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北國的雪更貼切人間一些，我卻覺得不然。北國的雪更冷、更淡一些，便是想要將手放進口袋里都得掂量掂量。我親眼見過北國的冬天，那不是一種人間的雪，整個天空被一片白皚皚的雪翻來覆去，落下的半空中速度不快不慢，輕飄飄地去。又淡淡地融化成為地上的水。卻又有更可怕的雪團覆蓋。

街道上的人們頭頂上都有一團團白雪。臉上的雪，手臂的雪，他們只會在適宜的時間拍一拍身上的積雪。雪到處都是，望到盡頭里，遠山上峻峭的山巒早已被大雪所掩埋殆盡。

這是我第一次見雪，北國的風光讓我不覺停下來腳步仔細觀察這周圍的每一處。夜里人煙較為冷清，街道上并不見得到多少人，我一個人行走在橘黃色燈光印照下的街道上。多么美！我見到了在半空中的雪像飄飄欲墜的葉消失殆盡的顏色！

聽別人說：人的眼睛會記錄下你看過的美好事物，我對此深信不疑；只在一路上盡可能看更多的美好的雪景。因為我要帶給我的妻子。

我呆住了，久久望著天上飄下的雪，那些形狀……那些過程——我似乎都要狠狠地記住它！就像我沒有曾經，就需要這些的存在來證明自己的生命一樣。

“您在看些什么呢？”

聲音從遠處傳來，是一位身穿格子連衣裙的女士，她的臉頰通紅，一雙專注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盯向我。

“我……”我沒有立即回答，儼然，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了。我的臉又開始變得像被云燒過了……我覺得窘極了，說不出的感覺。

“您是出來看雪景的嗎？您不必緊張的，我沒有惡意。”

“如果可以，我還想請您和我一起看雪呢！”

“那么……謝謝了。”我松了一口氣

我和她走過一片雪地，來到一棵枯樹底下。她先是用手握成拳頭形狀，然后額頭輕輕低下，對著大樹默默作祈禱，似乎在默念些什么。

我沒注意聽，內心反而安靜下來。

“您看這里！”妓子的手往夜空中某一處熠熠發光的一指，“我每年經過的時候，都能看見一顆星星呢！”

“是這里嗎？”

我學著她的姿勢，模仿她的動作，指向那個地方。

“是的是的！很美吧！”她有些激動，就像是遇到了一個未曾相遇過的知己。

“確實很美。”

她的臉在暗光中似乎更亮了，此前我一直不曾注意到她的眼睛也都閃閃發光起來，明得像顆星星，里面藏著幾輪星光。我忽然察覺到：這般美得讓人陶醉的人，大概是我之后再也遇不到的人了吧。我不敢說多片語，唯恐打破這靜美的一幕。

“您說，死亡究竟是生命的延續，還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

我止住了，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地說，“我想……應該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吧。”

“一定是的！”為了證明些什么，我又重復肯定了一遍。

“或許吧！大概只是另一種存在的形式。”

她輕徐地轉過了頭，眼尾上揚透了點兒赤紅色，好似被剛才的星光所照傷了，她仰起頭靜默不語起來。眼睛也漸漸緊閉。借著月光，我見她把一雙小麥色的手垂垂地伸向天空，好像想要撈一把月夜，又像是要徹底把晚風輕輕地抱在懷里。

“生命只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

“你怎么這么肯定？”

“因為我們存在的時間太短，需要活的意義又太多。”我頓了頓，抬起頭和她一起看向星空，似乎在尋找些什么，“存在的意義，并非一定是要肉體存在。”

我看向她的側臉，發現她有了一絲破裂，臉部中間的鼻子像塊洼似的，陰而晦，讓人一瞧上去就會覺得今日的陽光被遮掩了。“你覺得今晚星星很美嗎？”我問她。她擺了擺手，當然是美的啦！——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它。”

……

“您是做什么的呢？”她這樣問我

“我只是一個無業游民罷了。”

我的口氣太過愉快了，甚至到路邊的積雪都好像在慢慢融化了；染上雪的枯葉落在上面，又融在粹白的雪景里。路邊瘦弱的雷鳥伏著身子用尖尖細細的嘴陷入雪的內部，想獲得些什么——它的羽毛上方的尾部黑色無規則的晃動著，甩起了一段段凈白的雪，染白了它的軀體，從而證明我們生來就是堅不可摧…

過道上有一條小徑，路邊兩側是鋪成純白色天的花朵，有玫瑰花、水仙花、牡丹花。花的中間有點點兒雪花，花圈有點透入命里的白，片片花瞧上去有些許透白的美，宛若來到天堂之境，情愿死在里頭。

“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她的聲音消失在撲面而來的風里，臉上帶不解的疑惑，但沒有過多詢問我，顯然是對于我的工作持續好奇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呢。”她低沉沉地說

“我不太喜歡拘束的生活，更愿意跟隨自己的內心生活。”

“您指的是哪種？”

“自己認為正確的路。”

“自己認為正確的路？所以是什么呢？”

“你理解了。”我對她的靈性很是認可

“不，”妓子輕輕地搖了搖頭，頭發上的幾縷發絲隨著她的晃動，散落在脖頸，“我不明白。”就好像是為了逃避某些不可避免的責任而說出的這句話。

“不明白也是好的。”

“未知有時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我對她很是理解，同時內心又莫名地為她感到一絲凄涼。那股涼意從心底傳到大腦皮層，就連話都險而說不穩。

“人……不用知道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無法改變。”

“可是對于自己所不明白的時候，人總是又表現出極大的無知……”

她是明白的，正因為明白所以如此問，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想過，但她說出口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就像我拾了一把花，直到它凋零也無法重新讓它回歸土中。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她解釋，我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又有些許擔心她會揭穿我的無知，好像下一秒她就會張開抿著的嘴唇裂開一道口子，對我說，“你瞧你！”這樣的話，我一定會惶恐不安，極力解釋些什么，試圖讓她理解我！可是我又知道這些沒有什么用處。

這不正是大多數人每天發生的變化，處在不知云里霧里的世界，時刻關注下一刻的感覺、下一刻的時間。生怕錯過些什么，好像那有趣極了。

“啊！——您還沒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呢？”女人這時又想起了什么，轉而突兀地問我。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無業游民。”

“可是我還是不相信您呢，您看著這么神秘，怎么也無法想到。”

“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恰好是我剛失業的一天。”

“是我誤會您了，抱歉。”她帶著點兒歉意，輕聲地說。

“沒事的，這對我來說沒有什么的。”我用腳尖踢了踢路邊的新伢的小石子，問道：“那么，你又是做什么的呢？”

“我嗎？”她輕聲地呢喃低語，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偷偷地潛入了底兒，讓人隱約好像有一束雖弱但堅定的月痕，“我不過是個妓女罷了。”她說。聽完她的話，我囅染一笑：“看來我們還真是同命相憐吶。”我一邊說著，一邊向前邁出一大步，仿佛決然不可抗拒，寧有一股絕對不回頭的氣勢。

“您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妓子對我的反應很是驚愕，好似她從前一直都不是一樣的回答呢，真是一個糟糕的反問。她從心里就覺得我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您就不好奇我為什么會做這個令人嫌惡的事嗎？”

“我不好奇，相反我認為我與此并無其他明顯的分別。”我咂巴著嘴抿了幾口，抬頭望了望月亮，接著對她說，“我該走了，請記住今晚的月亮。”說完，我兩腿一伸一溜煙便拐進一個小彎里，就好像一只貓溜進了一口洞穴里，“撲”地一下，跑沒影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呢。”妓子看向我消失的地方，輕徐地自語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又笑了起來，一對飽含著粼光的眸子里。翻涌出無數月明珠般光澤的美麗，像是為她的笑而助興，眉梢處的月此刻顯得更圓了。

月色朦朧。她獨自一人走在小路上，迎著皎白的月光，光從上方唯美的弧度照射到她的身體上，從月亮的漣漪顫動變為水面平坦的平湖，慢慢地就從面上遠去了。