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到如今的事已過去好些天了,我似乎也忘了;她似乎也忘了。我不確切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小小的地方確是那么的曠闊,找不到任何尋求的地。北國的光景在這里也經常可以見到,我去過好多次,人往每次都很多。但我的心里卻始終注意著某些地方,似乎還有未了解的心事——那些藏著的地方,都是雪的景。我想見雪的夜,是極光之下的。
我搬到了曠野的山巒底下,居住在一間破舊狹小的小木屋里,木門是很久之前的年代就存在的古跡,窗欞與蜘蛛絲之間透著濃濃的相連,格子上到處鋪滿了灰塵結成的絲。上面還寫著幾個字:無望,無生。——這是上任主人寫的。山上的新綠有時會穿過屋脊的小破洞把金色的光線充足地照在墻壁上,好像所有的設計就是為了能讓這束光安然地進入到里邊。
如果一年四季都常住在此處,那個人的內心一定會發生質的變化:秋天的話,秋風就會像枯葉那樣翻飛吹過;冬天與之不同,飛雪是如鵝毛般地綻放的,沒準落在你的心里兒,還能淡淡的化一會兒呢。我在內心幻想著我在那個時間會發生怎么樣的變化,于是,我便趁著大雪還未來襲,跫然無聲地站在屋檐邊,極目眺望遠處的雪景。我在發現是否有足夠讓自己驚艷的景,甚至!是一霎那的美也是好的!
站的久了,空氣的清透味兒就仿佛一段淡雅而悠長的歲月,緩慢地流入這片與世隔絕的世界,將周圍的一切膻穢都一齊驅散;然后再流淌進你的心里。遠處的雪山被鋪天蓋地的白雪覆蓋成一團糯米團似的,我一眼望過去,近距離的與遠距離的。飛雪撲簌簌地翻飛飄舞,好像是舞女在翩翩起舞,這一切的純天然的雪花與清美的景色不過是她的襯托。
“這個雪真是讓人窒息。”我心里松了一口氣,全把力氣落打在石頭上,一下子泄了力的感覺。
“真是令人感到傷感又美麗的地方。”
雪是世間最純粹的美景,如果有一人想要認識它,告訴他,這真的可以把心交給它,因為它會讓你感到十足的美好。它會把你的心埋在土里,待到次日的清晨雪飛翻起時再狠狠地把你融入到雪峰里。如此地讓人窒息,又那么歡喜。它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出現,又是在哪里讓我記住。
靈感又如悲傷來襲,當悲傷侵擾你的軀體;就連眼前的一切空想都無法拯救自己的內心,在深處,無盡的悲戚就好像要把所剩無幾的靈感都摧毀殆盡。眼前的雪峰不染紅塵的絲線,降臨到人間:我去了別處,那一個清晨雨露欲沾的時分,光才剛照到我的身軀,我就逃離了。
從我記得起,我就不曾記得我去過幾次酒館了,還未淪落至落寞時,我時常去,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享受與她們相處時,無需刻意顧及。我喜歡這種狀況,她們大多數只是展示技藝,絕非尋常世俗女子,我在她們的眼前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人,甚至于比不上她們,我非常清楚。
街道上的清早并無多少人,偶然只可以看見幾個小孩在蹦蹦跳跳地在玩些有的沒的的小游戲;樹旁的旦杏花色的樹梢有點點金色的光暈在上面環繞著,一點點兒發光的水滴在光暈的強烈照射下,像是被金光包圍的小圓點一樣。
天空此刻看不見有多少云,只有整片整片藍白藍白的色,藏在里面的云日遲遲就不肯出現,從藍白縫兒里痕兒看出日光正在休眠,只有從藍云底下投射出幾道閃浮不定的光芒在人間。于是,我兩只手放在身后,一面朝著一個方向前走去,我不知道要到哪兒去,抬起左腳緊跟著另一只的右腳,左腳先往前邁一步,右手便是輕輕地往旁邊一晃;右腳跟后時;左手又是那么的輕輕地一晃,身體的上半身隨著那么擺浮不浮的頻率,配合著下半身固定的步履,看起來居然出奇的格外一致。
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人常這么走;遲早得不到。意思就是人經常這么走路,怎么也走不到目的地。我想起了這句老話,心里忍不住發笑,舊時代的人又怎么會清楚這正是新時代排遣寂寞的一種方式呢,就像那擺定不定的浮萍,如何使它安穩,只有任它如此漂浮著。走路也是如此,好似這么一走,就有一點點兒透露出堅決的孤注一擲,那樣就仿佛所有的自然都不重要了。
走過小青石瓦鋪路,沿步踏過水平波紋面,一眼瞥便可瞅見高大的石門上赫然寫著“雪”那么一個大字;字的下方還橫著幾道漆黑的身影,從遠處看是一團團黑色的幻影,走近時,又猛然發現竟是幾個蹲在一起取暖的人。他們個個臉色青黑,身材瘦小,有的人臉色已經是蒼白到透入到骨子里的了;有的只是張著嘴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吧唧吧唧的,聽不大清。
“呃——您也在這兒?”其中一個頭披黑紗布,一身黑衣的女人抬起了頭,那身幽暗的衣裳在雪的飄灑之下,居然登時亮了半截。她揭開黑紗,露出那張我似成相識的臉,是那么的美麗和皎白。
“真是不好意思——讓您笑話了呢……”她瞧見是我,差點哭出了聲,趕忙捂住口鼻,聲音已帶了點兒悲愴,“只是我也忍不住這該死的,讓人討厭的樣子……”
“如果您不建議的話……可以請您暫時先離開嗎?”她又沉默地低下了頭,鼻音很沉重,末尾又帶著點兒水聲。黑色的衣服里像是藏滿了蛆蟲,正在啃食著她。恨不得立馬讓我離開,永遠消失在這里。
這副模樣是我預料到的。女人有時決定自己的命運,僅憑一個微笑就足夠了。我希望她能一直讓我觸看到那一抹光,我知道——黑暗里也永遠不會暗。
“你……”我兀然止住了聲,過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怎么在這里了?我記得你之前不是就工作的嗎?”
天知道,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我下意識地收回那句話,“我的意思是說……嗯,我可以幫助你。”我向她伸出了我那雙本就不寬裕的大手,“如果你愿意的話,好嗎?”我的眼睛里發出一股子令人刺鼻藥味兒,味兒通過我的胸腔,直達到眼里,再蔓延她的身體上,最后覆蓋在她的頭頂上方。
時間仿佛在此刻凍結了,我半會兒沒動,只是默默看著她,她的身影似乎在黑夜里融入了,讓人一眼看過去就徹底無法直視。這使人想到暗黑故事里的巫女,也是同樣的躲在黑暗里的角落里,穿著一身黑袍,只不過這次的時間不太一樣。
我在等:等一個明確的答案。
半會兒過后:妓子眼里的白點兒轉了一圈;她抬起那張被飛雪灑滿的臉頰——眸子里面依然是那日我所見過的熠光,光里頭兒摻雜了屬于夜空的暗淡。
她突兀地抓起一把雪,試圖往嘴里塞去,全然不顧我的眼光,她是在向我證明些什么東西,好讓我知道這非常容易。我當然明白,只是我真的會無法做到。
“停!”我喊住她,用手扣住她的手腕,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松手,“這都是不需要,我會盡量幫助你,但也許也不會。”我對她說
“我知道,您是一個無比好的人了罷。”她放棄了掙扎,將手垂直而下,身上的黑袍咕咕地在涌動。“只是……”她說到這兒頓了兩三秒,望著我的目光下意識閃了閃,“我還有一個女兒,不知您是否可以——”
我沒有言語,更是不必說,這自然不在我的范圍內,可我的內心又是如此地清楚:這所有的一切我都無法承受,我的內心與我的行為不成正比。
“我不會說我一定會幫助你,這是盡力的。”
我對她的行為要求不是那么高,而我對她的印象又是那么美好,這正如雪的純粹,我無法去改變。
她的黑發在黑夜里似乎在飄舞,光亮的發絲上還摻雜著各種莫名不清的感觸,這或許便是黑夜里的涌動吧!長長的發絲上明晃晃地可見于黑暗之中的雪——這是北國的雪,是屬于她獨特的美。
雖然是在暗淡無光的路上,但我依然可以看見那一透明的光點,它攜帶著她的純美與動人穿過天邊的星空,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對她說,“你會希望如此嗎?”
“如果說,再次選擇我還是會這么做。”她慘淡一笑
“為什么?”
“因為我永遠不知道前方的路究竟有沒有比這條路更危險的了。”
我囅染一笑,頓時了卻了心意一般,“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說辭,實在是不錯!”我咂巴咂巴嘴,似乎覺得津津有味,接著說,“實在是非常高的說辭!”
這時,雨忽然落了下來,它們像一只只待尋找食物的野獸,毫不遲疑地將我們沖破。雨水打在我們的身體上發出一陣陣節拍,仔細一聽:我居然從中感受到了許多旋律。我不知她的感受如何,但我迫切希望她也能感受到,于是我想對她說:“這一切都不晚!”
陡然小雨由急轉直下,慢慢地變為猛烈大雨,雨滴落在我們身上更疼了,我冒著前方的寒風與滲入骨髓的濕雨,極力對她說,“你到我身后來吧。”我擋在她的前面,用那本就不厚實的身軀去遮掩這不完美的自己,真是可笑,我心里居然油然生出了一股自以為是的自豪感。
“您為什么總是在笑?”
“有嗎?”
“有的,我經常能看到您在笑,您的笑意雖然不在外表,可在眼里。”
“噗——你怎么不知道我是在真的心情愉悅呢。”
“不,我看得出來您并不開心。”
“胡說,也許我真的就是開心呢。”
“那便是您真的在笑吧。”她不再與我爭辯,側身躲到我的身旁,說:“您現在也在笑嗎?雖然是在下雨天。”
“我想我此刻是笑的。”
“那您知道這里的特色是什么嗎?”她忽然又這么一問,那對清亮的眼眸此時正泛著熠光,若有神色地注視著我。
“這里的特色就是,你來這里永遠會忘記從前的身份。”
她的聲音好似從天邊傳來,鳥兒雀躍聲與之相伴,那一陣陣波瀾起伏,從雀躍到平緩,由嘹亮墜入安靜。
“真的嗎?”
“您不信的話,過段日子再看,”說到這兒,她陡然話鋒一轉,“只不過在此之前,您恐怕要承受許多痛苦。”
……
“這是你的小孩?”
“是的。”
“可是她和你一點兒也不像——她的父親呢?”
“她的父親死了。”她的聲音沒有難過,可我卻為她感受到了那么久以來都不曾有的難過之感。“怎么死的?”我問她。
“因為偷東西被人打成了重傷,從而凍死的。”
她的臉上還是一如往常的透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在牽著她女兒的手,似乎不會感到任何不妥。她的女兒緘默著臉一句話聲兒也不出。她們的步履輕盈,卻讓人莫名地感到窒息。
我們倆都不再說話,我看向她的女兒。看著大概約莫著只有4歲左右,臉色蒼白;身體瘦小,表皮上偶爾會看到凹凸的骨頭,顴骨并不寬;相反很小,可是因為瘦的原因,整個兒臉頰都好像陷進去一般。白色的衣衫套在她的身上,就像是矮人族強穿了一件人類的衣服,整個兒身體都蜷縮進了衣服里邊,只露出一個頭還在外面。
我們總在不經意間暴露出自己的內心,在無處可訴的地步悄悄敞開自己的心扉,向自然與生命談吐我們的寂寞。實際上這不過是仍然延續自己的寂寞。寂寞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我們只有在孤獨中尋找自己才能明白寂寞的真正含義。
看見她,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也沒有洞察;看見了雪,沒有多一句話的訴說;也沒有多么感人的敘說,沒有表現出任何悲感的神情。那么,你告訴我究竟什么才能算真正的悲悼呢?是隨處繚亂的白衣、還是時刻敏醒的感受?
我望了遠處,極目遠望,白茫茫的一大片遮住了原本的山巒與綠層的平原,花朵在朦朧的氣息中呈現,露水開始綻放光彩,灑出一滴滴的新露。鳥兒飛在云霧上邊,發出一陣陣回回不絕地鳴聲兒,云霧氤氳而上,新綠也在此刻完美演繹。
妓子牽著小女娃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上走,一邊喘著氣,一邊說:“您住在這個地方嗎?看起來真是很不錯誒。”
“啊——!”我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說,隨聲附和她,“你喜歡就好。”
“真沒想到你會喜歡這里,這看起來是那么糟糕。”
“糟糕嗎?我不覺得。”她笑了一下
“我覺得糟糕極了。”
“那可能是您少了一些關注,而我多了一些關注。”
她像是不服輸的,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用力地拋向空中,那道優美的弧線順著“淺淺”的薄霧完美地溜入了林中。
往里是霧,石子落過之處,濺起了點兒水聲,摻碎了幾層層淺薄的云霧。就在這時,我抬頭只看到了天空上似乎在此時預備升起來太陽,莫名地我想擁抱它。不是為了取悅它,是為了讓它明白我真的需要它。
“嘿,你看!前面是不是快出太陽了?”我驚艷地說
“大概有吧——”她像是視力不太好,又極力瞅了一眼天空,支梧著說,“我想,——應該是有的吧。”——但也不一定……誰知道呢……”
“這不是有嗎?”我十分不解,向她問道,明明眼里是那么明顯的日光。
“是嗎?可是我一點兒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