系養父所賜,至于真姓名,在下也不得而知。之前未與郡主講明,只因往事不堪,不想令郡主猜疑,還請郡主恕罪。”
姜琰聽完,感慨又一身世可憐之人,道:“罷了,本郡主也非猜疑,實是一片好心,想成全高俠士心中所念罷了。”
“郡主既不疑我,那便是肯讓在下留在身邊了?”高謙之言,總有幾分戲謔之意,姜琰不怒反笑,道:
“天下間竟有俠士這等人,自己做主的快活日子不愿過,定要予人為奴為仆?”
“哈哈,郡主所言有理,高謙便是這等人。數年間云游江湖,高謙早已厭倦。郡主善良仁厚,睿智果決,不讓須眉,高謙佩服之至,愿為郡主效犬馬之勞。”高謙盯著姜琰的眼睛肅然說道,再無戲謔之意。
姜琰一雙慧眼,望向高謙:“俠士過譽了,姜琰不敢當。俠士這身本事,若售與帝王家,他日封侯拜相亦非妄想,留在姜琰身邊豈非屈才?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不若姜琰引薦俠士入朝如何?”
“多謝郡主美意。非是高謙夸口,若高謙有意,大盛廟堂之上早有在下一席之地。”
姜琰長舒一口氣,道:“如此,那就謝過高俠士了。”
“多謝郡主成全。”高謙一拱手,隨后自腰間取出一物,遞與姜琰,“郡主請收下此物。”
姜琰接過細觀,是一不足兩寸長,小指般粗細的鐵笛,氣孔內有一薄如蟬翼的振片,正要發問,只聽高謙言道:“郡主,此笛雖小,可是響聲尖厲,可傳至數里之外,請郡主務必隨身攜帶,若遇險,吹響此笛,高謙便來相救。”
姜琰聽罷,將鐵笛收入腰間,道:“高俠士思慮周全,多謝。還有一事,未知高俠士可否效勞?”
“但憑郡主吩咐。”
“本郡主想請俠士秘密為我招募一批私衛。”
“郡主放心,高謙明白,必不辱使命。”
“有勞。”姜琰說完,催馬進城,回了丞相府。
興慶的冬天來的甚早,十月間便大雪紛飛,北境軍營中,一片茫茫,欒彧與蘇清風、呼延霆立于營中高塔之上,俯視營中軍士操練。
“王爺,往年郭易克扣軍需,軍士們穿不暖,每年冬天都有凍傷凍死者,今年您貼補了冬衣,還貼補修葺了營房,應不致有軍士凍傷了。可是……”呼延霆欲言又止。
“有話便直說。”
“馬上便是千秋節,依例朝中重臣皆要獻上節禮,千秋節同日,又是太后最疼愛的含元郡主及笄禮,朝臣亦要獻禮,王爺這兩份大禮如何應對?”
欒彧不答,轉身回了營房。
呼延霆不明所以,追問蘇清風:“王爺這是何意?到底預備了何賀禮?”
不覺間已過了除夕,轉眼又是千秋節。光合二十五年千秋節,適逢姜琰及笄,皇上與太后恩旨,著太常操辦,一應禮儀,皆按照皇室親王郡主辦理。先是丞相府祭祖,后入宮叩拜宣裕太后與皇上,宣裕太后更是親自為姜琰挽髻,貴妃姜婉為姜琰加笄,解憂長公主宣教四德,一應禮儀完畢,忙碌一整天,姜琰回到丞相府。
安坐于臥房,解憂長公主親手為姜琰換下一件件吉服,摘下一件件頭面,動作緩而輕,盡顯愛意。
“母親,您也忙碌一日,勿再為女兒費心了,著碧茵做即可。”
“你從小不在母親身邊,母親為你做過的事情甚少,轉眼間你已及笄,不日便要出閣,母親想做也做不得了,今日便讓為娘來做吧。”
姜琰自銅鏡中看著母親慈愛的目光,不覺靠向母親。換了衣裳,姜琰覺一身輕松。此時管家來請長公主示下,郡主及笄賀禮是否收入庫房。長公主一臉慈愛,轉而問姜琰:“婧兒,賀禮你可要一觀?”
“賀禮還不是千篇一律……”姜琰剛想吩咐收入庫房,突然想到什么,問管家要來禮單查看,瞟眼后吩咐道:“賀禮中有一柄短劍,呈來。”
“是。”管家應聲而去。不一時,捧來一破舊長匣,呈于姜琰面前。
姜琰示意置于案上,便吩咐管家退下。那匣口由火漆封住,姜琰以刀開啟,里面正是一柄玄色短劍,劍鞘浮雕蒼勁雄渾,觸手生涼,緩緩拔出,只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深邃光芒,劍身上寒光渾然一體,象清水漫過池塘,從容而舒緩,而劍刃就象壁立千丈的斷崖,崇高而巍峨。姜琰不覺看得癡了,劍光映射下,更顯姜琰清冷面龐。
解憂長公主亦驚詫此劍價值連城,拿起禮單詳觀,“這武寧王,賀郡主及笄,怎地獻上一把劍,雖說是寶物,畢竟是大兇之器。”
“母親,我喜歡這賀禮,其他物件兒,隨母親處置,我只留下這一件。”收劍入鞘,姜琰雙手握劍,抱于胸前,半帶俏皮的對母親言道。
“留下它作甚,女兒家……”
“哎呀母親,只這件賀禮合女兒心意,且母親眼光獨到,怎會看不出這所有賀禮加起來,也不及這把短劍之價。武寧王如此慷慨,女兒怎能拂了他的好意。”姜琰邊說邊軟語求告。
“罷了罷了,便依你,你這孩子慣常是個有決斷的。只是這武寧王行事,讓人捉摸不透,常理他該送你釵環首飾、琴棋嬉戲之物,為何要送你一柄劍?且此劍非等閑,說是傳世之寶也不為過,你與他素未謀面,如此未免冒昧。”
“母親勿要多慮,武寧王必是想借女兒及笄,拜投父親,可又拿不出銀錢去購置像樣的禮品,便將這戰利品當做禮品送了來。”
“恩,許是如此。”解憂長公主意味深長的看著女兒說到,心中已有一番思量。
“母親,夜深了,不如歇息吧。”解憂長公主未及言畢,姜琰已迫不及待想要獨處。
“恩,也罷,今日疲累,早些歇息。”說罷便離了姜琰臥房。
“恭送母親大人。”
一人獨臥榻上,輕撫短劍,姜琰闔眼,似乎又飄然回到鬼市……
第二日一早,姜琰便入宮。
“祖母,婧兒來了。祖母昨日疲累,昨晚歇息的可好?”
“恩,還是婧兒有孝心,一早就來給祖母問安。”
“祖母,婧兒喜歡在您身邊,今日早起拜見了父母,就趕進宮來。”
“恩,祖母知道,只是祖母的婧兒長大了,不日就要出嫁,恐怕以后不能常常陪在祖母身邊了。”
“祖母,婧兒可不要早嫁,婧兒還要再服侍祖母二十載才肯出嫁。”說完姜琰輕摟住宣裕太后的手臂。
“說傻話,再過二十載,你幾歲了?莫說二十載,便是兩載不出嫁,你也要怨懟祖母誤你終身。”
“好,那便是兩載,祖母金口一開,萬不能更改,婧兒還要服侍祖母,兩載后才出嫁。”
“呵,你這刁鉆丫頭,現下看來是早有圖謀,引著祖母出此言。”
“祖母圣明,婧兒就是有所圖謀,圖謀長久守在祖母身邊服侍。”
“傻孩子,你若嫁與祥兒,那和未出嫁有何不同,還是可以日日進宮來。”
“祖母,婧兒不想嫁與祥哥哥,婧兒對祥哥哥只是兄妹情誼。”
“又說傻話,婚姻大事,首重門當戶對,你與祥兒,是最般配的。”
“好吧,祖母說般配也罷,但祖母已說過,兩年后才將婧兒許嫁,祖母也不能反悔啊。”
“好好,祖母不悔,其實祖母也舍不得將你早早的嫁出去。”
“正是呢,有阿婧在身側服侍,祖母得利不少呢。”
“阿婧,”宣裕太后聲音沉穩起來,姜琰也不敢調笑,正襟危坐。“祖母交代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祖母放心,婧兒已經安排人去興慶,此人身份隱秘,斷不會使北境有所察覺。”
“恩,那就好。欒彧此次進京,與皇上密談了數次,未知是否牽扯姜氏。”
“祖母放心,北境及武寧王有任何舉動,婧兒會即刻稟報。”
“恩,還有京城,也不能松懈。如今皇上倚重欒彧,朝中各家在不明情勢之時,皆按兵不動。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不能不防。”
“是,祖母,阿婧記下了。”
“說到欒彧,倒叫哀家想起他的千秋節禮,甚是別出心裁,你道是何物?旁的人無非是奇珍異寶,名貴藥材,而武寧王獻上一張白狼皮。狼性熱,可報主人之險,武寧王有心了,只是狼性多疑,打來白狼,且不傷其皮毛,必是費了一番氣力。”
“祖母當真體恤臣下,身為臣子,為太后盡心是本份。”
“恩,婧兒,你傳哀家懿旨,武寧王獻千秋節禮甚合哀家心意,賞黃金千兩。”
“是,孫兒尊懿旨。”
“好了,不說旁人了。婧兒,回家的時候,傳話與你哥哥,好好當差,如若再生事,哀家便降旨,將他逐出姜氏族譜。你父母皆不會教導子女,你父親一味嚴厲,彈壓你哥哥,你母親就只知嬌寵,縱的你哥哥如此。他是姜家下一任家主,無甚作為也便罷了,至今還未給姜家添個一子半女,回去再傳話與你母親,世子妃一時沒有合意的人選便罷了,侍妾要給玢兒多添幾房,世家大族,人丁興旺是頂頂重要的。”
“是,婧兒明白,祖母莫要勞心了,近幾日母親已經在籌謀了。”
“如何能不勞心……”宣裕太后神情凝重,忽又對姜琰道:“阿婧,祖母聽聞祥兒擅撫琴,連宮中的樂師都甘拜下風,可是如此?”
“確實如此,祖母怎地突然問起此事?”
“今日祖母有興致,你去傳祥兒前來撫琴,如何?”
“如此甚好,祖母早該如此,婧兒這就前去。”姜琰邊說邊起身出去傳旨。
不一時,田祥便至永泰宮,同來還有田礽。拜見過宣裕太后,田祥便奉旨撫琴。琴聲悠揚,頗有繞梁之意,宣裕太后忍不住頻頻點頭。姜琰本就是活潑性子,見祖母有興致,便兀自下場,隨著琴聲翩翩起舞。一時琴聲舞步合在一處,甚是精妙,似演練過一般。曲終舞畢,宣裕太后不禁拍手稱贊:
“妙,你兄妹二人是何時練就這等技藝,當真是天衣無縫,天生一對啊。”宣裕太后此言一出,田祥喜上眉梢,姜琰尷尬苦笑。
“皇祖母取笑孫兒,孫兒雕蟲小技,怎配得上妹妹鸞回鳳翥之姿。”
田祥夸贊姜琰后,便斜眼偷看,誰知姜琰并不看他,只道:“哥哥過獎了,妹妹之舞只是尋常而已,哥哥向來知妹妹不擅此道,只隨性一舞,逗祖母一笑而已。”
“呵呵,罷了,技藝高低又何妨,你二人為祖母獻藝,孝心可嘉。”
“多謝祖母夸獎。”二人異口同聲。
“礽兒啊,你看看你的兄長和表姐,也要有些消遣才好,莫要整日里悶在房中,要常常出來走動,知道么?”
田礽有些木訥,見宣裕太后說起自己,緩緩轉頭道:“是,礽兒知道,謝皇祖母提點礽兒。”
“好了,祥兒,婧兒,你二人日后在一起撫琴起舞,也帶上礽兒,礽兒是你們的妹妹,你們要愛護她,知道嗎?”
“是,孫兒遵旨。”
“行了,你們三個自去玩耍吧。”
“遵旨。”三人告退,出了永泰宮。
田礽一聲不響回了毓秀宮,田祥卻不請自來,跟著姜琰回了長樂宮。
“祥哥哥的琴藝果然大進,是何時練就,妹妹竟不知。”
田祥壓低聲音道:“自上次大哥出事之后,父皇就不再過問我和二哥的功課,也不再去文昌閣。二哥自小便勤奮,還是每日里在文昌閣讀書,我就耐不住,不去了,留在迎陽宮撫琴,這更對我的胃口。”
“你不去讀書,你不怕皇舅父斥責么?”
“不怕,父皇早就知道,我志在花間,不在朝堂。大哥落得此地步,也是因為他和二哥相爭,令父皇猶豫不決,如今我寄情高山流水,父皇便無憂了。”
“祥哥哥,你真是心善。”姜琰心中暗想,如此心思單純之人,生于帝王之家,當真是不幸之至。
“妹妹,莫談此事了。皇祖母今日見你我起舞撫琴,甚是開懷,日后我們還當勤謹精進技藝,搏皇祖母一笑,妹妹以為如何?”
“祥哥哥一片孝心,自然是好的,妹妹自當奉陪。”
“如此甚好。”
“可是哥哥每日里撫琴,淑妃娘娘可知道?”
“自然知道,母妃也曾勸我多讀書,見我‘孺子不可教’,也便罷了,如今已不再提了。”
“淑妃娘娘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