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四年(1044),范仲淹的新政推行不到一年,或者說是懲治腐敗、反官僚作風專項行動不滿一年,大宋朝的百姓精神為之一振,歡欣鼓舞。因為這些天天高高在上的官員總算是有人管他們了,肆無忌憚的官僚主義作風不能那么明目張膽了。朝廷會不時的向公眾公布按察使所懲辦的貪官,總會引來百姓的歡呼雀躍。盡管百姓并不了解懲辦的官員是誰,究竟干了什么,但只要有官員被懲辦就額手稱慶。
雖然賦稅沒有絲毫降低,百姓生活沒有絲毫改善,遼和西夏依舊不可一世的向大宋發難,開封街頭仍然是寫詩歌頌、引吭高歌一片歌功頌德的景象。大宋的百姓就這么善良,他們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口飯吃,一家老小能有所安頓,欺負他們的官吏不要那么兇殘,就心滿意足了。從沒有想過,如果百姓能監督朝廷,獲得更多的生存自由,會比按察使監督的更有效。
大宋帝國此時的命運總是被遠在西北的戰事牽動,那里的每一次風吹草動都會在大宋朝廷上激涌澎湃的上演一幕悲喜劇。不久前,監察御史彈劾了在西北作戰的三位戰功赫赫的朝廷大員,他們分別是滕宗諒、尹洙、張亢。舉報事由相同,都是貪污公款。御史臺的情報來源于陜西四路馬步軍都部署鄭戩的報告,報告他們濫用公使錢。監察御史梁堅向仁宗皇帝上奏了措辭嚴厲,數據上做了無限夸大的彈劾報告。因為御史臺有“風聞言事”的權力。
風聞言事,是指不需要任何證據、數據,就可上報彈劾。這種特權的設置是為了讓他們不被取證的困難所阻礙,但負面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可以不負責任。公使錢主要是用于公務招待的費用,通常是用于宴請過往官員。這類費用的使用最容易出事,使用的隨機性強、難以提前策劃、記實容易遺漏、費用標準難以統一都造成了這部分經費管理的難度大。
問題最嚴重的發生在滕宗諒身上,彈劾他濫用公使錢六十萬貫。有舉報按察使就必須要查實,可不管你滕宗諒、尹洙是不是戰功赫赫,是不是在推行改革派。
滕宗諒和范仲淹一年中進士。范仲淹在興化縣修海堤時就是他這位同年和他共進退,在范仲淹丁憂期間主要由滕宗諒主持建設工作,并最終成功建成,仍署名“范公堤”。他們既是政治宦游沉浮的同伴,又是西北戰斗中的戰友。
彈劾滕宗諒實際是一種信號——劍指范仲淹,也就是直接針對改革。范仲淹、歐陽修都深信滕宗諒的品質,極力保護滕宗諒,要求派出調查組入駐陜西路專案調查。
慶歷二年,“定川寨之戰”西夏大舉進攻,大將葛懷敏戰略失誤,宋軍全軍覆沒,葛懷敏戰死。陜西各地的堡寨震驚,滕宗諒當時守涇州,手中兵少,他只能招募大量廂兵守城。又招募了一些勇敢的偵查兵,及時收集情報,使得各臨郡聯動,與范仲淹帶領救援的蕃兵順利會師,擊敗了來犯之敵。在戰役失敗的大環境下成功的打勝了涇州保衛戰。
滕宗諒使用了公使錢,犒賞了戰斗中勇猛立功的將士,撫恤了戰斗中陣亡將士的家人,使邊疆局勢快速穩定下來。按說事實很清楚,只要正常結案就大白天下了,滕宗諒還可能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可事態并沒有這么正常的發展下來。
敏銳的滕宗諒發現,此次舉報并不是幾十萬公使錢使用違規這么簡單。他們調查范仲淹、韓琦等人曾經的下屬、部將、上級,把時局徹底攪渾,才能逐漸找機會把范仲淹等人清理出朝廷。這是反改革派的一次絕地反擊,用反腐的手段打擊反腐式的改革。反腐成了解決一切政治問題的萬能鑰匙。
范仲淹手中拿著滕宗諒記錄的賬本,目光凝重,他又被帶回了幾年前那個血雨腥風的戰場。賬目上那一串串名字都曾經是一個個鮮活的面容,如今他們都已經遠去了。范仲淹看到這串名字,似乎又回到那時那地,和他們在一起。他輕輕的撫摸著這個賬本,淚水不禁從眼中流下。滕宗諒感同身受,把目光移開沒再看他。
范仲淹說道:“明天把這個本子交給調查組,一切都結束了。只是他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個名字罷了,只有我們看到過他們沾滿鮮血的臉龐,聽到過他們嗷嗷待哺孩子的哭聲,感受過他們白發蒼蒼老母的悲切。”
滕宗諒道:“此事蹊蹺,不可不察。御史臺拿到賬目表會做什么呢?陣亡撫恤原本就沒有統一標準,官員款待也沒有明確標準,御史臺也沒有可糾察的。”滕宗諒接著說道,“他們就是為了糾查而糾查,必定會節外生枝。我擔心會破壞了西北邊疆穩定的大局。”
范仲淹說道:“如果御史臺拿著這本賬去西北四路,查禁軍、廂軍、堡寨官員、番部、邊民家屬,那就亂成一鍋粥了。到時人人自危,驚慌失措,再被各種利益黨羽所利用,到那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滕宗諒道:“足下所言正是我擔心的,范公、韓公、尹公都是西北邊事的重將,都與西北事務休戚相關。況且邊寨不穩,大宋危矣!”說著就把賬本送到了燈上,火光突然明亮,照亮了整個房間,照亮了滕宗諒和范仲淹的臉龐。
“不!不可!”范仲淹快速起身,想搶出賬本,但賬本已經熊熊燃燒,逐漸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