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國同時掀起反叛旗幟的消息很快傳到未央宮,北方趙國,東部除齊國以外的膠東等四國,以及最具實力的吳楚聯軍,聲勢浩蕩,集聚數十萬人馬齊齊向帝都進發。
形勢緊迫,雖然梁王劉武已到達梁國嚴陣以待,但皇帝劉啟必須傾盡舉國之兵才能勉強部署迎戰各方攻勢,好在漢將團結一心,大將欒布和酈寄分別受命進攻齊魯和趙國,就連一直不支持戰事的竇嬰,自晁錯身亡后,也積極聽從調遣,領了一支軍隊駐守滎陽,監視齊、趙方向的異動。
李遵誠必然請命出戰,但是皇帝通過醫工了解到他的傷勢要比表面上看到的嚴重得多,因此命他養傷至痊愈后方可再來提請。
連日的思謀籌措與對未來無法明判的憂慮,讓皇帝疲累地坐在宣室殿中,不想挪動半步。
“太后駕到——”
一聲傳令讓皇帝從御座中站了起來:“參見母后。”
太后沒有與他說什么客套的話,直接問道:“你一直將李妟扣在宮中?”
“嗯……是……”
“為什么?!”但是不等皇帝辯解,太后卻已經開始犀利斥責,“你知不知道現在的形勢下李妟有多么重要!一旦匈奴發兵,漢軍力量北移,所有壓力就會壓向梁國!你為什么不肯放李妟去匈奴周旋?!”
皇帝一時語塞,他知道自己所能給出的理由并不足以平息母后現在的怒火。
但這卻讓太后的火氣更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的事!你們都是我生的,你們在想什么、你們的心性我都一清二楚!這么多年來你又一直都在利用阿武,利用他的能力、利用他的聲譽來穩固你自己的位置!現在你如愿當上了皇帝,到了你兌現承諾的時候,你卻猶豫了,心不甘了,是不是?!所以你就要利用這場戰事讓他消失,是不是?!”
“母后!”皇帝激動地叫道,“難道在母后心中兒臣就是這樣的人嗎?為了地位竟然陰險至極,也根本不在乎那是自己最疼愛最寵愛的親人——兒臣就是這樣的人,是嗎?是嗎?”
從來沒有被劉啟這么頂撞過,太后不由怔了怔。
“母后,”皇帝降低聲調,語氣有些哀傷,“您一直偏愛阿武兒臣并無怨言,因為阿武聰明孝順又心地仁義,我也偏愛著他……但是,我也是您的兒子啊,您可曾考慮過兒臣?”
“我對你們一樣重視,”太后面色僵冷,“難道不是嗎?否則先帝立你為太子的時候,我怎么會毫不猶豫地贊成?!我不僅重視你,而且一直對你寄予厚望!”
“可是,您也一直想讓阿武接下我的帝位!”劉啟一語挑明。
“為什么不行?”太后厲聲反駁,“是阿武能力不足還是德行不備,或是他對你還不夠重情重義?”
“就算他重情重義,但是母后您能保證他成為帝王之后所維系的朝堂重臣也會重情重義的還位于兒臣一脈嗎?!”
太后一頓,之后卻冷冷地道:“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他!這就是你為了讓阿武繼續為你拼命而扣住李妟的根本原因,是嗎?!”
“不是,母后,”劉啟更加凄然,“是阿武將李妟托付于我,讓我保護她的安全!”
“李妟聰明過人武藝超絕,怎么可能還需要你來保護?”
“母后您可知道,一直以來都是因為敵人不想暴露自己才沒有對她大開殺戒,現在對方身份已經明朗,他們也十分清楚李妟此去匈奴的意義,只會不惜一切代價致她于死地,就算她在宮|內我也要時刻小心為她防范,何況去匈奴還要千里跋涉;而且既使她能平安到達,但是一路躲避追殺,恐怕到了那里也是一切晚矣!”
太后的表情有些沉凝下來,但想了想仍嚴厲地道:“你是皇帝,保障一個人的安全|根本就是易如翻掌……我不聽任何借口只要結果,我只要平安無事的劉武,只要平安無事的大漢江山!”
母后……
劉啟的喚聲沒有出口,望著太后拂袖而去的背影,一國之君似被這“只要結果”的任務重重壓倒,無力地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喃喃地道:“先生……怎么才能讓母后相信我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怎么才能讓母后知道我已經幾近崩潰……”
沒有聽到回應,他抬起頭看看四周,發現竟然空無一人,才反應過來自己想要傾述的人早已經被自己犧牲了……也許自己真的是無情無義的人……
眼淚禁不住從緊閉的雙眼中流淌出來……
不同于雷厲風行的軍事部署,李妟也清楚,現在一切對立挑明,阻止匈奴入局需要在雙方的博弈中施以足夠的震懾,她只能盡快爭取到皇帝的首肯與支持。
只是時間不停流逝,而皇帝就算不是故意在躲避,近日|他也分身乏術。
李妟信步走上殿間游廊,好在她在宮中的行動并未受限,連日來她已經探好了宮|內格局,想在今晚最后一次尋求面圣的機會,如果不成就只能直接偷取印信節杖逃走了,但此時她的腳步卻將她帶到了一處恢宏的殿宇前——那是太后所安排的梁王在宮|內的居所。
殿內有小內侍看到她,早早跑了過來:“請問是李妟女郎嗎?”
“是。”李妟感受到他的親近與欣然,溫和地回應。
“小的在此等候多日,梁王殿下就國之前留下一封信箋,說是若見到李女郎,讓小的親手交給您。”說著,雙手呈上一份竹簡。
李妟心中一沉,之前臨別那一日|他們默契地達成了共識,但是他們也默契地都隱下了最為殘酷的那一部分……
不想觸碰這份留言,卻因為它承載的是已經遠隔千里的梁王的心語,李妟已經不由自主地緩緩展開。
柔柔的月光照亮了每一個雋逸俊雅的字,但還沒有看到最后,淚水已經打濕|了竹簡,打濕|了衣襟。
因為梁王在信中說——若你展信相見,應知我會欣慰,因你我皆正在最宜之地……
因為梁王在信中說——雖然危難之際家國與情感難以兩全,但曾經的驕縱終于尋對了馳騁的路,它無愧親人的寵愛,無愧心上人的信任,無愧梁王的眾望所歸,無愧匈奴公主的天下太平……
因為梁王在信中說——人之一生,唯有承重之志刻骨立身,前方戰者揮旌平蕩還千疆月明,后世筑者盡歷艱辛繪江山如畫,不能逃脫,不應逃脫……
因為梁王在信中說——請精心照料那對同心鳥,那么難得、那么珍貴的鳥兒,請讓它們永遠心覆心上,眼映眼中……無論天涯,亦或云邊……
李妟緊|咬著牙關,才壓下了震動心腑的嗚咽之聲。
這是梁王不舍的話別……
這是梁王準備為漢死戰的安慰……
這是梁王預見自己會違令冒險而做的勸阻……
這是梁王擔心自己絕望之時會如母親一般放棄,而用他那不滅的深情傾述著聲聲叮嚀……
不,想到母親,想到朋舅舅,李妟只想告訴梁王,她不要他在天涯,更不要他在云邊!
只是,現在這般情形,她要如何告訴他啊……
“李女郎……”小內侍輕輕打斷了她,“李夫人前來拜訪……”
李妟一怔。
蕓琬這個時辰入宮找自己,會是什么事?
她拭去臉上的淚,快步回到自己的居所。
還沒有互相打招呼,她驚訝的發現,與蕓琬同來的還有一人,竟是失蹤許久的青眉!
“少主人!”青眉一頭撲到她的身前,“多虧少主人教我習武,我才在賊人落單的時候扭斷他的胳膊,逃了出來!少主人,又是您救了我!”
激動的青眉急切地向李妟表述著經過,而李妟上下打量著她,見她面容雖然有些消瘦但眸中卻神采奕奕,知道這一遭她有驚無險,不禁也激動且欣慰,連連道:“太好了,太好了青眉,總算你是平安無事的……”將青眉扶起來,她又轉向蕓琬,“阿……母,小姿呢?她和展肅應該得到消息,回來了吧?”
“嗯,是呢,”蕓琬斂了斂感慨的神情,溫柔地道,“他們早得到了消息,只是要順著這條線索追查其他在漢匈邊境活動的人販,所以會遲些回來。”
小姿和展肅正在漢匈邊境?
李妟怔了一怔。
“妟兒,”蕓琬知道她正在為無法出宮而發愁,降下音調柔聲道,“我帶青眉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你脫身——可以讓青眉偽裝成你的樣子留在這里,然后你隨我出宮……”
李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蕓琬。
“怎么,妟兒……”蕓琬近前一步,想了想道,“你知道你阿翁因為受傷無法參戰,他整日懊惱一直沒有實現戰場上淋漓盡致殺敵的夙志……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可以做些什么,李家人定當義無反顧!”
“這件事……”李妟眸色沉沉,“可能比上戰場更加危險……只是小姿的身份與位置可以成為極其有利的人選……”她看向蕓琬,而蕓琬回望她的目光無比堅定……
“陛下!”一個內侍急匆匆地小步跑進宣室殿,“李女郎讓小的們稟報陛下,她今夜一定要出宮!”
皇帝一驚,凝重地咬了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