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送的是錢財,留住的是司馬氏這個品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洛陽是東漢王朝人最多的地方,江湖格局自然也最復雜。
簡單來講,可以把洛陽的江湖分為三大派系。
第一派:外戚系。創始人:呂后。現任掌門:何進。
外戚系在漢朝歷史上源遠流長,現任掌門何進原先是個殺豬的屠夫,因為妹妹當了太后,朝為豬肉郎,暮登天子堂,成為帝國的掌舵人。
第二派:宦官系。創始人:前朝宦官。現任掌門:張讓、趙忠。
東漢的宦官,勢力足以與外戚分庭抗禮,到了本朝更是達到了巔峰,形成一個在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超級組合——十常侍!
其實真正追究起來,十常侍應該是十二個人,整整一打。他們的首領是張讓和趙忠。漢靈帝管張讓叫爸爸,管趙忠叫媽媽,這票人的勢焰可見一斑。
宦官系與外戚系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近百年來搞得洛陽城腥風血雨、雞犬不寧。
第三派:清流系。現任掌門:袁紹。
清流系在三派之中歷史最短,離政治中樞相對較遠,但影響力不可小覷。清流系經過兩次“黨錮之禍”的大洗劫,元氣大傷,已經無力單獨與另外兩支派系相抗衡。因此,清流系采取了韜光養晦的策略,與外戚系暫時聯合,共同對抗勢力最大的宦官系。
值得注意的是,清流系內部也有分化:一支是世族,一支是寒族。世族是家族歷史悠久、在中央有相當影響力的大家族;而寒族則大多是歷史不長的新興官僚家族,以及只具有區域影響力的小家族。前一支的帶頭大哥是袁紹、袁術,后一支的領頭人物是曹操。曹操,從出身看,算是宦官系的黨羽——濁流。但他不屑與宦官為伍,成日跟袁紹等一班世家公子哥兒混在一起,積極為何進出謀劃策。
為了除掉宦官,袁紹給何進出了一條決定中國向何處去的“絕妙好計”:召西北的軍官董卓進京,以武力消滅宦官。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可以用峰回路轉來形容。
外戚系和清流系要除掉宦官的風聲走漏,宦官系先下手為強,把何進殺死。盤踞兩漢政界數百年之久的第一大門派外戚系就此一蹶不振。
清流系見勢不妙,索性拿起屠刀直接與宦官火拼。張讓綁架了小皇帝一路逃奔到黃河邊,最后走投無路,自個兒跳進黃河,被沖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宦官系也就此灰飛煙滅。
清流系辦完了事情,正在收拾現場。上個月受到召喚的董卓終于帶著他的軍隊風塵仆仆地趕來,連騙帶嚇,把清流系趕出了洛陽城。
清流系忙活了半天,卻沒撈到好處,心有不甘,跑到東邊組織起地方軍隊,以保護皇帝、誅鋤國賊為名組織義軍攻打董卓。這就是《三國演義》里最熱鬧的“十八路諸侯討董卓”的好戲。
一石激起千層浪,再回首已百年身。誰也沒有料到袁紹的一條計謀可以引發如此巨大的連鎖反應,延續近百年的洛陽江湖三大門派頃刻間土崩瓦解,利益格局實現神奇重組。
蝴蝶效應還在向歷史的縱深處煽風點火。
袁紹組織的盟軍與董卓打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司馬懿的家鄉溫縣終于難以保住古老的寧靜。大哥司馬朗預感到家鄉要出事,就以世家大公子的身份,提醒鄰縣豪族首領李邵:越是危急時刻越要穩住本地民心,全縣父老鄉親可都盯著咱們的一舉一動呢!咱們兩家要是亂了,兩個縣就沒有主心骨了。
李邵不聽,率先搬家逃跑。李家一跑,全縣都亂了:良民四處亂竄,刁民趁火打劫,再加上盟軍的散兵游勇到這里打秋風,司馬家也遭遇了打砸搶。大約在這一時期,司馬朗攜全家進京投靠老爹。司馬懿從此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天下之大,終于容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董卓被盟軍糾纏得受不了。
江山輪流坐,今年到我家,誰有實力誰說話。外戚、宦官輪流把持朝政這么久,也該換我董卓了。
董卓一怒之下,索性把皇帝連同滿朝文武一起搬遷到長安去,把一座空城洛陽留給袁紹的盟軍。
司馬防也在搬遷之列。司馬防臨行之前緊急召喚大公子司馬朗,交給他一個任務:把全家老小安全護送回老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老家縱然殘破,也好過董卓的魔窟。
然而對于司馬朗來講,這近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董卓所在的地盤,豈是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在這遷都的非常時刻,董卓早已經下令全城戒嚴,不但各個城門都有重兵巡邏把守,而且在公卿百官的府門前安插了密探,秘密監視大家的行動。
早有密探把司馬朗要出京的事情匯報到董卓處,董卓震怒,下令擒拿司馬朗一行,押解歸案,并親自審問。
董卓要殺雞儆猴。
司馬朗看到殺氣騰騰的董卓,絲毫不為所動,依舊沉著冷靜。
董卓看到司馬朗年輕俊俏、氣度不凡,不禁張口便問:“你今年幾歲了?”
司馬朗不卑不亢:“虛度十九。”
“哦?”董卓不禁一陣心酸,“我兒子要是活到現在,也是這個年紀啊?!庇幸环N感受,叫“移情別戀”。老貓死了孩子,會領一只小狗回來養,這是一切動物的天性。眼下,董卓就把所有對亡兒的感情傾注到司馬朗身上:“你與我死去的兒子同歲,我那些該死的手下卻差點兒殺了你?。。ㄇ渑c吾亡兒同歲,幾大相負。)”
司馬朗一瞧,有戲,看來人身暫時安全了。于是他狂拍馬屁,給董卓猛灌迷湯,夸董卓品德高尚(高世之德),把董卓弄得暈暈乎乎、云里霧里;接著適時提出在遷都之時搞恐怖政治(四關設禁,重加刑戮),與董卓一貫光明磊落、英明神武的形象不符,使董卓羞赧萬分,無地自容;最后告訴董卓:你只要改正錯誤,就能成為與日月同輝,與伊尹、周公相媲美的大圣人(愿明公鑒觀往事,少加三思,即榮名并于日月,伊、周不足侔也)。
董卓早就被司馬朗的三寸之舌攪得喪失判斷力了,忙不迭狂點頭:“很有道理啊!”說完就把司馬朗放了,繼續挾持中國史上最郁悶的小皇帝劉協為人質,裹挾著公卿百官一起西遷。
可是,放人不等于允許你出城。司馬一家子仍然在強制搬遷的黑名單上。
司馬朗的大腦高速運轉,想著如何才能完成父親交予的這個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首先解決一個問題,為什么司馬朗這么堅定要回家?
史書上給出的理由是司馬朗認定董卓是一只垃圾股,遲早要完蛋。我們來摳摳歷史的指甲縫,應該還可以看到這樣兩則隱藏的理由。
一、司馬朗是有氣節的人,不愿意跟董卓這樣的流氓軍閥同流合污。前面我們談到,司馬防老先生的教育很成功,培養出的兒子都是清正之士。而董卓的軍隊紀律之壞、董卓的部下虎狼之狠,天下共睹。司馬朗不是瞎子,當然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所以執意要擺脫董卓,誓將去汝!
二、司馬家族是溫縣的地方大族。地方大族唯有在地方才成其為大族。這樣一個家族,在地方上積累了名望、人脈、勢力,可謂盤根錯節;而一旦被連筋帶肉地拔除掉,換個坑位待著,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所謂龍虎必須借風云之勢,否則只能遭到蝦戲犬欺。
這就是司馬防老先生叮囑司馬朗一定要回家的根本原因。
司馬朗終于想出了辦法。他決定付出一個巨大的代價,逃離這座四關設禁、全城戒嚴的洛陽城。
這個代價就是——裸送,把司馬家族累世經營的全部財產拱手送人。
司馬家四世高官,家財絕非尋常百姓所可想見;要把這筆家財全部送人,換誰都會心疼。
送的對象是董卓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人。董卓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他身邊能說得上話的人,更是天下眼界最高、胃口最大的人。
所以,還真非送全部財產不可。
可口可樂公司總裁說過:如果我的廠房一夜之間全被燒毀,我可以在第二天就讓公司重建。這靠的是品牌。
司馬朗同樣可以說:如果我的家財一夜散盡,只要能回到家鄉,我可以在第二天就讓它們全部回來??康氖鞘兰业奶栒倭?。
枝葉雖芟,樹大根深。這就是漢末的世家,未來五百年中國歷史舞臺的真正主角。
裸送的成效是顯而易見的,四關設禁、嚴密布防立馬變得形同虛設。司馬朗終于逃出洛陽城,帶領幼弟們回到溫縣,但是敏銳的嗅覺使他再次感受到:家鄉絕不比洛陽和長安安全。
盟軍的目標是洛陽。洛陽往東有成皋,險絕天下的虎牢關就坐落在那里。虎牢關這個地名,簡直是“兵家必爭之地”的代名詞。如果盟軍打不進洛陽,就會頓挫在這一帶。以目前的情勢來看,盟軍與董卓軍相比,最多不過是搶糧食的時候搶得少一點、劫掠壯丁和婦女時掠得少一點,這么點兒區別罷了。
而溫縣在哪里呢?在盟軍的最終目標洛陽和兵家必爭之地成皋之間。
不逃何待?
司馬朗沒有光顧著自己逃跑,他把族人父老都召集起來,給大家分析形勢。他不但講了溫縣將要遭遇的危險,還指出了出路:“現在屯扎在黎陽營的軍隊首領趙威孫,是司馬家族的姻親,足以庇佑父老鄉親?!?/p>
漢光武帝時,曾對開國的軍隊進行過一次大裁軍,剩下的精勇有一支屯扎在黎陽營,是東漢最精銳的正規政府軍之一,直屬中央?,F在,趙威孫正是這支軍隊的統領。
但是父老鄉親們不愿意離開溫縣。前面說過,對于一個地方大族來講,離開勢力范圍近乎死路一條。父老鄉親們寧可死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也不愿意茍活于陌生的環境。當然,他們更愿意一廂情愿地認為:事情并沒有司馬朗想象的這么嚴重。你只不過才二十歲,我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司馬朗還是年輕,沒見過什么世面,才會如此恐慌。
司馬朗攜家帶口,在眾人的不解中毅然東行,前往黎陽。一個人判斷準確并不難,難的是不因別人的質疑而動搖自己的判斷。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一定是個自信的人。司馬朗毫無疑問正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
司馬朗離去后,正如當初為鄰縣豪族李邵說的預言一樣,事情的發展再度如司馬朗預料的那樣準確:諸侯軍幾十萬駐扎在成皋一帶,號令不能統一,兵勇四出劫掠殺戮,溫縣死了一半人,比董卓軍殺的人還多。
然而董卓是魔王,而他們是義軍。
義軍打不著董卓,就只好狗咬狗。而長安那邊也并不太平:折騰了一輩子的董卓,終于在他的干兒子呂布和朝臣王允合謀下被殺,殘缺的尸體被歡騰的長安老百姓點了天燈,膏油滿地,遺臭萬年。
董卓的部下殺回長安,王允死節,呂布出逃。不久,長安的董卓殘部就鬧了內訌,分成兩撥,一撥劫持了皇帝,一撥劫持了百官,互相毆打。老爺子司馬防也在被劫持的人質之中,生死未卜。
這些都是司馬懿在黎陽營得到的消息。
黎陽的兵丁并沒有戰意,也不打算勤王或者自立。他們在這亂世所能做的,唯有自保。但這對于司馬家族來講,就已經足夠了。在這個軍營駐地,司馬懿在兄長的指教督促之下,堅持讀書和修養,絲毫不敢松懈。
司馬懿就這樣每天在軍人們操練的口號聲中晨讀,閑來觀摩軍人們騎馬射箭,也許還會與他們學習和切磋一下兵法戰術,熱血沸騰地討論歷代的經典戰例和名將傳奇。在這外界各種消息和謠言交雜的環境中,司馬懿可能還養成了我自巋然不動的耐性與沉著。
在軍營讀書,恐怕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經歷吧,何況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五年左右。
司馬懿十六歲的時候,新崛起的軍閥曹操和流落本地的呂布在黎陽附近的濮陽打了一場大仗。安定了五年的黎陽營也終于不可避免地要卷入這亂世的旋渦。司馬朗再度領著家眷和幼弟回到河內溫縣的老家。
老子曰:“大軍之后,必有兇年?!奔亦l迎接司馬兄弟的是一場大饑荒。這是一個抱著黃金也會餓死的時代,何況司馬家已經盡散家財,連黃金都沒有了。物質基礎都無法滿足,如何能有精神上的追求?
上面這個問句是典型西方式的思維。在傳統中國,物質上的匱乏從來不會成為放棄精神追求的借口。在貧寒之中讀書,才是真正的品節。
司馬朗在這樣的時危世亂之中擔負起了收恤宗族、教訓諸弟的任務。
像司馬家族一樣,在這朝綱解紐、國家基本喪失教育功能的衰世,在大漢王朝的土地上,成百上千個宗族發揮起了教育子弟、保存文化的功能,使得中華文化得以在黑暗時代不絕如縷,等待下一個光明盛世的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